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自用印的分類統計與考釋
謝繼帥
摘要
目前已知的朱彝尊自用印,以印文內容計算共有六十餘種,主要可分為姓名字號印、里籍門第印、生辰排行印等七類。這些印鑒不少是出自徐貞木、徐寅等篆刻名家之手,形制、材質多種多樣,而印文信息又常可與傳世文獻相互補充印證。通過具體分析印文內容,我們可以對朱彝尊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獲得許多比較感性的認識。
篆刻藝術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清時期尤為異彩紛呈。朱彝尊是清代傑出的學者和藏書家,生前不僅喜歡收集、鑒賞古印,親自動手刻印、編撰印譜,而且對印學理論問題有較為獨立的思考。他本人曾經使用的印鑒數量龐大、內容豐富、藝術上乘,頗受後世喜愛與珍視。這些印鑒有的實物尚存,有的留有印蛻,有的僅見於文獻記錄,從多個角度生動展現了朱彝尊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的絢麗片段。近年編輯出版的印鑒類工具書,集中收錄了大部分已知朱彝尊自用印的圖像與釋文,但較少有相關知識背景的說明。印學史、藏書史和文獻學方面的論著,對朱彝尊自用印或有舉例式的介紹,或有個別印文的精彩考證,但相對缺乏系統性。有鑒於此,本文以學界現有研究為基礎,利用已經公佈的新舊資料,重新對朱彝尊自用印進行分類統計,並從印、」「史互證的視角著重考釋其中部分代表性作品。
姓名字號印
姓名字號印是最能直接體現印主個人身份的一類印鑒。朱彝尊曾經使用的這類印鑒,已知有「朱彝尊印」「彝尊」「彝尊私印」「錫鬯」「朱彝尊錫鬯父」「朱氏錫鬯」,以及「竹垞」「竹垞老人」「竹垞居士」「醧舫」「金風亭長」「小長蘆金風亭長」「小長蘆釣魚師」「夗湖詞客」等十四種。
以上「彝尊」「錫鬯」等姓名、表字印,印文直觀易曉,毋庸解說。別號印中所見朱彝尊別號,「竹垞」取自住宅之名,「醧舫」取自書齋之名,「金風亭長」「小長蘆」分別取自家鄉古蹟、地理之名,前賢已有詳細考證,茲亦不必贅述。需稍加說明者,「夗湖詞客」一印用田黃凍石雕成,實物出現於西泠印社2015年春季拍賣會。「夗湖」應即鴛鴦湖,是嘉興南湖與西南湖的合稱。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朱彝尊撰《鴛鴦湖棹歌》一百首,描繪嘉興風物美景,其自稱「夗湖詞客」或在此年前後。「小長蘆金風亭長」是浙江嘉興籍篆刻名家徐寅的作品,「小長蘆釣魚師」是江蘇如皋籍篆刻名家許容的作品。兩印均用壽山石雕成,原為葛昌楹先生舊藏,後捐贈西泠印社。
此外,朱彝尊自用印有一個基本特點,即印文相同的印鑒常有多枚,彼此之間字體、面形或讀法存在差異。例如,僅目前已知「朱彝尊印」和「竹垞」兩印,便分別有近二十枚之多。因此,朱彝尊生前實際使用過的印鑒總數應當十分龐大。
里籍門第印
朱彝尊生前自用印中,體現其里籍門第信息者,共有「秀水」「小長蘆」「秀水朱彝尊錫鬯氏」「小長蘆朱彝尊」,以及「文恪曾孫」「五忠雙孝子孫」等六種。
兩種門第印,需要稍加說明。「文恪曾孫」中「文恪」二字,是朱彝尊曾祖朱國祚的謚號。朱國祚字兆隆,號養淳,明萬曆十一年(一五八三)狀元,官至戶部尚書,卒贈太傅。朱彝尊對朱國祚之德行、志節與學問極為敬仰,此印亦是表達作為其後人之自豪感。「五忠雙孝子孫」印,見於朱彝尊書法作品節臨《曹全碑》。「五忠雙孝」似是朱彝尊對若干先輩的褒稱,但所指具體人物已難考知。
生辰排行印
生辰排行印記錄的印主個人信息,常對歷史人物考證頗有助益。朱彝尊自用印中,體現其排行者有「朱十」「朱十彝尊錫鬯」兩種。另有一枚生辰印,記錄朱彝尊的具體出生時間,因文字古奧,自清代以來便有不同釋讀意見。
這枚生辰印共四列二十字,圖像已收入上海博物館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印文前半部分「我生之初歲在屠維大荒落」,轉換為干支紀年,即明崇禎二年己巳(一六二九),諸家意見大體一致。印文後半部分,前賢有「月在極北望日癸酉時」「月在塞壯日在甲癸酉時」「月在橘壯望日丁酉時」「月在極壯望日丁酉時」等不同觀點。細審之,除倒數第五字較難辨識,其餘諸字當以「月在極壯□日丁酉時」為是,意即八月某日下午五點至七點。根據研究者推算,八月含有「癸酉時」的日子,有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和二十七日,朱彝尊生辰當是其中之一。這與《秀水朱氏家譜》等傳世文獻記錄的「崇禎己巳八月二十一日未時」並不相同。因此,關於朱彝尊生辰的問題,仍留有可以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科第仕履印
朱彝尊的仕宦生涯頗為曲折,其自用印中體現此類信息者,共有「康熙己未制科」「翰林供奉」「史官」「直南書房講官」「南書房舊講官」「南書房謫史記」「七品官耳」等七種。
朱彝尊早年參加反清復明活動,失敗之後避難他鄉。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清廷開博學鴻詞科以籠絡文人學士。朱彝尊經推薦參加考試,並高中第一等,從此正式步入仕途,改變了先前對清廷的不合作態度。「康熙己未制科」朱文方印,曾見於朱彝尊行書《汪司城詩序稿》,應當即是為紀念這一極具人生轉折意義的事件。
考中博學鴻詞之後,朱彝尊先任翰林院檢討,充《明史》纂修官,稍晚又經康熙皇帝親點,充日講起居注官,併入值南書房,賜居禁垣,仕途達至頂點。但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朱彝尊因在史館私抄四方經進之書而遭到彈劾,晚年回鄉後曾作《書櫝銘》「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或默或語,孰智孰愚」以自解。「翰林供奉」「史官」等印,均是這段仕履經歷的生動記錄。值得一提的是,「翰林供奉」和「直南書房講官」兩印均是浙江秀水籍篆刻名家徐貞木的作品,原為葛昌楹先生舊藏,後捐贈西泠印社。
住宅亭閣印
朱彝尊在嘉興梅會里有住宅名為「竹垞」,自用印中體現其住宅及內部建築信息者,有「別業小長蘆之南殳史山之東東西硤石大小橫山之北」,以及「茶煙閣」「六峰閣」「娛老」「聽雪煮茶亭子」「桂之樹軒」「南洄」等七種。
第一枚印是說明「竹垞」的具體方位。其中,「小長蘆」代指嘉興;「殳史山」指殳山、史山,位於嘉興西南;「東西硤石」指硤石東山、硤石西山,位於殳山、史山稍南;「大小橫山」指大橫山、小橫山,位於殳山、史山東南。因此,印文實際是以生動的語言,說明「竹垞」的位置是嘉興之南、群山東北。「茶煙閣」以下諸印,印文取自「竹垞」內部的亭台、館閣等建築名稱。另據清代學者的記錄,「六峰閣」和「桂之樹軒」共同鐫刻於一枚「廣徑寸,厚三分」的六面銅印,其餘四面印文分別是「朱彝尊印」「竹垞居士」「竹垞讀本」和「式飲庶幾」。
收藏鑒賞印
朱彝尊是清代最著名的藏書大家之一,並且對碑版、書畫的鑒賞頗有心得,生前使用過的收藏鑒賞類印鑒數量甚多,已知合計十四種。其中,印文以「竹垞」二字領起者,有「竹垞讀本」「竹垞藏本」「竹垞審定」「竹垞真賞」和「竹垞藏書記」;以「曝書亭」三字領起者,有「曝書亭藏」「曝書亭經籍」和「曝書亭珍藏」;以「潛采堂」三字為主題詞者,有「秀水朱氏潛採堂藏書」和「梅會里朱氏潛採堂藏書」。其餘另有「彝尊讀過」「野史亭藏」「得之有道傳之無愧」和「購此書甚不易願子孫勿輕棄」等印。朱彝尊離世之後,生前辛苦積聚的八萬卷藏書漸漸散佚,這些印鑒是我們判斷哪些傳世古籍乃其舊藏的最主要依據。
詩文警語印
以詩文警語入印,是明清文人學士的常見做法。朱彝尊生前使用的這類印鑒,共有「式飲庶幾」「頤情志於典墳」「老去詩篇渾漫與」「白髮滿頭歸故園」「琅玕多種屋東頭」,以及「家白石而戶玉田」「西來一曲訪知音」等七種。
上述諸印,前五種印文分別取自《詩經·小雅·車舝》、西晉文學家陸機《文賦》、唐代詩人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元稹《桐孫詩》和明代詩人王鏞《水竹居為朱克恭賦》,後兩種印文應是出自朱彝尊原創。通過這些印文內容,可以約略窺測朱彝尊當時的精神世界。例如,《桐孫詩》是元稹被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六年之後,奉詔回朝途中所寫,借詠桐樹新生的小枝,表達宦海沈浮、時光易逝之感。當時元稹年僅三十七歲,「白髮滿頭」自然應是誇張的說法。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朱彝尊第二次罷官出京,年已六十四歲,其心境當與元稹詩句有許多契合之處。這枚印章或許即是朱彝尊歸鄉前後所刻,借元稹之詩以澆胸中塊壘。
除前述諸印之外,朱彝尊自用印另有「天下冰凌」「足下冰凌」「史學騷才」「竹垞著書之一」「朱彝尊老年詩」「一漁翁」等六種,不易歸類,並附於此。
結語
綜上所考,目前已知朱彝尊生前自用印,僅以印文內容計算已有六十餘種,又因相同印文的印鑒常有多個「複本」,其總體數量應當在百枚以上。這些印鑒根據印文大體可以分為姓名字號印、里籍門第印、生辰排行印等七類,形制有單面、兩面、三面、六面,材質有石、銅、竹、象牙,並且不少是出自徐貞木、徐寅、許容、葛潛等篆刻名家,極為珍貴。印中有史,故印、史可以互證。通過具體分析印文內容,我們可以對朱彝尊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獲得許多比較感性的認識。
附記:拙文初刊於2022年,今蒙莫俊老師厚意,轉載於此,僅供同仁參考。文中有不少內容,可以根據新近檢得的文獻資料進行補充和訂正。如朱彝尊生辰印,細審之,應釋讀為「我生之初歲在屠維大荒落月在極壯是日癸酉昳」。凡此種種,容待日後一並重新董理。
本文原刊於《中國書法》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