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張元濟題跋《山海經》原跡(省流版:沒找到)
2024年是顧廷龍先生誕辰120週年,文獻學與圖書館各界舉辦了紀念活動,出版業界也推出許多紀念性的出版物,如中華書局出版了沈津《顧廷龍先生年譜長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了彭衛國編《顧廷龍古籍題跋集》。年底則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涉園序跋集録訂補》,是爲張元濟先生古籍題跋集,而由顧廷龍先生原編,此次出版的是訂補本。同時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王念孫批校本《山海經》,是本爲涵芬樓舊藏本,書前解題提及本書原有張元濟先生題跋一則,而顧廷龍先生也參與了這則題跋的起草,而原書中未載此跋。
這條張元濟先生題跋,顧廷龍先生原編《涉園序跋集録》未收,新版訂補本亦未收録,蓋未見原蹟之故。目前學界徵引此跋者,大率轉引自范邦瑾《范祥雍批校稿數種概述》(原載《天一閣文叢》第11輯,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該文介紹范祥雍批校本遺稿二種,也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山海經箋疏補校》、《南華真經批校》二書,前者底本爲《四部備要》本《山海經箋疏》,係范祥雍校跋並録王念孫、費念慈、王謇三家批校,書前扉頁過録了張元濟長篇題跋,其末並録顧廷龍、王謇按語。據《范祥雍批校稿數種概述》介紹,此書末有朱筆、藍筆題跋各一段(影印本《山海經箋疏補校》套印時似僅還原了朱筆,藍筆則均作墨色),其中朱筆跋云:
此書原本爲王佩諍先生過録高郵王懷祖先生校本及其自校。余假歸録副並標識分別:書中朱、墨兩筆爲懷祖先生校;冠有○者爲佩老校;冠有△者則余自校也。原書亦爲《四部備要》本,佩老校簽極多,本書不能盡容,別冊迻寫。一九五五年一月廿八日抄起,至二月廿二日完畢,廿四、廿五日重校一過並識,范祥雍。
可知此本係過録自王謇校本。今按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出版《海粟樓叢稿》中有王謇先生朱筆批校《四部備要》本《山海經箋疏》,其書前扉頁亦載有朱筆過録張元濟題跋,並録顧廷龍按語。所録張元濟題跋如下:
去年冬日,吾友徐森玉歸自北京,出示是書,云鄭振鐸屬其交還余手,稱得自天水氏入官各書,中因有「涵芬樓」印記及余經收章,必係由涵芬樓散出。余一見書衣,即認爲樓中故物,余編《燼餘書録》,原有《書目》徧覓不見,故於《録》中漏列,此必在日寇入侵以前即已散佚。樓中善本概不出借,不知何以入於天水手中,料必是典守之人胠篋而去者,又僅一冊,故不易察也。是書爲傅沅叔在京爲余購得者,書中有石臞先生手校,眉批旁注殆徧,朱筆字體秀整,墨筆行草樸質,又多渴筆,審已高年病癃之後,兩校當非同時所爲也。繹其校例,一以本經互校,一以它書所引,博稽異同,折衷己意,引書以《文選注》、《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記》、《白帖》、《太平御覽》爲主,兼及經史諸子,旁引《一切經音義》、《法苑珠林》、《弘明集》、《開元佔經》等,可稱精博。茲略舉校文:其以書體變遷訂正者,如《南山經》「可以爲底」,「底,躪也」,校云:「案『底』當爲『疷』,『躪』當爲『繭』。『疷』與『胝』同,繭、藺字形相似,故『繭』誤『藺『,後人加足作『躪』耳。』《大荒南經》「誇風曰乎民」,校云:「《大荒西經》『來風曰韋』,『來』或作『本』,『誇』隸作『𭑃』,與『本』字字形相近。」其以聲訓通假校釋者,如《西山經》「西望日之所入,其氣員」,注「日形員,故其氣象亦然也」,校云:「員、魂聲相近,猶上文『其氣魂魂』耳,注讀爲方員之員,非是。」又《大荒北經》「三仞三沮」,校云:「案仞讀爲『於牣魚躍』之牣,牣,滿也。《司馬相如傳》云『充仞其中』,仞、牣古通用。」諸如此類,考訂精碻,爲郝氏《義疏》所未及,可補《讀書雜志》之遺。舊爲盛氏意園所藏,副頁有武進費念慈臨校題記。一九五三年一月,張元濟。
跋末又録顧廷龍題識:
菊生先生命擬提要,因得過校一通。此文前七行爲先生原稿,後余所續貂也。龍記。
後又摹寫顧廷龍「匋簃題記」白文方印。王謇並加按語云:
謇案:疑至「兩校當非同時所爲也」句止。此條爲顧起潛兄跋語。
蓋謂張元濟跋自開頭至「兩校當非同時所爲也」爲張元濟原稿,其後皆爲顧廷龍代作。因王謇並未嚴格按照原蹟行款過録,故有此注。但從王謇行文可以看出,此跋蓋自顧廷龍許過録。
雍案:「天水氏」謂趙萬里。
趙宋郡望天水,故此以「天水氏」指代趙萬里。至所謂「天水氏入官各書」者,過往學者釋文斷句多有訛誤,不知此七字應當連讀。劉英博《涵芬樓「目外書」輯考》(原載《圖書館研究與工作》2024年第4期)中援引《張元濟全集》所載與此《山海經》相關的文獻,其中就有《全集》第二卷所收1952年12月24日張元濟致鄭振鐸札,略云:
前月徐森玉先生由京返滬,交到王石臞先生手校項絪本《山海經》一部,傳諭係由趙君斐雲入官之書籍中檢得,因鈐有「涵芬樓」印記,仍還舊主,由傅晉生君交森玉先生帶到。弟一見書衣,認爲故物,不知何以散出在外。先是編《燼餘書録》時,不見是書,故未列入。今合浦珠還,亟擬補撰提要附於書後。
此札云「趙君斐雲入官之書籍」者,亦可證「天水氏入官各書」七字應當連讀。柳向春《趙萬里與徐森玉兩先生交遊述略》(原載《版本目錄學研究》第七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提到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期間,趙萬里因既往工作作風問題受到批判,期間徐森玉先生曾函詢同在北京圖書館的爨汝僖,打聽趙萬里近況,爨汝僖復信中云:
斐雲以利用職權,掠取書商善本,又擅自作價,賣給本館及北大等處,刻正窮追,認爲坦白不夠,曾於大會紛紛提供意見予以幫助,收穫較少,想彼尚負隅,固無心函覆左右。
從柳向春整理《鄭振鐸致徐森玉函札》(原載《歷史文獻》第十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來看,鄭振鐸對趙萬里大抵還是比較關照,且提及自己曾給趙萬里做過思想工作。竊謂趙萬里東窗事發之後,鄭振鐸或曾參旋其中,一方面安撫趙萬里的情緒,另一方面大抵由文化部介入此事,對趙萬里經手入館的古籍進行了清查,而後這場風波迅速平息。則張元濟跋所謂「天水氏入官各書」者,大概就是趙萬里掠販所得,售予北京圖書館的古籍了(有學者認爲《山海經》是經由趙萬里購得,後歸藏國家文物局,再經主掌國家文物局的鄭振鐸檢出歸還,或許不夠準確)。正因爲有了這場批判活動以及後續引起的清查工作,遂有找到涵芬樓流散的王念孫手批《山海經》一書,並璧還涵芬樓之事。
1953年,涵芬樓燼餘書由文化部收購,入藏北京圖書館,是年2月即北運,王念孫手批《山海經》亦在北運之列。劉英博《涵芬樓「目外書」輯考》又援引《張元濟全集》第一卷所載1953年2月4日張元濟致丁英桂札,略云:
午後得電示,稱《山海經》今日須入箱,時提要稿尚未交到,即復請展緩。頃已交到,弟已改易數字,但繕寫不及,即將原稿送去(附入本書卷末運京),請託同人録出副本,交下備查。其中引用原校詞句,或有不易辨認者,原校字亦甚模胡。顧君臨校一過,較爲清朗,故將臨校之本一併送去(用畢希發還,計兩本),隨王氏校本一同送上,統乞查收。
此所謂「臨校之本」,即顧廷龍據王念孫批校本原書過録者。此書從交還張元濟至運往北京圖書館,不過匆匆兩三月光景,而顧廷龍先生已過録一通,不可不謂既快又好。
然而今所見王念孫批校本《山海經》原書既無張元濟題跋,又無書後提要。而北京圖書館接收涵芬樓燼餘書,又由趙萬里主其事,竊謂張元濟先生出於人情考慮,不會將原跋逕題在原書中。至於沈津《顧廷龍先生年譜長編》1953年1月下援引此跋全文,並引顧廷龍題記與王謇按語,而統謂録自「原書」,恐怕容易引起誤解。而顧廷龍先生臨校本《山海經》則未入藏北京圖書館,蓋北京圖書館完成涵芬樓燼餘書的接收工作後,即如約發還了這部臨校本《山海經》。
茲按王念孫批校本《山海經》書前襯頁有費念慈跋語,卷首《上山海經奏》有“高郵王氏藏書印”白文方印、「淮海世家」朱文方印,正文卷端則無印記。
覆按王謇批校本《山海經箋疏》,則於《四部備要》版權頁過録費念慈跋,復於卷首《刻山海經箋疏序》摹寫「高郵王氏藏書印」白文方印、「淮海世家」朱文方印,正文卷端則摹寫「廷龍校讀」朱文方印,下並注:「此顧起潛兄校讀之章。」加之卷首所録張元濟跋語並未摹寫張元濟鈐印,反而是録有顧廷龍題記及其印章,益可證王謇所録王念孫批校並張元濟題跋,均來自前文所及的顧廷龍臨校本《山海經》。而王謇過録的時間總在1955年之前,但似不當在1953年初顧廷龍的緊張工作期間內,或許當在北京圖書館方面發還臨校本以後,大抵總在1954年左右。
范祥雍《山海經箋疏補校》的上述過録題跋、摹寫印章細節均與王謇批校本相同,惟摹寫「廷龍校讀」朱文方印之下未再過録王謇按語。
由此可知,張元濟先生固是王念孫批校本《山海經》題跋的當然作者,然而如今僅可見到王謇、范祥雍兩家過録題跋。此跋前半所載,足爲一段書林掌故;此跋後半又出自顧廷龍先生手筆,誠爲兩位先生合作無間的一段嘉話。而顧廷龍先生編輯《涉園序跋集録》時未收録此跋,蓋仍以趙萬里爲慮也。而今學界援引此跋,似乎暫僅當以《海粟樓叢稿》影印王謇過録本爲據,蓋範祥雍過録本猶有脫誤也。若擬取法乎上,謂此跋尚有「原蹟」,且當以「原蹟」爲據者,則所謂「原蹟」者,當載於顧廷龍先生臨校本《山海經》卷首,惟此臨校本《山海經》則不知如今存藏何處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