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閒與閱讀:欹案、懶架、臥讀書架考

休閒與閱讀:欹案、懶架、臥讀書架考

何朝暉

引 言

進入21世紀以來,國內閱讀史的研究漸趨熱絡。王余光主編的《中國閱讀通史》的出版,標誌著中國閱讀史的研究取得了階段性成果。報刊上各種理論探討和實證研究論文層出不窮,閱讀史研究可謂方興未艾,勢頭喜人。

然而,目前的閱讀史研究仍存在顯著缺憾,其中之一便是對閱讀類型缺乏分梳。識字是閱讀的基礎,羅友枝(Evelyn S. Rawski)將中國古代的識字能力劃分為一般性識字(conventional literacy)與功能性識字(functional literacy)。若比照於此,可將中國古代的閱讀類型,至少分為以下4種:(1)學術性閱讀。指以學術研究為目的而進行的閱讀,如東漢鄭玄為箋注儒家群經而廣泛閱讀先秦以來的典籍。(2)功利性閱讀。指為了科場中式、入仕為官,或顯身揚名而進行的閱讀。隋唐以後中國進入科舉社會,大量士人埋頭苦讀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謀得進身之階,安享富貴,光宗耀祖。(3)知識性閱讀。指為了學習文化或獲得某種技能而閱讀。如兒童或成人閱讀識字課本、啓蒙讀物,術士閱讀陰陽五行之書,刑名師爺閱讀律法之書等。(4)實用性閱讀。指出於某種實用性目的而進行的閱讀,如閱讀官府告示、契約、賬簿、菜單等。(5)休閒性閱讀。指為了休閒娛樂、怡情悅性而閱讀,如古人在閒暇時間閱讀詩歌、散文、小說、戲曲、燈謎、笑話等。

目前對閱讀史的研究,大都是各種閱讀類型不加區分地含混論之。《中國閱讀通史》理論卷和各斷代分卷,注意到不同閱讀載體、閱讀人群、閱讀理念對閱讀的影響,但沒有明確區分不同的閱讀類型。而閱讀類型的不同,對於閱讀的主體(讀者)、閱讀的對象(讀物)、閱讀的方式、閱讀的場景、閱讀的心態都會帶來重要的影響。例如,學術性閱讀基本上是精英士大夫的專屬物,其特點是場所、態度較為正式、莊重,在書齋、藏書樓、史館等處正襟危坐、探賾索隱、皓首窮經是較為典型的場景。功利性閱讀的主體是科舉士子,寒窗苦讀、汲汲於功名是這種閱讀方式的寫照。實用性閱讀的範圍則要廣得多,與日常生活密切結合,其主體可以包括商人、市民以及農村讀者。休閒性閱讀的應用場景更加豐富。首先,幾乎任何閱讀主體,無論是帝王將相、官僚士大夫,還是商賈地主、工匠農夫,以至婦女、孩童,都可以從事休閒閱讀活動。其次,與前面4種閱讀類型不同,休閒性閱讀不是為了達成某種現實的目標,如解決學術疑難、獲取科場成功、學得知識技能、克服生活障礙等,而是把閱讀作為一種精神享受。因而休閒性閱讀本質上是一種純粹的精神活動,可以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最後,由於休閒性閱讀擺脫了閱讀的功利性、實用性、目的性,在方式方法上最為自由無約束,可以因人而異、因時因地而異、隨心所欲。休閒性閱讀體現了人與書之間最為純粹的關係,即人僅僅出於精神需求、出於對書的喜愛而讀書。

閱讀都是在一定的場景中進行的,這種場景需要與讀者的身份、閱讀的性質和閱讀的功用相匹配。某種類型的閱讀需要在怎樣的場景中進行,這種場景怎樣為閱讀的功用和目的服務,這是閱讀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閱讀場景的研究,與讀者、讀物、閱讀方式方法(讀書法)、閱讀思想與心態的研究一起,構成閱讀史研究的完整體系。閱讀的場景,又可以分為閱讀的環境,如館閣、書齋、山林、禪院、舟車等;閱讀的傢具設施,如桌椅、燈具、屏風、字畫、擺件、香爐、綠植等;閱讀的器具,如筆墨紙硯、鎮紙、書簽等文房用具。閱讀的環境、設施、器具,不僅為閱讀行為提供了必備的條件,同時也營造了閱讀的氛圍,影響到閱讀者的心境、體驗和感受,進而帶來不同的閱讀效果和意義。古人對閱讀空間的營造和場景的選擇是十分在意的,閱讀場景本身就具有閱讀文化的意義。比照媒介環境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媒介即訊息」的觀點,場景本身就可以用作代表閱讀的符號。有時環境和場景甚至比讀物和閱讀過程更為重要,古代繪畫中的一種重要題材「讀書圖」就是一個例證。在存世數量眾多的士人讀書圖中,最常見的場景是在遠離塵俗的僻靜山野、水邊林下的茅舍中讀書,如元王蒙《春山讀書圖》、明陳鐸《水閣讀書圖》、清王翬《山窗讀書圖》等。讀書圖一般採取遠景構圖,畫面的主體是山水叢林,茅舍及其主人只在其中佔據很小的比例,更無法看清書架、書案上擺放的、讀書人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書,畫家想要傳達給觀者的主要是讀書的場景和氛圍。由於古代婦女活動範圍的限制,閨閣讀書圖的構圖和場景與士人讀書圖有所不同,一般是近景,以閨閣為閱讀空間,但對閨閣佈置、仕女妝容等讀書場景的描繪、氛圍的渲染同樣是繪畫者著力表現的重點。閱讀場景既是外在的條件,也參與到文本內化到閱讀主體的過程中,同時還是表達閱讀文化的重要符號,因而閱讀場景是閱讀活動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在閱讀史的研究中理應得到重視。

國內學界對休閒性閱讀活動的研究還較少,有限的幾篇文章主要就如何通過提倡人們利用閒暇時間讀書,在當代建設「書香社會」加以探討,對歷史上的休閒閱讀則鮮有關注。對休閒性閱讀的探討,可以從讀者群體、休閒讀物、閱讀方式、閱讀理念、閱讀場景、閱讀文化等多個角度切入。相對而言,對作為休閒閱讀場景重要組成部分的閱讀傢具的研究較具實證色彩,也更為契合筆者的研究興趣。從理論上說,作為精神活動的休閒閱讀可以不受時空的拘束,也不需要特別的硬件設施作為支撐,但休閒閱讀傢具可以滿足讀者對舒適閱讀姿態的需求,極大地改善閱讀體驗,參與休閒氛圍的營造,強化休閒閱讀的視覺觀感。由於其具象化的特點,甚至可以作為休閒閱讀文化的代表符號。如果某位古人在閱讀活動中使用了休閒傢具,我們幾乎可以立即將其閱讀活動歸入休閒閱讀的範疇。目前海外對閱讀傢具和器具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國內學界則尚處於起步階段,對歷史上的閱讀傢具尚缺乏深入的探討。本文關注的對象是中國古代幾件著名的休閒閱讀傢具,探討其源流、形制、功用及在閱讀史上的意義,以求教於方家。

一、欹案

相傳欹案為三國時曹操所創。宋人高承《事物紀原》卷八:「陸法言《切韻》曰:『曹公作欹案,臥視書。』」明人胡侍《真珠船》卷六載:「《三國志》,曹操作欹案,臥視書。」清人趙一清《三國志注補》引《硯北雜誌》:「曹公作欹案,臥視讀書。」曹操作欹案應有其事,梁劉孝綽撰有《昭明太子集序》,中云:「(皇帝)雖一日二日,攝覽萬幾,猶臨書幌而不休,對欹案而忘怠。」

欹,意為傾斜,又通「倚」,為倚靠之意。根據上述記載,欹案是用來躺著看書的。到了宋代,又有欹床。沈括《忘懷錄》載其制:

欹床。如今之倚床,但兩向施檔,齊高,令曲尺上平。若皆倚左檔,可幾臂,(小字注:倚右檔,則左可幾臂。左右互倚)令人不倦。仍可左右蹯足,或枕檔角欹眠,無不便適。其度,座高二尺,足高一尺八寸,檔高一尺五寸。木制藤繃,或竹為之。(小字注:尺寸隨人所便增損。)」

根據明人胡侍的說法,欹床就是欹案。然而從《忘懷錄》的記載來看,欹床(或倚床)是一種兩側有扶手、後面有靠背的傢具,與今天的圈椅有些類似。人可以靠在任意一側的扶手上,而把另一側扶手當作擱書的幾案,也可以盤腿坐在椅子上,還可以斜靠在扶手和椅背的夾角上睡覺。它主要供人坐著或斜靠著讀書,躺下並不很舒服,和主要用來「臥視讀書」的欹案是有區別的。由於後代「欹案之制不傳」,曹操發明的欹案具體形制到底是什麼樣子,已經很難搞清楚了。但我們可以知道,在欹案之外,宋代以後又發展出一種類似於現代圈椅的傢具,叫作欹床或倚床。

晚明高濂在他的《遵生八箋》裡記載了一種「倚床」:

高尺二寸,長六尺五寸,用藤竹編之,勿用板,輕則童子易抬。上置倚圈靠背,如鏡架,後有撐放活動,以適高低。如醉臥、偃仰觀書並花下臥賞,俱妙。

這是一種與床類似的傢具,上面裝有可以調節角度高低的靠背,供人斜躺著看書。相比沈括《忘懷錄》里的記載,這件傢具更能體現欹案「臥視書」的功能。清乾隆間,袁棟的《書隱叢說》裡有「欹床」條,裡面說欹床就是醉公床,「可以互而欹眠,但不可幾書,僅可手卷臥觀耳」。醉公床即醉床,宋人沈括的《忘懷錄》、陳直的《壽親養老書》裡都有記載,形製、功能與高濂《遵生八箋》所載倚床大致相同。醉床本來是給醒酒的人設計的,因為「凡飲酒不宜便臥,當倚床而坐」,但在高濂和袁棟這裡,變成了閱讀傢具。

明清之際的方以智對欹案又提出一種新的看法,他在名物訓詁著作《通雅》中說:「欹案,斜搘之具也。陸雲言曹公物,有欹案;隋煬帝嚫戒師,有白檀搘頤一枚。山谷跋閻君《校書圖》有云:搘頤一,酒榼果櫑十五,一人右手執卷,左手據搘頤。是其類也。」搘,是支撐的意思。方以智說欹案是「斜搘之具」,從他舉的例子來看,是指手可以據以依靠,撐住頭部的裝置。這個解釋和「臥視書」顯然是有距離的,因此並不可靠。

二、懶架
北宋高承《事物紀原》認為懶架就是欹案。南宋人張鎡有一首《次韻陳秀才》,其中兩句是:「閒把欹眠酬懶架,靜便徐步當安輿。」這兩句是對仗的,「懶架」「安輿」分別對應「欹眠」「徐步」,前者是後者的處所和比喻的對象。可知在張鎡看來,懶架和欹案是一回事。明代仍有不少人把懶架等同於欹案。吳楚材《強識略》「懶架」條:「曹公作欹架,臥視書,即此。」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嬾架」(即懶架)條引高承《事物紀原》,認為懶架即欹案。董斯張《廣博物志》則直接跳過欹案,云:「曹操作懶架。」
現代學者對懶架有一些新的解釋。胡德生認為懶架就是一種叫養和的傢具,即無腿的靠背椅,分有底座、無底座兩種,人坐在席上或榻上看書時,靠在上面可減緩疲勞。沈幼徵校注林逋《林和靖集》,釋「懶架」云:「懶架,讀書時用以托書之架,用之可省手持之勞,故名。見高承《事物紀原》。」這種解釋把懶架解釋為放書的支架。而揚之水在《古詩文名物新證合編》一書中,則認為懶架是兩足隱幾,可用作枕首或擱足的器具。隱幾,又叫憑幾,是古人跽坐時借以用胳膊或肘部支撐身體的器具。揚氏引《大宋宣和遺事·亨集》中寫宋徽宗微服幽會李師師的情景:「二人歸房,師師先寢,天子倚著懶架兒暫歇,坐間忽見粧盒中一紙文書。」懶架用來擱足,這方面也有證據,如黃庭堅《答德修都監簡》:「桄榔壓足懶架,大是要物。」懶架作為隱幾或擱足之具,與用來讀書的懶架無必然聯繫。揚氏將懶架看作枕首的器具,即枕頭,則有不妥。其所舉例證中有,林逋《讀王黃州詩集》:「坐吟行看對清秋,懶架仍移近枕頭。」魏野《夏日懷寄四川峽路淮南薛臧王三運使》:「信旗君逐舟車動,懶架吾隨枕簟移。」這兩個例子中懶架都與「枕」同時出現,顯然二者並非一物,懶架只可能是在枕頭旁邊出現的另一個裝置。
懶架確實可能只是一種單純的休閒傢具,但也有記載表明,懶架是一件與圖書和閱讀有關的傢具。陸游《初夏閑居八首其五》:「熏衣過後篝爐冷,展卷終時懶架橫。」可見懶架是用來「展卷」的。陸游《夏日感舊》中又有:「睡覺殘書棲嬾(懶)架,浴回細葛覆熏籠。」進一步表明陸游所用的懶架是用來放書的。其次,這種傢具應該是水平放置,而非竪直放置的,因此陸游的詩里說「懶架橫」,林逋《春日懷歷陽後園游兼寄宣城天使》里也有句「一榻竹風橫懶架」。若懶架指靠背椅,則不可能用「橫」字。再次,懶架是用來躺在床上看書的傢具。林逋《讀王黃州詩集》中說「懶架仍移近枕頭」,魏野《夏日懷寄四川峽路淮南薛臧王三運使》里說「懶架吾隨枕簟移」,表明它是放在枕頭旁邊的,大概是用來擱書,以供人躺著閱讀。
明人吳楚材又有一種看法,他在所著《強識略》「懶架」條的小注中解釋道:「今睡椅,醉翁椅。」根據這種解釋,懶架類似於今天的躺椅。王圻、王思義父子的《三才圖會》「嬾架」條配有一幅圖(圖1),是關於懶架的難得的圖像資料。


圖1
不過由於其說明文字過於簡短,沒有談到它的具體形制和使用方法,給後人留下了不少疑問。從圖來看,這件傢具的使用方式頗令人費解。筆者認為該書的出版者當是出於節省版面空間的考慮,將這件傢具竪著畫,在使用時則應當將其水平放置。放平之後,它看起來與躺椅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樣,尤其是上部比躺椅多出了幾根橫桿,人躺上去頗有不便。在筆者看來,這些橫桿或許是可以活動的,應該用來放置圖書,詳見下文對臥讀書架的討論。
總之,懶架是一種用來躺著看書的傢具。清顧圖河《小園遣意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為韻》詩云:「懶架臥視書。」又《漁書樓》:「烏藤懶架橫,臥養雙眸倦。」說明懶架作為讀書傢具,到清代仍流行,只是其具體形制尚難以確知。

三、臥讀書架
臥讀書架,可追溯到唐楊炯的《臥讀書架賦》。全文如下:
儒有傳經在乎致遠,力學在乎請益。士安號於書淫,元凱稱於傳癖。高眠孰可,詎貽邊子之嘲;甘寢則那,寧恥宰予之責。伊國工而嘗巧,度山林以為格。既有奉於詩書,故無違於枕席。
樸斫初成,因夫美名。兩足山立,雙鈎月生。從繩運斤,義且得於方正;量枘制鑿,術乃取於縱橫。功因期於學殖,業可究於經明。不勞於手,無費於目。開卷則氣雜香芸,掛編則色聯翠竹。風清夜淺,每待蘧蘧之覺;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股因茲而罷刺,膺由是而無伏。庶思覃於下幃,豈遽留而更讀。其利何如,其樂只且。
巾遂掛於簾幌,履誰曳於階除。每偶草玄之字,不親非聖之書。比角枕而嗟若,匹瑤琴而病諸。爾其臨窗有風,閉戶多雪。自得陶潛之興,仍秉袁安之節。既幽獨而多閒,遂憑茲而遍閱。讀《易》則期於索隱,習《禮》則防於志悅。倘叔夜之神交,固周公之夢絕。其始也一木所為,其用也萬卷可披。墨沼之前,謂江帆之乍至;書林之下,若雲翼之新垂。動靜隨於語默,出處任於輓推。必欲事於所事,實斯焉而取斯。因謂之曰:爾有卷兮爾有舒,為道可以集虛;爾有方兮爾有直,為行可以立德。濟筆海兮爾為舟航,騁文囿兮爾為羽翼。故吾不知夫不可,聊逍遙以宴息。
賦中有數句,或可借以窺見臥讀書架的用法與形制。「既有奉於詩書,故無違於枕席。」「風清夜淺,每待蘧蘧之覺;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蘧蘧」典出《莊子》,為睡醒之後悠然自得貌;「便便之腹」,典出《後漢書·邊韶傳》,亦暗指睡眠。可知此架是用以躺臥讀書的。「不勞於手,無費於目。」可知讀書時不需用手持書,此架有放置圖書的作用。「股因茲而罷刺,膺由是而無伏。」是說用此架讀書,可省端坐案前、伏身讀書之勞苦。「開卷則氣雜香芸,掛編則色聯翠竹。」「開卷」指將書卷展開。楊炯為初唐人,當時流行的書籍裝幀形式是捲軸裝,故稱「開卷」。「掛編」與「開卷」相對,應指讀書間隙將書暫時放在一邊。「掛編」,本指簡帛時代將未讀完的簡冊臨時懸掛起來,而不是捲起來存於架上,以便隨時取下再讀。「墨沼之前,謂江帆之乍至;書林之下,若雲翼之新垂。」「江帆」「雲翼」,皆應以喻展開之書卷。「兩足山立,雙鈎月生。」知此架有兩足,如山聳立。「雙鈎」蓋指固定書卷的部位。「其始也一木所為,其用也萬卷可披。」似言此架以木為之,結構應較簡單,並不複雜。
張志烈先生認為《臥讀書架賦》所描繪的器具「形類今之大躺椅,人可舒展地斜躺於其上,但面前卻用支架張掛起展開的卷子書本」。「躺椅」的說法在《臥讀書架賦》中找不到太多依據。且如還需用一個單獨的支架張掛書卷,則「臥讀書架」名不副實。又卷子本乃展開閱讀,「張掛」的方式適用於欣賞書畫作品,而不宜於讀書。揚之水先生認為日本奈良正倉院所藏「紫檀金銀繪書幾」就是楊炯所說的臥讀書架(圖2)。


圖2
該書幾兩邊的小圈可用於放置卷子本圖書,且與《臥讀書架賦》中所雲「雙鈎」相對應。但《臥讀書架賦》云此架「兩足山立」,正倉院所藏書幾卻僅有一足。有學者對揚之水先生的說法提出異議,認為正倉院所藏書幾是用於以跪坐的姿勢讀書的,與臥讀無干。清人徐葆光奉命出使琉球,在琉球看到一種放書的小架子。他在《中山傳信錄》中記載:「書架,如鏡架,著小座,高半尺許,席地坐用之。」並附有一圖(圖3)。


圖3
正倉院所藏「紫檀金銀繪書幾」形制與之相似,但該書幾兩旁是細金屬棍,上面各有兩個圓圈,用來放置捲軸;《中山傳信錄》所繪之書架,上部則為一塊平板,放著一冊攤開的線裝書。後者明確記載「席地坐用之」,因此儘管「紫檀金銀繪書幾」和《中山傳信錄》中的書架都是專門針對當時日本和琉球席地而坐的習慣設計的,與中國用來「臥視書」的懶架仍存在顯著不同。「紫檀金銀繪書幾」為唐代之物,雖不是臥讀書架,但也是一種休閒閱讀傢具,可省卻手持書卷之勞。
到了明代,臥讀書架又出現了新的樣式。晚明著名藏書家祁承㸁有一個臥讀書架:
臥讀書架,創自唐初,有賦無制。友人鄭孔肩呼工而告之故,旁立二栱,縱橫貫以梁,二短二長,合之則四稜也。既成,跨腹上,人從其下臥,如市上坊也。而顛無宇,足無牙,旁無復。栱高二赤,衡如之,中橫一梁,凹如匜,立書如牘出於匜,可當一面矣。中梁之則,度其高,足以容腹為度,腹高則上如腹止,栱亦如腹。增後梁一,仰倚書可十指展也;前梁一,俯倚書如下就視,視不盱也。
這是祁承㸁的朋友鄭圭(字孔肩)讓工匠造出來的一件器具,放在床上,可以讓人躺著看書。正如祁承㸁所說,到明代時臥讀書架已經「有賦無制」,沒有人知道它的真實樣貌,因此鄭圭請人所制,實為新的發明,並非對楊炯所用臥讀書架亦步亦趨的複製。其形制為一個有立柱支撐的長方形木架,上面有三根橫梁,中部下凹,用來放置圖書。使用時,人躺臥在榻上,將此架置於腹上,所讀之書則置於橫梁之上。架上又增前梁、後梁各一,可根據使用者的習慣和喜好,將書放置在任一橫梁上,放在距離較遠的後梁上便於用手翻閱圖書,放在距離較近的前梁上便於視力不佳者閱讀。
祁承㸁所擁有的這個臥讀書架,與王圻、王思義父子《三才圖會》中所繪「嬾架」雖有不同,卻也有幾分相合。《三才圖會》中的懶架若向右平躺放置,則與一張躺椅頗為類似。與躺椅不同的是,上面多了幾根橫桿,這些橫桿分為遠近兩組,功能應與祁承㸁的臥讀書架上的三根橫梁一樣,是用來在不同的位置放置圖書的,供使用者躺在椅子上閱讀。所不同者,祁承㸁的臥讀書架僅有放置圖書的功能,供人躺在臥榻上使用;《三才圖會》中的懶架,則將放書的裝置和臥具整合到一起了。
晚明時,臥讀書架頗為流行。鄭之惠(字元夫)《睡鄉記序》說:「幼嬰嬴(羸)疾,近復病脾,晝日六時,時親枕簟,作臥讀書架。又畏日光鑠目,寒風侵骨,亦苦蚊蛾,不堪燃火,作讀書帷。身在帷中,書立架上。讀已輒睡,睡已輒讀。」臥讀書架為臥病在床的讀書人提供了理想的閱讀用具。到了清代,臥讀書架仍在繼續使用。乾嘉間沈叔埏有詩云:「興酣卻臥讀書架。」然而到了晚清時,俞樾慨嘆:「明薛崗《天爵堂筆餘》云,臥可作文,而不可讀書。曹操有欹案可臥讀,楊盈川有臥讀書架,二君不知何見?余謂臥讀最妙。余老病喜臥而不能廢讀,欲仿其制,惜未得也。」說明這件休閒閱讀裝置的做法已經失傳了。

結語
宋人錢惟演說:「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可見休閒讀物需要用閒適的姿勢來閱讀。元翁森《四時讀書樂》中的「北窗高臥羲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形象表達了高臥讀書之樂。欹案、懶架、臥讀書架能夠讓人以極為愜意隨性的姿態享受閱讀,將休閒閱讀的外在形式與精神實質完美地統一起來。對這些休閒閱讀傢具的形制和用途,歷朝歷代存在不同的說法,原因在於這些傢具發明之後,其實物和製作知識沒能持續不斷地傳承下來,後人只聞其名,不見其形,因而只好不斷地重新發明,造成了不少異說和名同實異的情況,也導致了概念的淆亂不清。可以看出,欹案、懶架、臥讀書架三者聯繫緊密,有時指的就是同一種傢具,只是一個事物的不同名稱而已。清袁棟《書隱叢說》「欹床」條說:「曹操作欹案,臥視書。欹案之制不傳,唐楊炯有《臥讀書架賦》。……沈括《忘懷錄》有欹床……」顯然是把欹案、欹床、臥讀書架看作是同樣的傢具。另一方面,同一個稱謂,在不同時代的含義又不相同,指的不一定是同一種傢具。揚之水先生就認為曹操發明的「懶架」、宋元時期的懶架和明代的懶架不是一回事。凡此種種皆表明,儘管對這些休閒閱讀傢具史籍中有不少記載,表明在不同的時代確實有不少人使用過,但終究沒有能夠廣泛普及,以至於今天我們只能通過文獻記載中的只言片語和少量圖像資料來推斷它們的形制。與此同時,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這些傢具並非普通讀書人所能享用之物,而僅僅是少數有錢而有閒的上層讀書人的專利。無論如何,休閒閱讀傢具的存在以及歷代文人不斷複製、再創造的努力,反映了古代士大夫對休閒閱讀生活的嚮往和追求。
休閒閱讀當然不必是文人士大夫的專利。在晚明著名學者徐光啓所著的《農政全書》中有一幅農業灌溉機械「翻車」的插圖,描繪一個頭戴鬥笠的農民一邊腳踩翻車,一邊手捧書讀。從閱讀的場景和人物的情態上看,應是農人在重復枯燥的勞作中手把一卷以打發時光,所讀的很可能是小說戲文、燈謎笑話之類的娛樂性書籍,也屬於一種休閒閱讀。然而由於古代著述的權力被文人士大夫階層壟斷,目前保存下來的休閒閱讀資料絕大部分是關於這個精英階層的。因此關於休閒閱讀傢具的記載,也只與文人士大夫發生聯繫。
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休閒閱讀,除閱讀傢具之外,還可以從閱讀主體的構成、休閒讀物的類型、閱讀的方式、閱讀的環境、閱讀的動機和心態等方面加以研究,構成立體的綜合的研究框架,以形成古代士人休閒閱讀的完整圖景。例如宋代趙明誠、李清照夫婦,以讓對方說出某段文字出自某書某卷某頁作為消遣方式,在閱讀方式上就頗具特點。古人的其他休閒閱讀方式都值得去深入挖掘。從資料來源來看,既要重視文字記載,也要注意圖像資料,如古代繪畫、書籍插圖等,本文的研究就利用了這兩方面的材料。關於古代休閒閱讀的文獻記載與圖像資料均十分豐富,研究潛力巨大,對於推進中國古代士人文化、休閒文化、閱讀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本文對休閒閱讀傢具的研究,只是對古代士人休閒閱讀的一個側面所作的初步探索,希望能夠對這方面的研究起到推動作用。
在人與書的關係中,書既有工具性的一面,也有娛樂性的一面。讀書除了能讓人獲得知識,幫助人們更好地生活、學習和工作,也能給人帶來愉悅,使人獲得精神上的享受。在作為腦力勞動的工具性閱讀活動中,也需要舒適的環境、設施、器具,以減輕勞動強度,使勞動者能夠在愉悅的狀態中閱讀,這也是休閒閱讀傢具的意義所在。馬克思說,在人類社會的高級階段,「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勞動)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從人類的閱讀發展史來看,工具性的閱讀將會逐步減少,閱讀將越來越成為一種精神享受,或許這才是閱讀本質的回歸。工業革命通過機器的廣泛使用把人類從繁重的手工勞動中解放出來,如今迅猛發展的人工智能將使人們擺脫大部分枯燥的腦力勞動,人們將擁有更多的閒暇時間,可以從事閱讀這樣的精神活動,發展創造性思維,提升個人修養和境界。我們今天引導人們合理利用閒暇時間,大力推進全民閱讀、建設書香社會,這是符合歷史發展趨勢的舉措,同時也應從中國傳統優秀閱讀文化中汲取歷史資源,加以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對古代休閒閱讀傢具、休閒閱讀文化的研究意義正在於此。
本文原刊《南方文壇》2025年第6期,注釋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