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源閣與《四庫全書》

 文源閣與《四庫全書》

劉薔

摘要:文源閣因存世時間短、實物遺存少,相對「四庫七閣」其它幾閣,研究較為薄弱。本文備述其建立及庋藏《四庫全書》之始末源流,探尋遺址現狀,調查散藏於海內外的文源閣《四庫全書》殘本,並著錄其版本特徵。

關鍵詞:《四庫全書》  文源閣  文源閣本


在北京西郊的圓明園遺址中,有一處早已湮沒於荒草之中的古蹟—文源閣舊址,這裡曾矗立著一座恢弘的皇家藏書樓,是清朝乾隆年間庋藏《四庫全書》的“四庫七閣”之一。文源閣因存世時間短、實物遺存少,相對其它幾閣,研究較為薄弱,少見專門文章發表。筆者曾撰有《漫話文源閣》一文,發表於《文史知識》1995年第6期上,此後一直關注相關材料的蒐集。本文在前文基礎上,再次探訪遺址現狀,補入新近發現史料,特別是散藏海內外的文源閣《四庫全書》殘本情況,備述成文。

庋藏始末

清朝纂修《四庫全書》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次重大的文獻整理活動。這次由朝廷倡導的規模空前的修書活動,表面上是稽古右文,渲染文治修明的景象,而實際上是要通過編纂過程中的徵書、禁書、毀書和編書等一系列做法,來清除漢族士人反對滿族異族統治的思想和典籍,即鉗制思想,消滅異己,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寓禁於徵」。《全書》廣泛網羅和蒐集了從上古流傳至清初的所有著作,用經、史、子、集四大部分類,共收書3,461種,總計79,337卷,約97,700萬字。它不僅全面總結和系統整理了三千年來中國封建文化的學術成果,保留了豐富的典籍,而且任職於“四庫全書館”的官員學者,多是當時學術名流,他們傾十年心血而成的《四庫全書》,無疑也是對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大貢獻。

這部大叢書的主要歷史影響除學術成就外,當數「四庫七閣」的建立。該書因卷帙浩繁,不曾付梓刊行,只手抄了七部,分別建閣貯之,這就是被稱作「內廷四閣」或「北四閣」的北京大內之文淵閣、圓明園之文源閣、承德避暑山莊之文津閣和盛京(今瀋陽)故宮之文溯閣;以及被稱作「江南三閣」的揚州大觀堂之文匯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和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閣與書歷盡滄桑,伴隨著中國近代史上的頻繁戰亂而飽受摧殘,最短的存世僅六、七十餘年,目前只有文淵、文津、文溯、文瀾四閣尚屹立人間。

文源閣位於京郊皇家園林—圓明園內。乾隆三十九年(1774)在園中原有的建築四達亭的基礎上,「略為增葺為文源閣」,於次年繼文津閣之後告成,為七閣中建成的第二座。它所貯藏的《四庫全書》為抄成的第三份,於乾隆四十八年(1783)冬抄畢,轉年春天裝潢竣事後送藏文源閣。此後乾隆皇帝每年駐蹕圓明園,幾乎都要來此修憩觀書,吟詠題詩。伴隨著「康雍乾盛世」的餘光,閣與藏書確也度過了半個多世紀寧靜祥和的時光。但是好景不長,嘉慶、道光以後,清朝統治日漸衰微,國家多故,帝王已無暇顧及這裡的藏書。咸豐十年(1860)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英法聯軍攻佔北京,他們在飽掠圓明園珍寶之後,舉全園而火焚之,大火在這座舉世聞名的“萬園之園”中肆虐了三日,文源閣和其中的《四庫全書》以及貯藏於味腴書屋中的一套《四庫全書薈要》也在這場浩劫中化為灰燼。閣與書從告竣送藏到被毀,存世僅七十餘年。

閣之建制

中國自古便有重視書籍保藏的傳統,上至天璜貴冑,下至平民百姓,對藏書大多珍愛有加,只要條件允許便精心營造專門建築以庋藏圖籍。乾隆皇帝對《四庫全書》這部「浩如煙海,委若邱山」的巨書的貯藏是極為審慎的,早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六月,《四庫全書》尚在編纂之中,他就想到了如何使編成之書「以垂久遠」的問題。乾隆知道「藏書之家頗多,而必以浙之範氏天一閣為巨擘」,並聽說范氏的藏書樓「純用磚甃,不畏火燭,自前明相傳至今,並無損壞,其法甚精」,便特諭杭州織造寅著「親往該處看其房間製造之法如何,是否專用磚石,不用木植;並其書架款式若何,詳細詢察,燙具准樣,開明丈尺呈覽」。寅著親赴杭州,很快就將天一閣的構造、建制等情況一一查明,迅速稟告朝廷。乾隆皇帝見天一閣「間數及梁柱寬長尺寸皆有精義,蓋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下令「爰依《永樂大典》之例,概行抄錄正本,備天祿之儲」,同時仿照天一閣的規制,興建藏書之所。

據《日下舊聞考》卷八十一記載:圓明園“水木明瑟以北,稍西為文源閣,上下各六楹,閣西為柳浪聞鶯。閣額及閣內‘汲古觀瀾’額皆御書”,不僅閣額,閣內三幅楹聯亦為乾隆御書。旁邊聯為:

因溯委以會心,是處原泉來活水。

即登高而游目,當前奧窔對玲峰。

閣內屏扆聯為:

寧誇池館消閒暇

雅喜詩書悅性靈。

檐柱聯為:

討尋宜富波瀾,浩矣無涯神智益。

披攬直探星宿,挹之不盡古今涵。


(圖1 《圓明園百景圖志》中所繪文源閣全貌)

文源閣為一獨立院落,東西50米,南北80米,開南北二門,有水渠環繞四圍。(圖1)閣南向而立,平台上有銅鼎、銅鹿各一對,前方鑿挖曲池,並放養金魚於其中,據說大可盈尺。池中還竪立著一塊巨石,名為「玲峰」,高逾六米,玲瓏剔透,環孔眾多。此石產於北京房山,正視之,則如烏雲翻卷;手叩之,音色如銅。石寬盈丈,四周俱鐫有名臣詩賦,是當年圓明園中最大、也是最著名的一塊太湖石,與頤和園樂壽堂前的「青芝岫」齊名。乾隆皇帝在《御製玲峰歌》中說它「大孔小穴盡靈透,凸突凹窊仍蹇產」,「體大器博復玲瓏,八十一穴過尤遠」,稱贊它周身84個玲瓏剔透的孔洞,數目超過了北宋書畫家、被稱作「石痴」的米芾擁有的81個孔洞的「一品石」。池南為一大片怪石嶙峋的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在假山西面有一四方亭,名曰「趣亭」,東面與其相對的地方築有一平台,平台上竪有乾隆御書「月台」二字,假山與趣亭、月台形式皆仿照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修建。閣之北側亦有一座小型假山,遮掩著北院牆上的月洞門。閣之東側為御碑亭,碑上勒有乾隆三十九年孟冬御制《文源閣記》。

據光緒朝《圓明園慎修思永及文源閣丈尺冊》載,“文源閣一座六間,明間各寬一丈六尺四,次間各面寬一丈二尺五寸,西稍間面寬五尺,前後廊上步各深一丈一尺。”文源閣雖已不存,但其格局當與文淵、文津、文溯三閣無異。從實物來看,現存的其它內廷三閣均為正宇上下六楹、各通為一間,內部則對天一閣予以改進,採取了明兩層暗三層的“偷工造”法,即外觀重檐兩層,實際上卻利用上、下樓板之間通常被浪費的腰部空間暗中多造了一個夾層,全閣上、中、下三層都能用來貯藏書籍,既充分利用空間,又節省工料,體現了清代宮廷建築師們在工程設計和建造藝術上的高度造詣和技巧。

閣之外觀為水磨絲縫磚牆,牆色為沈靜無華的灰色,深綠廊柱,歇山式屋頂,上覆綠剪邊琉璃瓦。為顯示建築的藏書功能,楹柱間特地繪以河馬負書和翰墨卷帙畫面,色調清雅。全閣外觀古樸典雅,蘊含深意,內中遍藏宏富卷帙,寧靜肅穆,堪稱中國古代藏書樓的典範。文源閣地處皇家園囿中,在一片金碧輝煌中卓然不群,更是獨擅樸素之美。

閣名「文源」的原因,乾隆皇帝在《文源閣記》中寫道:「文之時義大矣哉!以經世,以載道,以立言,以牖民,自開闢以至於今,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以水喻之,則經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流也,支也,派也,皆自經而生。故吾於貯四庫之書,首重者經,而以水喻文,願溯其源。且數典天一之閣,亦庶幾不大相徑庭也夫。」七閣之命名,既表明瞭乾隆帝推崇儒家經典的宗旨,也借若「淵」、「源」、「津」、「溯」等字,從水而立義,仿效範氏天一閣的「天一生水」而剋火,以求閣書永存。

閣內《四庫全書》以開化紙繕寫,共抄得36000冊,分儲經部20架,史部33架,子部22架和集部28架上。書冊封皮採用「經、史、子、集四部各依春、夏、秋、冬四色」的裝潢辦法,「經誠元矣標以青,史則亨哉赤之類,子肖秋收白也宜,集乃冬藏黑其位」,即用象徵四季的顏色來標明書的類別:經書居群籍之首,尤如新春伊始,標以綠色;史部著述浩博,如火之熾,應用紅色;子部採擷百家之學,如同秋收,著以淺色;集部詩文薈萃,好似冬藏,適用深色。以色分部,一目瞭然。裝幀上為軟絹包背裝,束之綢帶,並以楠木為匣,既精緻美觀,還能防潮防蛀。據檔案記載,文源閣全書每冊的首頁都鈐有「文源閣寶」白文大方印和「古希天子」朱文圓印,末頁則鈐上「圓明園寶」白文大方印和「信天主人」朱文圓印,朱色晶瑩,又為全書增色不少。

四庫七閣的主要職官由當時朝廷重臣和翰苑文士擔任,如文淵閣於乾隆四十一年建成後,即於六月初設官兼掌:「文淵閣領閣事三人,掌典綜冊府由大學士、協辦大學士、掌院學士兼充;直閣事六人,掌典守釐輯,由內閣學士、少詹事、講讀學士兼充;校理十有六人,掌註冊點驗,由庶子、講、讀、編、檢兼充;檢閱八人,由內閣中書派充;內務府司員、筆帖式各四人,由提舉閣事大臣奏充。」由這些官員負責閣書的日常管理,註冊點驗和按時晾曬。七閣全部建成後,改由專人專司其職,內務府提舉閣事,建立起了一個較為完備的管理機構。為方便查檢翻閱,還另外繪制了《四庫全書排架圖》,具體標明《全書》及其它藏書的排架位置。

文源閣《四庫全書》的利用情況已不可考,只知道乾隆帝曾於五十二年(1787)和五十六年(1791)兩次派人復校閣書,改正了其中諸多訛誤,並補充了缺文、缺卷,使質量大為提高。此外,便是高宗御制詩中多次提到他在閣內遍閱經史,可見文源閣藏《四庫全書》純屬皇帝私人藏書,只供皇帝「御覽」,其餘時間無異於被束之高閣了。到後來乾隆帝又詔令在江南建三閣時,「如有願讀中秘書者,許其陸續領出,廣為傳寫」,「允其廣播流傳,以光文治」,才使得這部大叢書「嘉惠士林」,得以為一般士子學人所利用。

遺址遺存

現在的文源閣閣已不存,僅余閣基,其上青磚仍較為規整(圖2、圖3);曲池已涸,高大的“玲峰”石因民國時兩股土匪爭相盜賣不得,被其中一方炸為數截,轟然坍於蔓草圖4 民國初年的文源閣遺址,此時「玲峰」、《文源閣記》石碑尚屹立其間之中。(圖4、圖5)其上刻寫的乾隆皇帝御筆題詩及四庫館副總裁彭元瑞、曹文埴等人題寫的詩文,雖湮沒在一片荒蕪中,尚依稀可辨(圖6、圖7);而乾隆帝的御碑已挪至文津街的國家圖書館分館院內,文字僅存其半。(圖8)整個文源閣遺址和旁邊的捨衛城遺址遙相呼應,偶有遊人憑吊至此,不勝唏噓慨嘆!


(圖2 由假山向北,隔曲池較為平坦處即文源閣址)


(圖3 站在閣址向北望去,已是一片農田)


(圖4 民國初年的文源閣遺址,此時「玲峰」、《文源閣記》石碑尚屹立其間)


(圖5被炸為數截的「玲峰」殘石)


(圖6「玲峰」石上的四庫館臣詩文題刻)


(圖7「玲峰」石上的乾隆御筆拓片)


(圖8 現坐落於國家圖書館北海分館院內的乾隆御筆《文源閣記》殘碑)

國家圖書館收藏有一張樣式房圖《光緒二十四年文源閣踏勘圖》,清華大學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再造圓明園」項目組依據此圖以及故宮博物院所藏「樣式雷」圖紙,嘗試以3D形式復原文源閣的建築及園林景觀,於2011年秋天首次公開展示,引領觀眾「穿越」歷史,走進那座著名的皇家藏書樓,效果逼真,令人嘆為觀止。(圖9)


(圖9 清華大學「復原圓明園」課題組所繪文源閣全景圖)

至於閣中所藏《四庫全書》,大多以為全毀於1860年10月的圓明園大火,然而據現存古籍實物來看,文源閣本《四庫全書》並非全部毀滅,尚有殘本存世,一一述舉如下:

1、《公是集》十卷,六冊,現藏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

朱絲欄,每半葉8行,行21字。書尾副頁粘貼黃簽,題「總校官檢討臣何思鈞  校對官待詔臣胡士震  謄錄監生臣朱恩」三行。末錄《四庫提要》,題云:「四庫全書 集部三 別集類二 宋」,提要文字與今本不同。每冊首頁天頭處鈐「古希天子」朱文圓印,板框內正中上方鈐「文源閣寶」白文大方印,末頁天頭處鈐「信天主人」朱文圓印,板框內正中上方鈐「圓明園寶」白文大方印。另鈐「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印」、「劉承幹字貞一號翰怡」諸印。(圖10)民國時期曾經湖州劉承幹嘉業堂所藏。


(圖10 馮平山圖書館藏文源閣本《公是集》)

2、《明史》,卷九至十三,一冊,現藏廣東中山圖書館

朱絲欄,版框高22釐米,廣15.2釐米。每半葉8行,行21字。書上鈐有「文源閣寶」、「圓明園寶」、「信天主人」、「古希天子」諸印。《四庫全書》編纂工程尚未告竣之時,因清廷下令對原來的《明史》進行修訂,此已抄好的文源閣本《明史》即成為需要重修之本,書中的校讎標記和籤條,正是修訂留下的痕跡。當修訂完成之後,收入《四庫》的是另行繕寫的版本。是書雖然未能作為正式的《四庫》典藏在文源閣之中,但作為文源閣四庫抄錄,是清修《明史》定本之前的一個修改底本,仍然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其殘存的內容和校讎籤條中正有清高宗下令修訂《明史》上諭中指出的章節,審視其修訂前後內容之不同,既可印證我國古代最後一部官修正史的編纂經過,又顯示了編纂《四庫全書》的過程。(圖11)


(圖11 中山圖書館藏文源閣本《明史》殘本)

3、《南巡盛典》,卷一百一至一百三,一冊,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書冊高31.5釐米,寬20釐米。朱絲欄,版框高22.2釐米,廣15釐米,開化紙。每半葉8行,行21至22字。紅綾書衣,包背裝。封面題簽「史部卷一百一至一百三」,書首貼黃簽,書「詳校官主事臣談祖綬」。鈐「古希天子」、「文源閣寶」、「圓明園寶」、「信天主人」諸印。(圖12)此冊1996年6月現身於北京翰海古籍拍賣專場上,被中國國家博物館購藏。


(圖12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文源閣本《南巡盛典》殘冊)

4、《南巡盛典》,卷二十至二十二,一冊,現藏日本東洋文庫

朱絲欄,版框高22.3釐米,廣15.2釐米。橙紅色絹面書衣,包背裝。冊首副葉籤條為「詳校官主事臣丁堦」,冊尾副頁黃簽題「總校官候補中書臣潘有為校對官主事臣陳文樞 謄錄監生臣胡瑛」。書上鈐「古希天子」、「文源閣寶」、「信天主人」、「圓明園寶」諸印。書衣尚存泥水污染痕跡,應是圓明園浩劫焚余流散時所致。此冊原為東京藏書家和田纖四郎收藏,有“雲村文庫”印記。

5、《南巡盛典》,卷二十八至二十九,一冊,現藏日本恭仁山莊

朱絲欄,版框高22.3釐米,廣15.2釐米。橙紅色絹面書衣,包背裝。冊首副葉籤條為「詳校官主事臣丁堦」,冊尾副頁黃簽題「總校官候補中書臣潘有為校對官主事臣陳文樞 謄錄監生臣陳韶」。書上鈐「古希天子」、「文源閣寶」、「信天主人」、「圓明園寶」諸印。此冊亦原屬和田纖四郎所藏,有「雲村文庫」印記。以上3冊《南巡盛典》殘本,應是自一部書散出。

6、《草廬集》,十卷,九冊,現藏日本東洋文庫

朱絲欄。冊首副頁籤條為黃簽題「詳校官郎中臣徐大榕」,無覆核官。冊尾副頁黃簽題「總校官庶吉士臣倉聖脈」,校對官、謄錄監生各冊不一。提要尾題「乾隆四十八年恭校上」。每冊鈐「古希天子」、「文源閣寶」、「信天主人」、「圓明園寶」諸印。《草廬集》不見於現存各閣《四庫全書》,此文源閣本或為撤換之本,因而躲過了圓明園大火。


本文原刊於《2019中國四庫學研究高層論壇論文集》(江慶柏、楊新勳主編,鳳凰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