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藏書家韋力先生對話:讓千年書香不絕

與藏書家韋力先生對話:讓千年書香不絕

專訪人:段映佐、詹佳慧、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



10月28日,復旦大學舉辦了第四屆藏書家古籍收藏與保護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的主題為「傳統與現代之間—石印本收藏保護與研究」,彙聚了來自海內外高校、研究機構、博物院、出版社的專家學者與青年學人。會議期間,三位青年學子以敏銳的學術觸角與熾熱的求知之心,專訪藏書家韋力與版本目錄學家沈津,聆聽他們講述典籍背後的故事、版本流轉的傳奇,以及文化傳承的堅守。這一次次對話是對藏書家的探尋,也是對藏書文化的深度挖掘,更是青年一代與傳統文化守護者的心靈共鳴。

因楊光輝老師之緣,我們兩方有幸結識藏書家韋力先生,在中國當代藏書家中,韋力先生不但藏量首屈一指,著作早已「等身」,而且還是其中最勤于思考者。他「藏古」卻不「泥古」,能「深入」古籍版本文本,也能「淺出」地傳播古籍文化。我們有幸聆聽了韋力先生的經歷和思考。 

少年時期攢書款:與古籍的「初戀」

1981年的北京王府井,全國最大的古籍書店裡,一套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內府刻本的《古文淵鑒》靜靜在臨街櫥窗中展示。五色套印的工藝讓黃紙黑字顯得格外精緻,才上高中的韋力站在櫥窗前,挪不開腳步。那是書荒年代結束後,古籍首次公開售賣,這套32冊的善本標價每本80元,對當時的他而言,無疑是一筆巨款。

「那個年代,書店裡的書少得可憐,大多是政治讀物,能見到這樣的古籍,就像餓極了的人看到美食。」韋力回憶。為了買下這套書,他開始向家裡謊稱學校繳費,還省下每天的午飯錢,甚至餓到偷偷蹭同學飯盒裡的食物。同桌發現後,每天默默為他多帶一份飯菜,這份溫暖與對古籍的渴望交織在一起,支撐著他攢了整整幾個月零錢,終於得以湊齊書款趕到書店,店員見他是學生,特意找店長打了9折。捧著這套來之不易的古籍,韋力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典籍文化的重量與魅力,這也成了他收藏生涯中最刻骨銘心的「初戀」。

尋訪足跡遍布:找到藏書樓的文明密碼

這份對古籍的熱愛,後來延伸成踏遍山河的尋訪。1998年,一篇關於揚州測海樓的錯誤報導,讓韋力萌生了實地探訪藏書樓的念頭。「我們總說中華五千年文明未斷檔,卻很少有人想起,這些文明的載體是歷代藏書家拼死守護的。」從那時起,他開啓了「書樓尋蹤」的旅程,足跡遍布各地。

在眾多藏書樓中,天一閣是最讓他動容的地方。這座中國現存最早的私家藏書樓,距今已有500多年歷史,至今仍保留著書庫功能。更讓韋力震撼的,是藏在書樓背後的故事。當年書樓主人范欽去世後,為防止書籍分散,將書樓鑰匙分給七房後人,需眾人齊聚才能開鎖。有位酷愛讀書的女子,為了登樓看書,特意嫁入范家,卻發現自己僅能拿到一把鑰匙,終究未能得償所願,最後鬱鬱而終。範家後人將她葬在書樓側後方,讓她永遠守護著心愛的書籍,可惜這座墳墓在上世紀50年代被平毀。

「這個故事讓我明白,古籍背後不僅有文明,更有鮮活的人。」韋力深受觸動,在尋訪書樓之外,又開啓了《書魂尋蹤》—專門尋找歷代藏書家的墓地,還出版了《脈望》,「脈望是古代對食書蟲的稱呼,我想讓藏書家的精神像書魂一樣流傳。」韋力說。 

關注石印本:解鎖被忽視的版本價值

多年的收藏與研究中,韋力也將目光投向了曾被忽視的石印本。他坦言,無論在學界還是收藏界,此前對石印本的關注度都嚴重不足。「一方面是由於‘貴遠賤近」的傳統觀念,另一方面是由於古籍界將善本下限定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石印技術在晚清之後傳入中國,所以『石印本』難入善本收藏者法眼。」即便在各大圖書館,石印本也多歸為普通古籍,採用西式分類法,缺乏像善本那樣的專門典藏與系統研究。

不過,恰如這屆藏書家會議將石印本作為重點議題,上述情況正在改變。「很多人通過展覽和研討,第一次發現石印本的珍貴價值,過去的偏見正在逐漸改觀。」韋力認為,假以時日,隨著學者深入挖掘、藏家不斷探索,石印本的研究終將成為顯學。而他在篩選收藏石印本時,也有些自己的小偏愛:一是聚焦「混合印本」,即石印技術傳入後,與珂羅版、排印本、傳統雕版等技術混雜使用的交叉期作品,這類書籍承載著獨特的技術史價值;二是關注名家製作的精美石印本,韋力介紹:「像民國藏書家陶湘、董康主持印刷的石印本,底本精良,用紙、開本和工藝都遠超普通石印本,收藏價值很高。」他特別提道:「普通石印本常為節約成本縮小尺寸,而真正值得收藏的,往往是那些開本疏朗、製作考究的版本,善本的標準從來都是悅目為先,過度節約反而會降低其價值。」

談及石印本保護的難點,韋力直言最大挑戰在於修復。「石印本多采用機製紙,其中含有的化學物質會讓紙纖維變得酥脆,一碰就掉渣,而且這種機制紙難以尋找替代品,破損後修補難度極大。」他認為,推動石印本保護需要學界、藏家機構與技術專家聯動:學界需將目光更多投向相關研究領域,技術專家要攻克機制紙修復難題,藏家則應積極發掘並妥善保管珍稀石印本,讓這些曾被忽視的文化載體得以延續。

如今,越來越多年輕人對古籍產生興趣。韋力給出了建議,他認為不用一開始就想著收藏,先去博物館看一次古籍展覽,讀一本相關的普及讀物,慢慢培養興趣。韋力坦言:「古籍載體的淘汰是時代進步的必然,從甲骨、竹簡到紙質書,從善本到石印本,每一次迭代都是文明的升級,但古籍的價值從未消失。它也是AI時代傳統文化的‘數據基礎’,沒有這些原本,傳統文化就很難溯源。」

談及收藏的意義,韋力說得坦誠:「收藏其實是源於對知識的『貪欲』,這種貪欲推動著我們去探索、去守護。有人喜歡買新衣服帶來的快樂,而我則從古籍中獲得滿足,其快樂本質上是一樣的。」半世紀與古籍相守,韋力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不同版本的千年書香,也讓更多人明白,那些泛黃的紙頁里,藏著中華文明最深厚、最多元的密碼。

本文原刊藏書報2025年11月17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