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殘葉--由京本水滸傳說起
古書殘葉--由京本水滸傳說起
沈津
古書在流通的過程中,往往因為保管不善,或遇到兵燹水火之災,全帙變得不全。這種殘缺不全的本子,我們稱之為殘本。殘本要配齊,很不容易,如果能夠合浦珠還,破鏡董圓,那真是有緣。不然的話,一部書僅剩下零星單冊,價值就大打折扣了。所以過去舊書店裡遇到配不齊的殘書,往往都堆在店鋪的一角,價錢則是便宜之極,因為圖書館一般都不收殘書,藏書家則要選全帙,因此殘本問津者不多。對於店主來說.則是希望早日出手,留著也沒有什麼用處,又賣不出價錢,所以要看重殘本也難。
殘本書,並不等於沒有價值,關鍵是您的眼光如何。如果您是真懂古籍版本的行家,有著一二十年以上,或是三四十年的專業經驗,那就更好了,經眼的版本書是越多越好。實際上,宋代刻本中就有不少殘本,而且永遠也配不齊的,比如宋代佛經中的大藏。又比如說《永樂大典》,原本全帙有22877卷,今存於國內的僅有252 卷並2頁,距原數相差甚遠。
殘頁不可小看,有時雖然僅存一兩頁,但是經過專家學者的考證,卻是個不見經傳的本子,那它的價值及作用就高了。「物以稀為貴」,古籍版本也是這樣。鄭振鐸在《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一文中曾有這樣的敘述,「因了十年來以小說、戲曲,佛經為研究的專業者日多,注意力所及,雖窮鄉僻壤,爛紙破,亦無不蒐羅及之。友人某君數年前,嘗獲明武定侯郭勳刊之《水滸傳》殘頁數紙,詫為奇遇;余於明本書的封皮後,嘗揭得萬曆板《西遊記》一頁,又隆、萬間福建板《水滸傳》一頁,亦頗加珍視。琉璃廠某肆存萬曆福建版《西漢演義》數頁,亦知寶存,留以贈給我們。斯可見搜訪之勤.兒於無微不至矣!」
我在過去的工作中,也曾兩次碰見過從襯頁中發現的難得版本,一是《京本忠義傳》,一是《三國演義》。《水滸》、《三國》都讓我給碰上了,這大約也算是運氣,或者說是「緣」。當然了,您有偶然的機遇,且又把握住了,那喜悅及快感亦會油然而生,所以我把它寫出來。也請讀者諸公分享之。
《京本忠義傳》,是著名的古典小說《水滸傳》的早期印本,向不見著錄,且為國內外《水滸》研究者從未提及過的刻本。那是在1975年的夏天,我因為要給上海圖書館古籍訓練班上課,就從一捆明清舊紙中找些印書用紙樣張來作說明。誰知竟發瑰兩張封面的底頁,其襯紙乃為明刻《京本忠義傳》殘頁,為第10卷第17頁的下半頁和第36頁的下半頁,並各殘存前半頁的後3行,各頁均有相應的內容標題,第17頁是「石秀見楊林被捉」,第36 頁是「祝彪與花榮戰」,標題兩端都插有簡易圖案,版心書名題「京本忠義傳」,於是,我即查孫精第的《中國小說書目》,居然沒有著錄這種版本。所以第二天,我就持殘頁請顧師廷龍先生、潘師景鄭先生審定。他們一見,即說此本絕未見過,且從字體、標題、紙張等方面鑒定,也都認為應在明萬曆刻本之前。
按,《水滸傳》成書於元末明初,明代中葉以來,刻有文字繁簡不同的多種本子。一般認為,現有的最早刻本,為明嘉靖年間郭勳刻的二十卷一百回本
《忠義水滸傳》(僅存殘本五回一卷),其他傳世的明刻本和明、清間刻本不下十多種。這兩張殘頁,不但題名「京本忠義傳」與各本獨異,且每頁有內容標題也為其特色。就所刻文字與其他本子對勘,互有異同。至於回目,據版心標明為第十卷,若以每卷五回計,則此卷應為第四十六回至第五十回。其內容為我們所熟知的《三打祝家莊》部分,正與現有的其他百回本,如天都外臣序刻本及容與堂刻本等的第五十回相仿。可見此殘頁亦為二十卷一百回本。同時,從刻本的字體、風格和紙張加以辨認,當為明正德、嘉靖間書坊所刻,很可能早於郭勳本,那就更接近於原本的面貌了。
《京本忠義傳》全書今已佚失不傳,此雖僅存兩張殘頁,但卻在現存麼水滸傳》各種版本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水滸》研究專家劉世德,後來即以此兩張殘頁寫出了《論京本忠義傳的時代、性質和地位》的重要論文(小說戲曲研究)第四集131-172頁,台北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中國語文學系主編),他得出了十點結論:殘頁刊刻於明正、嘉間,是《水滸》版本中的最簡本,極可能是福建建陽刻本,而且是早期的簡本等。
《三國演義》,這部家喻戶曉的長篇小說,成書以來,也不知有多少個不同版本了。筆者嘗於1989年7月在上海圖書館藏的明嘉靖周顯宗刻本《陶淵明集》的襯紙裡發現《三國演義》的殘頁兩張。周顯宗刻本《陶淵明集》極難得,他館均無人藏,裝幀為明代包背裝,內裡襯紙計四頁,每冊前後各一頁,然內容各有重復。文字中有「第」、「笛」、「開」、「喫」等異體字。察其內容,乃《三國演義》中太史慈與孫策交戰之事。檢毛宗崗本《三國演義》核之,當為卷八第十五回「太史慈酣鬥小霸王,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的上半部分。過去學者認為《三國》存世之最早刻本為明嘉靖元年(1522)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上世紀70年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曾據上海圖書館藏本影印發行。此殘頁之內容也即該本之第三卷「孫策大戰太史慈」。今據殘存之兩頁的字體、紙張、文字等進行鑒定,此種刻本應在明嘉靖刻本之前,或在明成化、弘治間。查《中國小說書目》,不載此刻之行款,當另一新版本也。
我即為此把這個發現寫信向正在北京的顧師廷龍先生報告,並附上了覆印件。先生不久即有回信,予以肯定,有云,「您發現襯頁《三國演義》很有意義,亦可石印否?不能不印。」後又來信,說:「《三國演義》殘頁印本,我給冀大姐(冀淑英,《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副主編)看,她說早於萬曆,丁公(丁瑜,前北京圖書館善本部研究館員)看萬曆。我是望高看的,同意冀老的意見。我對您的細心發現,很高興,這不僅發現殘頁的本身,而可使全組(上圖古籍組)同志有所感受,比講堂上講多少更為有效。」
據英國的一位專研《三國演義》學者魏安說,他曾見有35個《三國》的不同版本,而最早者似為明嘉靖刻本。而這兩張殘頁卻從不見著錄,從字體、紙張等方面看,似應在明嘉靖刻本之前。魏安,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他的博士論文就是《三圍演義版本考》。他曾在哈佛和我大談《三國》的版本,確實,為了寫他的《版本考》,他不知跑了多少家圖書館了,從歐洲到美洲,從日本到中國,只要有一丁點兒線索,他絕不會放棄。我為他的鍥而不捨的精神所打動,所以就送了他我發現的《三國》的兩張殘頁,他如獲至寶。後來他的書中所介紹的第一種《三國》就是我送他的殘頁,他把它命名為「上海殘頁」。
我很佩服現在香港任教的馬幼垣先生,他是研究《水滸》的重嬰學者,他有一篇《牛津大學所藏明代簡本<水滸>殘頁書後》的文章(載《中華文史論叢》
1981年第4輯),寫得非常之好。馬先生在英國牛津大學卜德林圖書館發現了《水滸》的殘頁,僅一紙,內容為宋江擒王慶後班師回期事。孫楷第書目不載這個版本。這一紙殘頁流傳的情形是,荷蘭人侯文於明萬曆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1595-1597)第一次遠航東印度群島時,得自爪哇的中國商人。後來英國人某氏訪問荷蘭菜頓大學,萊大歷史系教授兼圖書館館長墨路臘(1558-1607)送他一紙《水滸》殘頁作為紀念品。從墨的卒年來看,此事最晚也當發生在1607年,即萬曆三十五年,距侯文自爪哇返荷蘭不出十年。此後,殘頁成了牛津館的藏品。海德任館長時(1665-1701),中國人沈復宗在館編目,沈氏看出是《水滸》的內容,沈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去歐洲的,後在牛津館工作。這紙殘頁經馬先生的考證,被認為是《水滸》簡本系統。一紙殘頁,居然做出了大文章,沒有深厚的學養、精博的知識,又怎麼能行呢?
再舉一個差不多的例子,那是陝西省西安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藏的《新編紅白蜘蛛》,存第10頁,亦即殘紙一頁。一般人看了也不覺得如何,但是有心人則不一樣了。黃永年先生曾對此殘頁作了細緻的考證,他以為這是小說的內容,且從未被著錄。其完整故事,可見《醒世恆言》第三十一卷「鄭節使立功神臂弓」。於是他寫了一篇《記元刻(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如今,這紙殘頁作為一條款目被《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收錄,版本項作元刻本,就是依據黃先生的考證。
40年前,我在上海圖書館工作期間,還曾經眼了幾張殘頁,最有意思的則是明嘉靖寫本《永樂大典》一頁。這一頁的來歷是,1950年7月,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設立圖書整理處,著手籌備上海圖書館,1951年,籌備處以舊人民幣八萬元(今八元)從上海博物館工作人員夏玉琛處購得《永樂大典》殘頁,那是卷1191內之第四頁,內容屬《易經》。雖僅一頁,但那也是難得之極,作為「等級藏品」也是自然的了。當然,直到1983年10月,顏惠慶之婿孫子敬才將家藏《大典》一冊捐諸上圖,不過那是後話了。
上圖還藏有《仙源類譜》,存太宗下第七世二十二一頁,這可是皇帝的家譜,宋代內府抄本,是宮內散出之物。《類譜》是不可能再配全的了,中國國家圖書館存有三十卷,上圖藏的這一頁可補北京之缺。所以,研究者要查皇帝的家譜還不能忽略此頁呢。
才子佳人的經典之作,可能要推《西廂記》了,這部第六才子書,歷來的版本不知凡幾,所以有專家學者專門在考證它的版本。《新編校正西廂記》是《西廂》的早期版本之一,上海圖書館所藏的一頁,是1982年北京中國書店贈送的。原存四頁,那是20世紀70年代後期,中國書店修補舊書的劉建中師傅在重裝明刻本時發現的,那是裱在書封面裡的襯紙。明代《寶文堂書目》著錄有元刻本《西廂記》,可見在明代,元刻本還有流傳,但到濟代,則不見有藏書家著錄。殘頁為黑口,插圖古樸,線條簡潔,不似明代萬曆或萬曆以後的刻本那樣細緻。路工先生曾以第一卷第四折所存曲與明凌蒙初刻本作了對比後發現:除二本均有錯字外,最重要的是「佳人才子正青春」這首詩和「多情佳麗無緣難會洞房春」這副對聯,凌刻本是沒有的。詩和對聯,不像劇中人物的下場詩和對念的對聯,可能是舞台上演員下場後,由樂隊唱的,目的是承上啓下,連接兩折之間的故事,保存了舞台演出本的原貌。看來殘頁中的學問還挺多。
20世紀70年代後期,我曾陪待顧師去寧波天一閣觀書,我還曾調閱了《建寧人物傳》,這書也僅存兩頁,明刻本,從未見它家書目著錄,亦難得之書也。據我所知,山東省圖書館有《海岱觀風錄》,為明末刻本,存4頁,也是某書的襯頁,各家書目未載。山圖還有《湖州志》,明刻本,大黑口,可惜只存半頁,這可是存世最早的湖州方志。又如安徽省博物館藏的《春秋左傳詳節句解》,明刻本,4冊,封面封底襯紙均用隆慶六年(1572)察院憲票裱之。憲票的主要內容,為廣積貯,以杜吏弊,以神國計事,以及對大梁道儀封縣呈報人犯的批示。
在襯紙中發現最多的,或許應推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藏的明代《實錄》三種,分別是:
《大明太宗文皇帝實錄》一百三十卷,明張輔、楊士奇等纂修,六冊,存永樂元年正月至四年五月。
《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三百六十一卷,明孫繼宗等纂修,五冊,存二十三卷,為卷二百八十二至二百八十五、卷二百八十九至二百九十一、卷二百九十五至二百九十八、卷三百十一至三百十七、卷三百一十九至三百二十三。
《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五百六十六卷,明徐階等纂修,四冊,存三十一卷,為卷一百四十六至一百五十七、卷二百八至二百十九、卷二百九十四至三百。
《實錄》是根據明代檔冊修成,今明代檔冊多已散佚,則《實錄》也可說是原始資料。歷代修正史,多取材於《實錄》,因此,明代的《實錄》是記錄明代典章國政最重要的典籍。明代十三朝的《實錄》共有3045卷。歷朝的《實錄》從未刊刻,僅有抄本傳世,而且傳於今日的均是殘本。而這三部殘存的《實錄》都是明瑞香樓抄本。說來奇妙的是,這三種實錄都是從該所藏明刻本《晉書》的襯頁中抽出,第一種共401頁、第二種245頁、第三種267頁,合共913頁。就以第一種《大明太宗文皇帝實錄》來說,此抄本與1940年梁鴻志影印本在內容上出人甚大,研明史者或可相互補充訂正,也正是因為如此,殘頁的價值方才凸現。
是什麼原因導致要在古書封面封底用別的書作襯紙呢?我以為,當時以之作為書之襯紙的原因無非有二,一是因為用作襯紙的書已不全,殘本書亦不易配,於是廢物利用,或作封面襯紙,或作內頁襯紙,一種是原書即為禁書,要麼毀去,要麼拆開作他書之襯頁。看來前一種的可能性大一些。被處理的這類書,在當時可能不稀奇,但在數十年、數百年後也就物以稀為費了。利用廢紙印書,這在宋代,明代都有,宋版的《王文公集》的用紙不就是宋人之手簡嗎?而明代的廢舊公文紙取來印書的例子就更多了。
殘頁往往被人看不起,實際上殘頁和殘本一樣,有時亦足珍,愛好收藏古書的同道,可千萬不要小看喲,或許今後您有緣也會遇到的呢,當然要細查您遇到的殘頁難得不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