再說古書殘本殘葉

再說古書殘本殘葉 

沈津

前幾年寫過一篇《古書殘頁一從《京本忠義傳》談起》(見《書城風弦錄》)。說的是對於古書殘本、殘頁不可小看,如若碰巧,並經過查證,或許您見到的竟為從不被知曉的本子也未可知。我舉的例子主要是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我所發見的《京本忠義傳》(水滸)和《三國演義》殘頁,這二種書的殘頁後來都被研究明清處說的學者專家所重視。比如說劉世德先生的《劉世德學術演講錄》,有「《三國演義》的版本」一章,專門談到了《三國演義》殘頁,文末寫道:「最早發現殘頁的沈津是一位圖書館學專家、版本學專家。他認為,殘頁為成化、弘治年間刻本。我同意他的判斷。」

鄒存淦《客居所居堂稿》(台北「國家館」藏本,《百種稿本叢刊》第73冊內)有詩「有以殘書求售者,以賤值易置草堂中,因作是詩解嘲」一首,云:「或人喜藏書,動必求其全。我則異於是,不論殘與完。一卷亦可取,一篇亦可觀。汗牛與充棟,守者未必賢。何如草堂中,置此四五端。讀之殊有益,賣之不值錢。咀嚼來三味,其味清且漣。頗亦資考據,不為流俗憐。譬彼管中豹,自詡得其偏。用質當世士,此言或未然。」鄒存淦,字儷笙,浙江海寧人。喜藏書,遭世多根,流離失所,鬱鬱不得志。此詩也正可反映窮愁潦倒的讀書人對於殘本殘頁的達觀心態,即如書之殘與完,一卷或一篇,他都認為既可取亦可觀。因此,抱殘守缺也沒什麼不好。

何焯跋宋本增廣注釋音辨唐柳先生集,云:「今人得殘經,往往裁載裝書,目為宋箋,不知此即唐時硬黃紙也。安溪先生偶於故書帙得數頁,其後有一行款識云「唐天祐四年七月住持僧師覺薟檢得添入善權寺藏」。其結字不甚工,而用筆特有唐人真傳,識之以廣見聞。後人遇此,所當寶借,真跡愈少,石刻漸壞,賴此可窺尋古法耳。」這是義門先生的真知灼見。

有一段筆記記載的是紀昀嘗見媒媼攜玉佩數事至其家,云某家求售,外裹殘紙,乃北宋槧《公羊傳》四頁也,於是紀氏為惆悵者久之。這種事當然是曉嵐學士詢非意料所及者。

實際上,民國年間的不少學者早已對殘本殘頁的價值表示了認同。昔內閣大庫藏書,向稱珍秘,清宣統元年,准張之洞請,出其所藏全數移交學部,並設京師圖書館,其書後存北平圖書館。但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整理內閣大庫檔案時,時有發見書之斷簡殘篇,並宋元以來舊槧及明清寫本殘書散帙,其中多世所罕覯者。後故宮博物院曾輯印《重整內閣大庫殘本書影》,計38種(宋刻本7、金刻本1、元刻本4、明刻本14、清刻本2、明內府寫本8、清寫本1),都57頁,其書之行世,當為研究版本者一助也。

在《北平故宮博物院十週年紀念文獻特刊》上有「附陳大庫殘本書影五頁」,為宋刻本《禮書》一頁、金刻本《雲笈七簽》一頁、元刻本《春秋或問》一頁、明洪武刻本《平陽府志》一頁、明內府寫本興國王《含春堂稿》一頁。此五頁即為從《重整內閣大庫殘本書影》中抽選。即以《平陽府志》來說,今存山西平陽志,最早者為明正德間所修,後又有萬曆志。,而洪武本則早於正德本幾近140年之久。而《含春堂稿》則早已湮沒不存。

說到殘頁,好的重要的殘頁不易得,即使如藏書家,搜討庋藏數十年,也不一定有機會覓得一頁各種公私書目所未著錄的具重要文獻價值者。珍貴殘頁,如《蒙求》三卷,唐李翰撰,遼刻本,存七頁,藏山西省應縣木塔文物管理所。再如《龍龕法寶大藏》殘頁,元釋完吉祥譯,元大德二年(1298)刻本,存一頁(兩折),藏山西省圖書館。這二種書都是靠殘頁而知曉它們的價值。又如南京圖書館有《永樂大典》殘頁一頁,有玄覽堂藏印(見《南京圖書館珍本圖錄》,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那就和過去六十年代時,上海圖書館也有一張殘頁的《永樂大典》相比美了。

也正因為此種原因,殘頁有時還會當成貴重禮品呢。葉景葵曾為浙江興業銀行上海總行董事長,中興煤礦公司董事長,晚年推卻庶務、專心蒐羅文獻,與張元濟等創辦上海合眾圖書館。1943年8月13日,葉先生七十壽辰,友朋多人燕賀。其中徐森玉以內閣大庫宋元本散頁為壽禮。葉先生是現代重要藏書家之一,徐贈以「宋元本散頁」,也是投葉之所好。

在葉景葵的《卷庵札記》裡,第一條記錄的就是葉先生的癸卯同年劉翰臣命其子訪葉之事,云:其子來訪,「攜示大德刊《說苑》殘頁、天聖明道本《文選》殘頁、元刊《通典》殘頁,前有元朝公牘作副頁,又有元國子監圖記,均佳」。

十多年前,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鄭洪院士在波士頓的「五月花」請我吃飯,飯局結束前,他拿出了一張殘頁,囑我看看是什麼版本。原來是一張史部圖書的殘頁,具體書名卻記不清了。我看了一眼,就說:好,真的,宋刻宋印,沒有遞修。聽到這個結論,鄭教授特高興,他說:這是一位朋友過去送他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下放心了。鄭在物理學上有特殊貢獻,他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讀書,不可思議的是,他以兩年的時間,於23 歲時獲得物理、化學雙料博士學位。後執教麻省理工學院,27歲升任終身教授。1978年當選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為當時最年輕之院士,也曾為諾貝爾物理學獎委員會所提名。鄭曾寫有一本小說《紅塵裡的黑尊》,他送了我一本。他也喜好中國傳統文化,收集了一些歷史文物,我在他家裡看過一些。

我曾見宋紹興江南東路轉運司刻本《後漢書》的殘頁,僅存志卷二十二之第十五頁,裱為一軸,有王國維跋。跋云:「宋刊九行本三史。余所見有歸安劉氏。南海溢樂所藏《史記》,每半頁九行,行十九字。其列傳二十七後,有『左迪功郎充無為軍軍學教授潘旦校對、右承直郎充淮南轉運司乾辦公事石蒙正監雕』二行,是南渡初准南漕司刻本。此殘頁半頁九行,行十六字,與《史記》行款略同。考洪氏《容齋續筆》,云:前紹興中分命兩准江東轉運刻三史板,其《兩漢書》內,凡欽宗諱,並小書四字曰『淵聖御名』,或徑易為『威』字,而他廟諱皆只缺畫。愚而自用,為可笑也云云。是當時三史,由兩准江東漕司分刊《史記》,既刊於准南,則《兩漢書》當是江東刊本矣。此九行本《後漢書》,藏書家從未著錄,南林蔣氏藏明裝明抄本《成祖實錄》,其面頁以此殘頁作襯,因乞得之,裝成此軸,因考其刊刻時地,並記其由出如此。辛西冬十二月十一日,國維記於永觀堂西廡。」津按,此宋紹興江南東路轉運司本《後漢書》全帙,津曾見二部(其一目錄、卷一抄配),藏上海圖書館。

上述王國維所見明抄本《成祖實錄》之面頁以宋本殘頁作襯事,津也見有元本殘頁作襯事,查「哈佛燕京」藏《小窗幽紀》十二卷,題明陳繼儒輯。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崔維東刻本。四冊。此為子部雜家類的書。書衣襯紙為元刻本《資治通鑒》零頁八紙。零頁半頁十行二十字,黑口,四周雙邊,版心上刻大小字數,下有刻工姓名,興宗、杞宗、君亮等。興宗刻過宋刻《資治通鑒》(宋鄂州孟太師府三安撫位鵠山書院刻本)、《五代史記》君亮刻過元刻《胡注資治通鑒》。又查:有范興宗,刻過元刻本《資治通鑒》。王興宗,刻過宋刻大字本《通鑒紀事本未》。由此可證:清代乾隆間,元刻殘本,尤其是大部頭的史部類書,多不被重視,書坊得諸舊家,往往付之賤值,就像今日之論斤稱也。故殘本多被廢物利用,作對面襯頁者有之,或作書頁內裡之襯紙。

如今,《金瓶梅詞話》已不是什麼棉奇書了,過去視作「珍秘」,想翻看一下「潔本」也非易事,現在什麼書都可在互聯網上下載閱讀,禁書早已不罕了。但在七八十年前,《金瓶梅詞話》還沒在山西發見時,中國的學者卻見到了《詞話》的殘頁,那是胡適先生在1961年6月12日的一次談話中說到了這件事。他說。「這部《古本金瓶梅詞話》,你們是不知道的。日本圖書館在重裱中國古書時,發現古書內的襯紙有《金瓶梅》的書頁,共有八頁,日本人不知道這八頁是什麼本子的《金》,於是照大小照相下來寄到中國來,問問徐鴻寶、馬廉和我幾個人。我們幾個人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版本,都不曾看過,恰巧在這個時候,北平書商向山西收購的大批小說運到北平,其中有一部大字本的《金》,全部二十冊,就是日本發現作襯紙用的《金》。」(見《胡適先生晚年談話錄》198頁)

津按:徐鴻寶,即徐森玉,是周恩來、鄭振鐸譽為「國寶」的人物。馬廉是專收明清小說的學者。家有「不登大雅之堂」,藏書今存北京大學圖書館,1980年我在北京想看他的藏書,但北大館告訴我,馬的書還未整理,一句托詞就把我拒之門外了。明刻本《金瓶梅詞話》是1932年在山西發現的,次年即由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據之影印了100部。有意思的是,過去我在上海圖書館裡發現的《京本忠義傳》(即《水滸》)及《三國演義》都是殘頁,也都作為封面襯頁,而日本的《金瓶梅》殘頁或許也是封面襯頁,這三種書都是小說,又都是早期版本。

還有一種情況較為特殊,即是用宋刻本之殘本廢物利用來抄書的,四十多年前,找看到《金選要略萬》三巷,漢張機撰、晉王叔和集、宋林億詮次。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吳遷抄本。是書乃用舊書之背面抄錄而成,舊書為《中庸五十義》、《大學會要》兩種。按兩書為宋刻本,皆不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台灣公藏善本書目》著錄。清朱彝尊《經義考》及《藝文志二十二種引得》也未採用。

《中庸五十義》題「平湖陳堯道敬之撰」,半頁十行十六字,左右雙邊,自口。雙魚尾,下有刻工,避諱至「讓」字。此兩書僅知書名,卷數不詳,又因裝訂之故,無法知其頁數。此種情況板少見,更不易得,譬之殘圭斷壁,彌足珍貴。

安徽省博物館藏《春秋左傳詳節句解》三十五卷,宋朱申撰,明顧梧芳校正。

明刻本。四冊。封面、封底用紙,均以隆慶六年察院憲票裝裱(憲票主要內容:為廣積貯,以杜更弊,以裨國計事,對大梁道儀封縣呈報人犯處理意見)。

至於清刻本中之襯頁我也見過,但不多,幾種而已,如《增補四書精繡圖像人物備考》十二卷、明陳仁錫撰。清乾隆三十九年(2774)三多齋刻本。十二冊。此本的襯頁均是(光緒)《續修廬州府志》。日本刻本也有用廢舊圖書拆開作為為襯頁的,我見到過幾部,其一為王陽明的《傳習錄》。四卷附錄一卷。日本浪華中川明善堂印本。四冊。襯頁是用日本史部類《唐書》的節拆開析入的。

對於古籍圖書來說,一部書若干冊,當然是全的好,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如全帙缺去一冊,想補全也非易事,總是有點遺憾。殘本雖殘,也並不是說沒有什麼用處了。一般來說、宋元本年代久遠,流傳至今,較為難得,所以即使是殘本。得者也是如獲至寶,絕不會輕易放手。但若想進一步瞭解所得殘本內容是否有價值、那您就必須去認真細細查核了。

去年夏天,某拍賣公司所拍蘇州顧氏過雲樓部分藏書、其中一部被宣傳為「國寶」,「國寶中之國寶」的宋本《部繡萬花谷》,即是一部不全的本子,僅在前集四十卷後集四一卷,供去《續集》四十卷、也就是缺掉「三分之一,不僅如此,這部殘宋本中又殘去若干卷,配了其它明刻本及清抄本。雖然此本不是宋刻宋印。而且原本有點殘缺,但收藏者還是盡可能地予以配補。當然此殘宋本的文字價值如何,還需和北京國圖及他館所藏的另種宋刻殘本相較比勘才能得出結論。但拿個殘宋本當「國寶」,還拍出了個「天價」,這真是個大笑話!

再舉幾個殘宋本的例子,即可知其殘宋本的文獻價值。

宋蜀刻大字本宋蘇轍的《蘇文定公後集》二十四卷、存四卷,原藏內閣大庫,後為寶應劉翰臣(啓瑞)所得,劉氏原擬拆頁售之,故逐頁均鈐「寶應劉氏食舊德齋藏」印記。但傅增相見之,以為鄉賢進文,鄉邦舊梓,雖殘污已甚,亦足珍重。

來歐陽修的《居士集》五十卷,為宋衢州刻本,存四十二卷,宋代蠑裝,黃綾書衣,封面明人簽題,亦內閣大庫遺書,每卷後有「太平路總管李亞中進到官書,至治元年儒學教授梅奕芳識」朱文木記,為宋元明三朝內府遞藏的傳世歐集第一刻。

《水經注》四十卷,宋刻本,殘損已甚,霉濕薰染,紙冊膠凝如餅,堅實如板,序跋俱佚,且文字斷爛,求一頁之完者已不可得,存十二卷,視全書曾不及三之一。曾為曹君直、劉翰臣掇拾於大庫故紙堆中,為傳世酈道元書宋刻盡於此者。楊守敬撰《水經註疏》,曾言研治此書歷四十年,窮搜各本,以供參證,獨以未睹末本,為畢生憾事。

明刻本中的殘本,過去舊書估一般都不大重視,對他們來說,配也配不齊,顧客甚少問津,屬滯銷商品,所以往往堆之角落,有的則在舊書店的舊書目裡編人最後、價也不貴。如能賣出若干,或為其他顧客配補,那就是大好事了。而清代的本子屬於殘本的話,就會因為時間較近,更難售出,所以待遇就更次了,有的書則淪為他書之襯紙,或襯人厚紙,真有粉身碎骨之感。近年清代殘本似乎僅有《古今圖書集成》(清雍正銅活字印本)的單冊,還能在拍賣場上與別的清代刻本全帙一爭高下。

對於抄本中的殘映。則應特別注意。有時遇到較冷的書名,千萬不要放過,更要細加核查。傅增湘是近現代的版本大家,他鑒別版本經驗豐富,識見廣博。在他的典藏生涯中,曾見無數抄校稿本,由於他的慧眼,使一些不被他人重視的殘抄本,重現文獻價值。如宋王質《雪山集》十二卷。舊抄不、二冊。存卷五至十二。此本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有《武英殿聚珍版書》本。為十六卷,但若以舊抄本較之聚本,不僅編次不同,且有文如雜著中「天申節開啓統」等十一首為聚本所無。又如元貢師泰《貢玩齋文集》十卷、舊抄本,有清吳騫跋,存九、十兩卷,《詩文拾進》一卷,是書有清乾隆四十年南湖書塾刻本,但兩本核校。舊抄本卷十自「處士夏浚基志銘」以下凡二十一首,刻本皆不載。抄本《詩文拾透》,又較刻本增出七律六首,可見寥寥殘卷、訂遺補缺竟達數十首之多。再如元王實《聽需先生集》十五卷、存卷五、六、十一至十五,計七卷。此書極難得,不見《千頃堂書目》及各家書目著甫。當年顧嗣立輯《元詩選》及二集、三集所錄至三百家,癸集所補又二千餘家,但王實此集不在其中,以顧氏之博攬窮搜,也不見此果,也可知傳世稀有。

殘本有時也有機會配補而成全帙,不過,這世要看運氣了。傅增湘曾得宋廬陵書堂刊本《王狀元集諸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此書舊題王十朋注,二十五卷,字體秀麗,鋒稜峭露,為建本之致精者。惜只存卷一至十四。後來傅又得殘卷,自卷十五起至二十五止,正足補完,這也使傅先生客出於望外。補得之本其十五至十八為元代劉須溪評點之本,十九至二十五為宋虞氏書堂增刊校正之本,未免為白壁之微類。經傅的考證,「元本實出末刊,虞氏本行款又與萬卷堂本契合,溯委窮源,要是一家眷屬,其契合亦云巧矣」。傅云:「余嘗謂古書名翰,數百年來歷劫僅存者,其光氣必騰溢於天壤,後人寶愛摩挲,其意志專誠。上與古人之精神陰為契合,而冥漠中似更有神物以護持其間,必不任其磨滅銷沈,隨水火塵埃以俱逝。故余生平所獲殘籍。苟其珍奇罕頻者,往往窮搜博訪,不旋踵而離者使復合,缺者乃更全,彼其相值之巧,若有鬼神來相詔語。如宋本《論語纂疏》、宋本《蘇老泉文集》、弘治本《元遺山集》、影元本《六經奧論》、明抄本《詩話總龜》、或劣存半編,或中缺數卷,或正帙首冊,且皆分攜千里。離析累世,而一旦卒假余手以完成之。」(《琉璃廠小志》343頁)

再舉個運氣好的例子。郁禮,為錢塘諸生、家世累封、儲書充牣,其家去厲樊榭之樊榭山房不一里、傳錄其家秘冊尤多。樊榭歿,其家出所著《遼史拾遺》手稿、郁以四十金購之、但中缺五十紙、百計求之不得。一日、鮑廷博至背雲街,見拾字僧肩廢紙兩巨籠,檢視之。正是樊榭所棄。其平日所錄《遼史拾選》亦在。亟市以歸,紛如亂絲。 一一為之整理,適符所缺之數。您說可不巧?

也有人專收殘書的,蓋殘書價廉也。明陸深《江東藏書目錄》自序云:「余家喜收書,然罷覯屑屑不能舉群有也。壯游兩都。見載籍,然限於力、不能舉群聚也,間有殘本不售者,往往旅收之。故余之書多斷缺、缺少者或手自補綴,多者幸他日之偶完。」不過,真要是樂昌鏡圓,合浦珠還,亦可彌藏家之缺撼,這也可為書林留一佳話。

還有一則故事也頗有意思,說的是早年北京內城隆福等寺,遇會期,多有賣書者,謂之趕廟。散帙滿地,往往不全,而價值甚廉。有朱豫堂者,日使子弟物色之,積數十年,蓄數十萬卷,皆由不全而至於全。蓋不全者,多係人家奴婢竊出之物。其全者固在,日日待之而自至矣。

對於藏書家來說,即使是殘本他也是收的,吳引孫的《有福讀書堂書目》之第十一類即有「舊書每多殘缺,豈易盡獲全璧。凡有難得之書,不以缺少數卷而棄置者,特另編缺類附之,以俟異時購配」。可見吳氏於殘本並不棄之。而是置於卷末,再等機會補配。

當然,一紙殘頁,即使是宋本,如果原本流傳較多,那也沒有什麼文獻價值。如史部的《通鑒紀事本末》,宋寶祐五年(1257)趙與憲刻元明遞修本,本身即非秘本,傳世亦多,留個殘本殘頁,無非看個樣子。

由於一般的殘本書或殘頁的利用價值很低,即使是賤值售賣也較困難,於是有聰明的有心者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法子,即將數十種乃至百餘種不同版本的殘本彙集起來,每種一頁,無論宋、元、明、那他的價值就大不一樣。這種事,多是書估所為,以民國間蘇州文學山房為例,1953年,文學山房的主持人江靜瀾、澄波父子就將賣不掉的明刻殘本160種拆開,輯成《文學山房明刻集錦初編》,取明刻本每書一頁,皆配有說明,總共配成了三十餘部,每部四冊。不多時,消息傳出,各家爭藏而全部售罄。這部《集錦初編》請了也是蘇州人的大學者顧頡剛先生作序,序云:「蘇州文學山房夙為書林翹楚,江君靜瀾及其文郎澄波,積累代所學,數列朝縹緗如家珍,每有所見,隨事尋求,不使古籍有幾微之屈抑,近年散家所藏,大量論斤散出,江君所獲之本,屢有殘葉,積以歲月,得明刻百六十種,存之則不完,棄之則大可惜。爰師觀海堂楊氏《留真譜》之意,分別部居,裝成三十餘帙,俾研究版本學者得實物之考鏡。不第刻式具呈,即紙張墨色,亦復一目了然。其於省識古文獻之用,遠出《留真譜》複製之上,而為目錄學別開生面之新編。得是書者,合版本圖錄而觀之,有明一代刻書源流,如指諸掌矣。」

周越然言言齋曾藏有宋金元殘頁四巨冊,約200頁、那是他在40年代初出重價購得,周先生非常看重這套殘頁巨冊,認為「實為研究古本最妙的工具」。

我經眼的殘頁集錦僅有幾種,最早是在六十年代初、上海圖書館藏的一套《宋元精槧粹編》、為近人俞誠之所輯,計50頁。另一種為陶湘輯《宋元明本書影》,有107頁之多。七十年代中。我陪顧師廷龍先生去寧波、杭州。在浙江圖書館見《小百宋一廛藏末元刻集錦》,一冊,計101頁,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文革」中,某人的藏書也被送到了上海圖書館。藏書中也有七冊書影集錦,都是宋、元、明刻本的殘頁彙集而成的。記得宋元為一冊,其他明代的分成明初、明成化弘治、明正嘉間、隆萬間、啓禎間,有數冊之多。七十年代中,我在為上海圖書館舉辦的古籍訓練班授課時,曾經以此為教材。指導聽課的學生。

又《鄭振鐸日記》1943年4月16日所記,他那天去徐紫東處購得來元本殘頁七八頁,又有他書若干種,共500元,可情沒有記下是什麼名目。此外,1955年5月、徐森玉先生將自藏的宋元善本書影八百七十二張捐贈給了北京圖書館。我知道北京大學圖書館也藏有兩部類似集錦的本子,可惜沒有機會去目睹,以增長見識。

1986年、我在美國作圖書館學研究時,曾在美國紐約市立公共圖書館見到一函《宋元刻本集錦》,有20頁,但不知為誰人所輯,詢之東亞部的一位者先生(杭州人)、也不知何時入館,更不知來源為何了。那時,我在哥倫比亞太學東亞圖書館的善本書庫中,見到了傅增湘當年售與美國人的書數種,為《會通館校正音釋詩經》二本,明弘治錫山華氏會通館銅活字印本,100元。《唐書詳節》一本,宋殘本,30元。《左傳》一本,宋殘本,40元。《宋諸臣奏議》一本,明活、字本。10元。《欒城集》一本、明活字本、6元。《思玄集》一本,明活字本.6元。共計192元。除「共計」外、上面的字皆為傅增湘手書,當為傅氏售出時所寫。還有一冊題為《零玑斷璧》為宋刻殘頁,當年售價100元。此冊我作了記錄,計11種,為:

1.《蘇文定公集》,宋刻本、皮紙,存卷七第三頁,九行十五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

2.《五代史記》、宋刻本,皮紙,存卷三十九第十頁、十行十八字,左右雙邊。白口、雙魚尾,上刻字數、下有刻工「子明」、有耳題「羅紹成」。「貞」避諱。

3.《文選》半頁、宋刻本、皮紙。十行十八字。左右雙邊,線黑口,雙魚尾。「敬」不避諱。

4.《樂書》,宋刻本,皮紙、存卷五十第二頁,十三行三十一字,左有雙邊,白口、雙魚尾。

5.《社工部詩集》,原題宋刻本。實明刻本。十行二十字,左右雙邊。線黑口,下白口,雙魚尾。下刻字數。

6.《通鑒紀事本末》、宋刻本。皮紙。存卷二第三十頁,十三行二十四字,

左右雙邊,白口,雙魚尾,下有刻工。

7.《史記》、原題宋刻本,當為明刻本,存第十二冊世家二十二,第十頁,十四行二十六字,左右雙邊,自口,書口當中有「第十二冊,世家、二十—」。

8.《劉後村集》,原題宋刻本,當為明刻本,存卷十九第十七、十八頁,十行二十一字,左右雙邊,線黑口,雙魚尾,「敬」不缺筆。

9.《南齊書》,宋刻本,存傳二十五第七頁,九行十八字,左右雙邊,線黑口。無魚尾,上刻字數,下有刻工「陳用」。

10.《晦庵文集》,末刻本,皮紙,存卷六十一第五十一頁,十行十九字,左有雙邊,白口,單魚尾,下有刻工「黃劭」。

11.《合梁注玩》,宋刻本,存卷九,十行十七字,左右雙邊,上黑口。上魚尾,下面殘缺,「敦」不缺筆。

這種「集錦」對習版本鑒定者是最好的教材。我以為這類書影集錦好就好在是實物,各個不同時期的刻本,字體紙張都可看得清清楚楚,什麼紙幅尺寸。墨采濃淡;什麼棉紙瑩潔、皮紙堅韌,什麼大黑口、黑口、線黑口;什麼手寫體,結體方嚴、字撫顏柳。而原本大小,一目瞭然。我的體會就是看得多了,再記下特徵,不斷總結,那種版刻終始遞嬗之面自自然難忘,也就會形成揮之不去的定格,這對鑒定版本大有裨益。不像近些年影印的圖錄,縮印加上顏色失真,紙張也看不清,所以相比之下,真是大相徑庭。

末元殘本、殘頁難得。然而,有人說什麼目前存世的宋刻本。那怕是殘本、殘頁,都屬於國家一級文物。這種說法不知有何依據,或是想當然而已,且必會誤導讀者以及喜好古籍版本的收藏者。

2009.8.30初稿

2013.3.6修改

本文原刊於書海揚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