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編萃珍,蠹魚道心 —品讀《沈津書話》四卷
芸編萃珍,蠹魚道心
—品讀《沈津書話》四卷
勵雙傑
2024年初夏5月,書香滿城。桂林獨秀書房內,「書海探珍,津津樂道—《沈津書話》新書分享會」如期舉行,這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第四屆國際學術會議的一項精彩活動。我有幸在現場聆聽了沈津先生與姚伯岳教授、湯文輝總編輯、祝童博士的精彩對談。諸位學者圍繞古籍整理與研究,及主角《沈津書話》各抒己見,妙語連珠,見解深邃。會後,我幸運得到了出版社魯朝陽、馬艷超兩位老師贈送的四大冊《沈津書話》,並請沈先生在散髮著墨香的新著上為我題簽。手捧墨寶,感念殊深,不禁回想起這些年來沈先生對我的諸多關懷。他常說我「富可敵省」,稱我為「民間藏譜魁首」,每每言及,總讓我在深感榮幸之余,亦覺慚愧。
這套由祝童博士精心編纂、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的四卷本巨著,堪稱沈津先生學術生涯的重要結晶,也是近三十年來中國古籍研究領域不可多得的力作。全書分四卷:卷一《書人》56篇,卷二《書事》62篇,卷三《書論》47篇,卷四《書遺》83篇,凡248篇文章,近150萬言。這些文章大多曾在沈先生的博客「書叢老蠹魚」及其他媒體上發表,如今結集成書,重新細讀,更覺體系完備,意蘊深厚。沈先生的文字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字字珠璣,每篇文章都凝聚著數十年的學術積累和人生智慧,堪稱「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生動詮釋。
蕭文立先生在序言中以「一生如蟫魚沈潛書海,可謂生死以之鞠躬盡瘁」評價沈先生,此語可謂傳神。憶及沈先生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工作期間,自定功課每日寫三千字書志,風雨無阻,寒暑不輟。這種治學精神,在當今學界實屬鳳毛麟角。文立先生進一步指出,沈先生在學術上真正做到了「兩手抓兩手硬」:一手開創了「古籍書志新體裁」,學界稱之為「哈佛體」,實則應當稱為「沈津體」;另一手則拓展了書話一體的路數,成為書話領域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這一評價,既客觀中肯,又凸顯了沈先生的獨特貢獻。
卷一《書人》所收諸文,最見作者交遊之廣、知人之深。《此調書林今絕響—書估錢聽默與陶正祥》一文,對歷代書估的歷史貢獻作了精辟論述。沈先生引用葉景葵《抱經堂藏書圖題記》中的見解:「夫鬻書與藏書,皆有功於書者也。吾以為鬻之功或高於藏,山岩壤壁之珍本,苟無人輾轉販賣,焉能為世人所共賞?」此論獨具隻眼,深刻揭示了書估在文獻流傳中的重要作用。自古以來,藏書家青史留名者眾,而書估之名多湮沒無聞,沈先生此文,實有為之正名之意。
《〈浙江解進書目〉—兼說書估譚篤生》則詳述清末民初琉璃廠書肆主人的版本學識,令人想見當年書林盛況。文中提到,這些書賈「於目錄之學終身習之,也成就了不少人才。這些人言及宋元明清各朝版本、著者、刻者,歷歷如數家珍,士大夫及一般學者萬不能及」。沈先生既充分肯定其才學,也直言譚篤生「往往魚目混珠,好以贋本欺騙顧客」之弊,更指出今人冒名作偽之亂象,以「亂七八糟」四字直斥其非,既顯學者之嚴謹,又見其性情之真率。
《為韋力祈福》一文,尤見學者間真摯情誼。沈先生聞知韋力先生遭遇不幸時,「真想飛去北京」之語,情真意切,令人動容。文中記述幫助韋力鑒定《明通鑒》稿本作者的過程,尤為精彩。這部九百四十卷的稿本,作者不明,沈先生偶然翻閱《鄭振鐸日記全編》,竟在無意間發現線索,最終確認作者為吳廷燮。此事看似偶然,實則是淵博學識的必然。正如沈先生所言:「查書這種小技,有時也是需要時間、運氣、緣分,沒有這些因素,你就不可能得到真知。」此語道出古籍研究之真諦,非久經歷練者不能道。
卷二《書事》所錄,多關古籍流傳史上的重要事件與現象,其中蘊含的歷史教訓與學術啓示,尤值得深思。《舊書店的舊書目》一文,揭示舊書目的多重價值。沈先生指出,舊書目不僅記錄書價,更可窺見特定時期古籍流通的概貌,於今人研究版本流傳、書價變遷極有裨益。此論可謂獨具慧眼。昔日的商業目錄,今日已成學術研究的重要史料,這一轉變本身,就值得玩味。我收藏家譜多年,也積存了不少舊書店的書目,這些書目如今都成了研究家譜流傳史的重要資料。每當我翻閱這些陳年的書目,看到上面用臘筆、毛筆或鋼筆標注的價格,總能感受到時光的流逝和文化的傳承。
《說論斤稱書》讀來令人扼腕。沈先生引用鄧之誠《五石齋文史札記》中的記載:蒙文《道藏》全部棉紙本,賣與亞興造紙廠,「共拉五排子車,每斤價五十元,共十餘萬元。業已造漿,不可輓回矣,浩劫哉!」顧頡剛《顧頡剛書話》中也記載蘇州秤斤售書之事,1949年後人家藏書散出,秤斤售與紙商,僅500元一斤。此類記載,讀之令人心痛。古籍之厄,莫甚於此。我想起自己在家譜收藏過程中,也曾聽聞“文革”期間大量家譜被送往造紙廠化漿的往事,每一念及,痛心不已。這些被毀的家譜中,不知有多少珍貴的家族史料和地域文化信息永遠消失了。沈先生將這些散見於各家著述的記載匯集一處,不啻為古籍流傳史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警示錄。
《不能這樣吹捧〈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一文,展現沈先生堅守學術真理的勇氣。他直言「外行人做內行人的事,難免錯誤多多」,並引用一位博士生導師的看法:「這本關於在日善本的著述,用起來要特別小心。」此種不避權勢、不隨流俗的嚴謹態度,在當今學界殊為可貴。學術批評之難,人所共知,沈先生敢於直言,正是對學術負責、對後學負責的表現。
卷三《書論》所收,多為沈先生研究古籍版本的心得與見解,其中多有發前人所未發之處。《向民間藏家取經》一文對民間藏家的價值給予充分肯定。沈先生指出,民間藏家“在工作之余,玩玩善本和一些有特色的古籍,也很有意思。這類藏家人不多,但有較雄厚的經濟實力予以支持,他們肯花較多的錢買自己想要的書。他們的鑒定能力絕不亞於在公家圖書館古籍部門的專業人員”。此論頗為中肯。
自古以來,官私收藏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典籍保護傳承的完整體系。沈先生不僅在理論上肯定民間藏家的價值,更在實踐層面推動公私藏書的交流互動。他在中山大學任教期間,曾連續組織四屆「版本目錄學文獻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每屆都邀請眾多民間藏書家參與,為學界與民間收藏界搭建了深度對話的平台。筆者有幸躬逢其盛,不僅連續四屆參會,還曾攜帶珍藏家譜在會議期間單獨展出,更獲寶貴機會作主旨發言。這段經歷,正是沈先生重視民間藏家理念的生動體現。
沈先生此論,既是對民間藏家的真誠鼓勵,更是對健全古籍收藏生態的深刻認識。他將民間收藏視為學術研究不可或缺的一環,這種開放包容的學術視野,在當代版本目錄學研究領域獨具開創意義。
《古書殘頁》提出「殘頁往往被人看不起,實際上殘頁和殘本一樣,有時亦足珍」的見解,實為經驗之談。沈先生分析古書用其他書頁作襯紙的原因:或是因為原書已殘,不易配全,廢物利用;或是原書為禁書,不得已而拆作襯頁。此論既見學識,又顯思考之深。古籍存世,完整者少,殘缺者多,若能於殘頁中發掘價值,化腐朽為神奇,實為古籍保護之一途。我在家譜收藏中也深有體會。有時一部家譜殘缺不全,但可能就是那幾頁殘頁,保留著重要的家族史料。我曾收藏過幾頁清代江西吉安地區家譜中精心繪制的祖像,和紅紙印的家譜殘頁,證明瞭在江西地區也有彩繪家譜和紅紙印本家譜的存在。這些殘頁的文獻與史料價值,有時候勝於許多完整的普本。
《看書要戴手套和口罩嗎》以五十年的經驗,對過度防護提出質疑。沈先生根據在國內外多家圖書館的親身體驗,指出「在美國的幾乎所有的東亞圖書館,包括像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以及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芝加哥大學等館是不用的。台北的國家圖書館和台灣大學館也不要」。進而指出,「私家也好,公家的工作人員也好,自己看書一定也是不戴口罩和手套的」,並以滬語「像煞有介事」評之,直指問題本質。此文雖小,卻可見沈先生不盲從、不迷信的治學態度。
《曆書瑣談》對太平天國曆書的分析獨具隻眼。沈先生指出太平天國曆書「在中國曆法史上具有革命性的變革意義」「366日為一年,單月31日,雙月30日,不用閏法;每日只載日序數字,無『日』字,注明節氣、禮拜日,刪去了一切禁忌,簡明整齊,易於記憶,便於使用」。這些見解,非深研者不能道。曆書作為古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載體,其研究價值往往被忽視,沈先生此文,既是對專門之學的探討,也是對文獻研究領域的拓展。
卷四《書遺》展現沈先生發現珍本的眼力與識力。《海內孤本〈齊世子灌園記〉》記錄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發現明刻本《齊世子灌園記》,確認為海內孤本。這種發現,非淵博學識不能辨識。古籍存世,孤本最為珍貴,每一部的發現,都是對學術研究的重要貢獻。《六魚尾的書—〈御世仁風〉》關注特殊版本形制,發現六魚尾之罕見特徵,並由此及彼,探究刻書者金忠的其他著作,體現由點及面的研究方法。版本形制雖為細節,卻往往蘊含重要信息,沈先生於此用心,正是其治學精細之處。
《燕京館藏的閨秀著作》系統整理清代閨秀著作,為後續研究奠定基礎。2002年3月,沈先生將哈佛燕京圖書館藏HART先生捐贈的清代閨秀著作全部整理,編制細目,共得53種,其中三種為《歷代婦女著作考》未收。這項工作不僅展現了沈先生嚴謹的治學態度,更體現其開闊的學術視野。閨秀著作向來不受重視,沈先生悉心整理,既是對女性文學研究的貢獻,也是對文獻整理範圍的拓展。
祝童博士在《編後記》中對沈先生的書話創作做了精辟總結,歸納出四大特點:以書話之形式敘古籍之「事實」;以博瞻之聞見表書壇之「掌故」;以深厚之識見發學術之「觀點」;以淳真之性情得文學之「氣息」。此論頗為精當。值得一提的是,原計劃收錄的「外編」因沈先生自認「諸文鄙拙,實難稱雅善」而未收入,這種對著作質量的嚴格要求,正是老一輩學者嚴謹學風的體現。
蕭文立先生總結沈先生寫作奧秘有四:「一要看得多即有實踐有學問;二要有心境有心願即願意寫有責任心;三要有時間即能寫得出;四要有文筆和識見即能寫得好。」沈先生確實踐行了這四點,故其書話既能嚴謹專業,又生動可讀。這四點,看似簡單,實則是對學者綜合素質的全面要求,值得後學深思。
《沈津書話》不僅是一部學術著作,更是一位學者的人生結晶。書中那些看似平淡的敘述,蘊含著五十年的積累;那些隨感式的文字,承載著對古籍事業的深情。沈先生曾言,做學問要「沈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此語道出治學真諦。回想先生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時,日復一日埋首故紙,與古籍為伴,若無此等定力,何來今日之成就?沒有數十年的沈潛書海,就不可能產生如此厚重的著作。
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這種沈潛專注的治學精神尤為珍貴。《沈津書話》系統總結了沈先生在版本目錄學領域的真知灼見,以其樸實雋永的文字,為後學開啓通往古籍世界之門。這部凝聚五十年研究心得的巨著,體系完備,內容豐贍,既可見學識之淵深,又顯性情之真率,必將成為古籍研究領域的重要基石,在未來歲月中持續啓迪學人,傳承文脈。
」芸編萃珍,見先生抉微發隱之功力;蠹魚道心,顯先生沈潛專注之境界。這部《沈津書話》,不僅是沈津先生個人學術的總結,更是這個時代古籍研究的重要里程碑。其價值,將隨時間的推移而愈發彰顯。
本文原刊思綏草堂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