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印修復方案初探—以復旦大學圖書館《嶺表詩傳》藏印為例

藏書印修復方案初探—以復旦大學圖書館《嶺表詩傳》藏印為例

嚴天月、 余輝 

摘要: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嶺表詩傳》有方功惠、劉承幹藏書印,鈐印因蟲蛀而殘缺,既影響書籍壽命與美觀,亦不利於流通閱覽。筆者對殘印進行模擬修復,並以此為例探索藏書印修復的材料、步驟與方法:通過X射線螢光光譜法,檢測原印印泥與修復顏料的元素成分,結合光學色度檢測與傳統配色實踐,選定適合的修復顏料;選用適合的紙張製作仿真書頁;通過文獻調研,找到方功惠藏印的完整樣本,製作修復模板;以線筆、竹籤為工具,以印泥、國畫顏料為材料,在仿真書頁上對藏書印進行勾勒、全色、接筆。藏書印模擬修復符合古籍修復原則,既保證古籍物質形態的安全,又保留了古籍流傳印跡,亦是對古籍修復技術的有益探索。


藏書印是圖書收藏者用以標明圖書所有權的印跡,其功能類似西方書籍的藏書票,對於考察古籍流傳、遞藏乃至版本鑒定等具有重要意義。藏書印多位於古籍的卷首與卷尾。一般情況下,蟲蛀、老化等破損病害從書籍的外部向內部深入,而鈐有藏書印的書頁往往是古籍破損的“重災區”。支離破碎的藏書印不利於古籍鑒賞和研究,因而修復與還原藏書印既是古籍保護的需要,亦是流通閱覽與研究的需要。

當今,業界與學界對古籍中藏書印修復的相關研究尚不多。《西泠印社藏舊畫修復記》提及修復了54種印譜,然未展示相關修復檔案,亦未見有印章全色的情況。國家圖書館張銘《分析檢測技術在朱砂印泥研究中的應用》一文主要討論檢測技術對印泥成份的分析,並以此作為古籍、字畫鑒定的輔助依據。此文雖未提及印章修復問題,然其中涉及的檢測實驗值得參考。復旦大學張學津、陳剛《印譜古籍病害的調查與成因初探》在調查中登記印譜的修復方法,但未談及對蟲蛀病害的修復。在實踐方面,古籍修復界一般對破損古籍盡量不補字、不描欄,對藏書印的修復也如此。而古書畫修復領域中,修復師通常會對破損的鈐印進行全色、接筆,也有原印摹刻、重新鈐印的做法,使修復書畫完整、美觀與和諧。2020年國家圖書館舉辦“印譜修復技藝傳習專項研修班”,對印譜修復重裝、印泥製作、古籍脫酸、除霉等進行探討與傳習,未涉及印章修復與補缺的問題。南京博物院、香港松蔭軒等皆有對印章修復的嘗試,關於配色和操作多基於傳統修復經驗,未形成系統的修復實踐體系。總的來說,目前對於印章修復的研究尚處於起步階段,仍有較大的探索空間。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嶺表詩傳》經方功惠、劉承幹遞藏,鈐有兩人的藏書印。鈐印因蟲蛀已殘缺,不僅影響美觀,亦不利於流通閱覽。對此,復旦大學傳習所資深修復導師童芷珍先生、黃正儀先生皆認為,古籍修復工作較少有藏書印修復案例,可做進一步研究。因此,本人對《嶺表詩傳》殘損藏印進行科學檢測和模擬修復,並以此為例探索藏書印修復的材料、步驟與方法。科學檢測,指用復旦大學古籍保護實驗室檢測設備,對藏書印的印泥和修復顏料進行化學元素分析;結合光學色度檢測與傳統修復的配色實踐,選取最適合的修復顏料。模擬修復,指在仿真複製的書頁上,對有殘破的藏書印進行勾勒、全色、接筆等修復操作,以確保修復的安全性和可逆性。這既是對古籍流傳印記的還原保護,又是對古籍修復技術的有益探索。


一、《嶺表詩傳》藏書印模擬修復樣本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嶺表詩傳》十六卷,清梁九圖、吳炳南撰,清道光二十年至二十三年(1840-1843)順德梁氏刻本。五冊,半頁十行二十一字,小字雙行同,四周雙欄,單黑魚尾;版心上鐫書名,中鐫卷次、朝代,下鐫頁數,框高17.1釐米,寬12.5釐米。書根題書名、冊數。

是書鈐「方功惠藏書印」朱文方印、「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白文方印、「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朱文長方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朱文長方印。書經方功惠(1829-1879)、劉承幹(1881-1963)遞藏,於1954年至1956年間經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欣夫介紹,由劉氏嘉業堂售予復旦大學圖書館。

書有修復史,曾以竹紙補缺,仍被再次蟲蛀而致缺損。另外,書有斷線,書衣缺損,書口開裂,書頁有污漬、老化等破損情況。首冊序頁藏書印處,蟲蛀尤為嚴重,印記幾不可辨(見圖1)。序頁後幾頁有「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殘印(見圖2、圖3),而無「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殘印。可見此書在方功惠至劉承幹兩位藏主的遞藏之間曾遭蟲蛀而破損。在劉氏收藏之時,書已被蟲蛀,劉氏未予以修復而直接將藏書印鈐於書上。由此可見復旦藏《嶺表詩傳》在遞藏過程中的破損流變,亦可見此書在顛簸流離中所遭損傷的歷史烙印。


圖1 被蟲蛀的藏書印 


圖2 首冊序頁藏書印


圖3 首冊序頁後兩頁殘印

《嶺表詩傳》藏印狀態,屬於典型的藏書印破損情況。由於蟲蛀,藏書印已難以辨認,而書中的殘印是其遞藏流傳的關鍵證據。其中,「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白文方印在方氏舊藏中頗為罕見,《中國藏書家印鑒》《方功惠及其碧琳琅館藏書研究》等皆未著錄。因此,修復和還原此書的破損藏書印,對其版本、流傳研究皆有一定意義。


二、印泥與顏料成分檢測

(一)原書印泥成分檢測

在修復藏印前對原書鈐印所用印泥進行檢測,有以下三點必要性:其一,保留古籍修復前印泥成分的原始數據,為將來可能發生的破損或修復後的原真性提供歷史依據;其二,為預判印泥的洇化風險提供預警依據,影響修復技術的選用;其三,判斷印泥的主要原材料,為修復顏料的選用提供指導,也為仿制復原印泥的傳統製作工藝提供依據。

本實驗選用X射線螢光光譜法(X-ray Fluorescence Spectrometry, XRF),檢測設備為Bruker Tracer XRF光譜儀,檢測條件為40kV×30μA,60s。操作步驟如下:將紙頁平展於檢測平台上,待測位置對準檢測口(光斑處)後,蓋上保護罩後開始檢測。本次檢測《嶺表詩傳》首冊序頁的三枚印章,分別為白文方印「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下文簡稱「方氏」)(見圖4箭頭①)、朱文長方印「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下文簡稱「劉氏」)(見圖4箭頭②)、朱文長方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下文簡稱「復旦」)(見圖4箭頭③),檢測結果見圖5。


圖4藏書印


圖5原書印泥檢測結果圖

結果顯示,「方氏」印以汞(Hg)元素為多,主要成分是朱砂(HgS);「劉氏」印以汞、鉛(Pb)、鋇(Ba)元素為多,主要成分涉可能及朱砂、鉛丹(Pb3O4)、鋇白(BaSO4);“復旦”印以汞、鋇元素為多,主要成分涉及朱砂、鋇白。

(二)修復顏料成分檢測

一般而言,藏書印修復顏料有印泥與國畫顏料兩種。傳統古書畫修復中,修復師或是對原印進行摹刻後重新鈐印,或是調制傳統國畫顏料以補殘印。印泥在成分和質感上更接近原印,而國畫顏料在顏色調配上具有更多操作空間,兩種顏料各有優劣。為更好地選擇適合的修復顏料,本實驗檢測兩組修復顏料,一是印泥,包括西泠印社還樸書畫印泥、榮寶齋麗紅朱砂印泥、耘萍石泉黃磦印泥;二是傳統國畫顏料,包括慶年堂朱磦、朱砂、藤黃、赭石四種。檢測儀器、條件與步驟同上。檢測結果如圖表所示(見表1及圖6)。


 

印泥檢測結果顯示,「耘萍」印泥與「榮寶齋」印泥主要成分包括朱砂、鋇白、鉛丹、鉻黃(PbCrO4) 、蛤粉(CaCO3)等;「西泠」印泥主要成分包括朱砂、鉛丹、鋇白、蛤粉等。


圖6 國畫顏料元素檢測結果

傳統國畫顏料檢測結果顯示,朱砂與朱膘均以硫化汞(HgS)為主要呈色成分,朱砂中的含量更高;赭石主要含鐵(Fe),應為氧化鐵呈紅褐色。藤黃未見常見於無機化工顏料黃的化學成分如Cr、Cd等,與植物顏料藤黃相符。四種顏料相較於紙基都含有較多的鈣,可能與蛤粉CaCO3有關。

綜合檢測結果(見表2),《嶺表詩傳》首冊序頁印章的印泥成分皆以朱砂為主,而劉氏嘉業堂藏書印兼有鉛丹和鋇白;修復用的三種印泥除上述成分外,還有鉻黃、蛤粉等;傳統國畫顏料中的朱砂、朱磦、赭石所含化學成分與修復用印泥相近,藤黃未檢出金屬元素,應為植物顏料。從成分而言,「西泠」印泥含朱砂、鉛丹、鋇白、蛤粉等成分,與原書印章的印泥成分接近,可用於修復。而國畫顏料中的朱砂、朱磦、藤黃等也可作為印章修復中接筆全色的顏料;赭石含鐵,是原書印泥所沒有的,在調色時應謹慎選用。


三、印泥配色實驗

XRF檢測主要針對修復所用印泥的成分,關乎修復的安全性;而配色實驗則是從修復的視覺性出發,主要針對印泥的色度匹配程度。分別以「方氏」印、「劉氏」印、「復旦」印的色度為對比實驗對象,檢測 「耘萍」印泥、「西泠」印泥與「榮寶齋」印泥的色度,對比其色差,結果如下表3。


根據圖表,對於「方氏」「劉氏」「復旦」三個印而言,「榮寶齋」印泥的色差都是最小的,而「耘萍」印泥的色差是最大,「西泠」印泥居中。從色度而言,「榮寶齋」印泥更適合用於三個印章的修復。國畫顏料可根據原印調出接近的顏色,其色度檢測在此不必贅述。

需要注意的是,選擇修復材料需要考慮修復的可識別原則。可識別原則要求修復部分與原件保持整體和諧的同時能夠有所區別。對於藏書印修復而言,鈐印隨著紙張老化而顏色暗沈,若採用新印泥作為接筆全色的材料,儘管摹印質感相似,但在顏色方面依然會顯得突兀。若採用國畫顏料,修復師可調出在視覺上最接近的顏色,然而在摹印質感方面又有所區別。如此看來,印泥與國畫顏料作為藏書印修復材料,各有優缺點,選擇的關鍵在於修復的目標與效果。下文將結合修復實踐,進一步論述修復材料的選用問題。


四、製作仿真書頁與模板

藏書印模擬修復在仿真書頁上進行模擬操作。為了最大限度地模擬不同顏料和工具在原書上的修復效果,仿真書頁的紙張在纖維成分、厚度、強度等物質特徵方面應與原書紙張盡量一致;而仿真書頁紙張的顏色應偏白,這樣書頁原色加上紙色,才能接近原書頁的顏色。經顯微鏡觀察(檢測方法:將顯微鏡放置在書頁之上,調整好放大倍數及亮度,可觀察並拍攝紙張纖維形態。型號:Anyty便攜式視頻顯微鏡3R-MSA600,生產公司:北京愛迪泰克科技有限公司。檢測結果見圖7、圖8),原書紙張纖維剛直,兩端較尖,可見導管分子。此纖維基本符合竹料纖維特徵,結合手觸目驗,可判斷原書紙張為竹料紙。因此,本次模擬修復選擇與原書紙張厚度相當且顏色偏白的手工竹紙,作為仿真書頁製作的底紙。由於竹紙太薄,打印時容易卡紙。因此用薄漿糊把竹紙托在A4紙上,利用激光打印機進行原尺寸打印後,再將竹紙揭開,可得仿真書頁。


圖7 書頁纖維,第一冊卷端,200倍


圖8 書頁纖維,第一冊鈐印處,200倍

此次模擬修復對象為復旦藏本《嶺表詩傳》首冊序頁中三枚鈐印。通過文獻考察,查找出同樣的藏書印作為印章修復模板。「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印的接筆模板來自明萬曆刻本《續文選》十四卷(見圖9)。「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的模板來自原書第二冊卷端(見圖10與圖11)。同樣將三方印章模板打印在竹紙上,作為模擬修復的臨摹模板。 


圖9 明萬曆刻本《續文選》之「巴陵方氏碧琳琅館藏書」印


圖10「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印


圖11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印 


五、印章模擬修復流程

(一)印章破損與修復模擬

在正式的修復操作前,本實驗先以其他印章作為模擬修復對象,目的在於尋求適用的工具及顏料,釐清修復的思路與步驟。

第一步,模擬印章被蟲蛀情況。用小紙條覆蓋在蘸好印泥的印面上,鈐在竹紙上即可得到有缺損的印章(見圖12)。


圖12破損印章(左)與完整印章(右)

第二步,鈐一枚完整的印作為修復模板。

第三步,選擇適合的印泥顏色,或調制國畫顏料。國畫顏料一般用朱磦、朱砂等色,以淡墨水混合營造「舊氣」。

第四步,將模板置於拷貝台上,破損印章紙樣對準位置放在模板上,重物壓好以免紙張走位(見圖13)。


圖13 對準模板

第五步,用竹籤蘸印泥,或枯幹線筆蘸顏料,將印章邊緣勾勒出來,線條要虛。

第六步,用底面為三角型的竹籤蘸印泥或顏料,按照模板中印章的形狀一點一點地將殘缺處補全(見圖14)。選用三角形小竹籤是為了使摹寫更具印章的顆粒質感(見圖15),線筆則根據印章線條的粗細來配合使用。


圖14用竹籤全色


圖15 竹籤摹寫的顆粒質感(左) 

綜合實驗結果,印泥與竹籤、顏料與線筆兩種搭配各有優缺點。從修復倫理上看,用印泥修復在材料方面更具有安全性和統一性,而用顏料修復則具有可識別性和美觀性。從視覺方面考慮,採用印泥和竹籤修復,可營造印章的顆粒感,自然古樸,但印泥的油質使之不易在微細處著色,且線條難以控制;採用顏料與線筆修復,著色均勻和諧,線條細膩,需以枯筆摹之營造印章質感,但仔細觀之,填色較實,缺乏印章的古氣。印泥與竹籤的組合,更適合用於朱紅色區域較多、線條較粗的白文印的修復;顏料與線筆的組合,則適合用於線條纖細的朱文印或字體較粗的白文印的修復。在修復中,應根據藏書印的實際情況來選擇工具與材料,亦可兩者結合併用。

(二)藏書印模擬修復操作

《嶺表詩傳》藏書印中「劉氏」印、「復旦」印皆為細朱文印;「方氏」印雖為白文印,然字體較粗,朱紅色區域較小。結合上述經驗,修復模擬操作應選用國畫顏料為全色顏料,以線筆為接筆全色的工具。

首先,以手工紙作為復印紙複製出《嶺表詩傳》首冊序頁上半頁,並打印大小相當的印章模板和書頁模板,以作為模擬修復的材料(見圖16)。


圖16 原書頁(左),仿真書頁(右)

接著,根據原書頁字體顏色與印章顏色,用傳統國畫顏料調出相符的顏色(見圖17)。


圖17 配色

然後,先按照書頁模板以線筆補全缺損字體與欄線(見圖18)。


圖18 補字

最後,在拷貝台上,將殘損藏書印對準模板,以國畫顏料作為顏料,以乾枯的線筆勾勒、補全缺損處(見圖19)。


圖19藏書印全色

藏書印修復方案總結如下:第一,結合科技檢測如X射線螢光光譜法檢測及光學色度檢測,選擇與原書頁印章在成分和顏色上最適合的印泥或顏料;第二,根據印章情況選擇適用的修復工具,包括線筆、竹籤等;第三,通過文獻調研確定補全藏書印的模板,製作仿真書頁與修復模板;第四,根據原印情況選用適合的修復顏料與工具,根據模板在仿真書頁上進行細緻的復原操作,包括勾勒、全色、接筆等步驟。總的來說,藏書印修復在工具、材料及步驟的方面都符合古籍修復基本原則,注重修復的安全性和美觀性,使修復後的古籍更為完整與和諧(見圖20、圖21、圖22),使其恢復閱讀與研究之功能。


圖20書頁修復前


圖21印章修復前


圖22 印章修復後 


六、餘論

藏書印作為古籍流傳印記,是古籍保護的重要研究內容。破碎的藏書印若不關注、不補全,古籍流傳的信息將漸漸散失,保護與研究就無從談起。藏書印模擬修復既保護了古籍原書的物質層面的安全與可逆,又以仿真書頁的形式保留並呈現出其承載的文本信息與流傳印記,符合古籍「大保護」的原則。

藏書印修復作為修復技術必要儲備,涉及印泥顏料檢測、古印臨摹接筆等多個修復要點,其他如鈐印摹刻、古舊印泥調制、印泥老化實驗等諸多問題,仍待進一步研究。隨著修復技術與方法的進一步探索和規範,藏書印修復可以應用於更多的古籍甚至是印譜的修復研究中,從而拓展古籍保護與修復的研究範疇。

致謝:上海圖書館王欣館員,香港松蔭軒張錦發先生,上海博物館李雪館員,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楊光輝老師、童芷珍老師、黃正儀老師、馬步青博士、蔣明魯專業碩士及奚淳鋮、江瀾同學。

原刊於《古籍保護研究》第12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