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燁齋學古筆記（三）上
宏燁齋學古筆記（三）上
沈津、殷雅琪
摘要：
所謂「不動筆墨不讀書」，前賢如顧廷龍、冀淑英先生者皆有隨時筆記之習慣。本文之作亦來自數十年積累的學術筆記，內容基於多年古籍實踐工作與研究心得，旨在蒐集整理稀見文獻學資料，以供學界同仁參考與利用：此為第三篇。
關鍵詞：讀書筆記；版本；古籍
1.美國漢學家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1922-2005）先生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抗戰後期，他分別在金陵大學與燕京大學學習歷史學，師從向達、啓功、顧頡剛等人，後投在王崇武先生門下研習明史。據牟先生回憶，當年他到中國求學，曾和顧頡剛先生等很多知名學者圍在飯桌邊一起聊天。當時顧先生問在座的先生們誰願意來繼續指導這位年輕的美國學生。在場的都是飽學之士，但可能都覺得這不是一件有多大意義的事情，所以互相推拖，直到最後王崇武先生因為喝得有些醉了，沒能推拖成功，便收下了這個洋徒弟，也因此指導牟先生走上研究明史的道路。1986年，我在美國任訪問學者，曾多次去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訪問。第一次去僅一星期，期間牟先生安排我為普大歷史系的博士生、碩士生做了一次講座。最長的一次去了一個月，也是牟先生安排的。
2.2002年5月，筆者曾寫過一篇《〈聖跡圖》版本初探》，並在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合辦的學術研討會上宣讀。沒多久，紐約公共館指派一位華人翻譯成英文，此文擬在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圖書館學報》（East Asian Librany Joural）發表，並由責編發給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市靜養的牟先生審閱。但牟先生看後說，此文翻譯得不準確，還是讓他來翻譯為好。拙文約萬字，牟先生花了一個星期始翻譯完成。1995年初，我將由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者身份轉為美國綠卡，牟先生、韓南、杜維明等幾位教授分別寫了推薦信致信美國勞工部，而吳文津館長後來告訴我，牟先生的信起了關鍵作用。
3.賣書不收錢，也可以用其他商品交換的，也就是說「物物交換」。在清人董說的《豐草庵詩集》卷一中有《平涼志》詩一首，前云：「賈人持《平涼志》八冊，余倒瓶中粟易之，作〈平涼志詩〉云：「明食粥那須計，傾瓶換得《平涼志》。平涼要害古邊州，難著書生閒習氣。錦心繡口一字無，只載古來豪傑事。可藍山邊戎馬地，赫連曾展秋鷹翅。蒙恬跡指鶉觚城，會盟壇想貞元置。誰人得似韓招討，屹然身蔽蕭關道。」
4.在書估中，譚篤生屬於版本鑒定眼光如炬者。鄧邦述在元刻本《唐三體詩注》二十卷的跋中云：「元明之季，刻版難辨，須至正德、嘉靖間，始別有面目可尋。坊友譚篤生嘗云：今世無宋版，凡收藏家所云，皆明刊也。余謂不然。宋元自有真面，雖更數百年後，猶不可誣。坊估以贋亂真，獨明初諸刻然耳。」
5.［嘉靖］《建陽縣誌》卷四《書籍》：「出麻沙、崇化兩坊，昔號圖書之府。麻沙書坊，毀於元季，惟崇化存焉。今麻沙鄉進士張璿偕劉、蔡二氏新刻書板浸盛，與崇化並傳於世，均足以嘉惠四方雲。」天一閣藏明嘉靖刻本有《建陽縣書坊圖》，甚難得，可窺當年書坊之盛況。
6.《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彙刊》，2003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收善本六十七種，計三十七冊。為編輯這套書，燕京館開過一次會，出席者僅有鄭炯文館長、東亞系包弼德教授和我三人。在哈佛大學的編輯工作幾乎就是我一個人做的，撰寫每書提要斷斷續續地花了我約半年時間。最初提供給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影印書目有一百八十九種，原則是內容有學術價值，版本上也是中國大陸、中國台灣地區、日本、美國等重要的圖書館都未收藏者。後來經過廣西和北京方面的專家反覆審酌，最後核定為六十七種。我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之間討論編輯、複製、出版的傳真紙疊起來有半尺厚。前言是哈佛燕京學社社長、美國哈佛大學中國歷史、哲學及儒學研究講座教授杜維明教授署名，杜序後有「本序由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部主任沈津先生起草，經過數次協商，最後由杜先生同意署名發表」，這句話是杜先生加上去的。這一系列彙刊出版後，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的提名獎。
7.胡道靜先生在「文革」前，經常來上海圖書館看望顧師廷龍先生，他也是顧師 1929年在上海持志大學時的同學。1966年，胡先生全家遭到「四人幫」及其餘黨的殘酷迫害。在浩劫中，他失去了數十年來用心血凝成的一百多萬字的《中國古農書總錄》、四十多萬字的《夢溪筆談補證》及《南方草木狀校錄》《蘇沈內翰良方校錄》《沈存中逸著鈎沈》（包括《熙寧奉元曆》《靈苑方》《夢溪忘懷錄》，《清夜錄》《長興集補闕》等），兩度輯錄的《熙寧字說鈎沈》以及《沈括年譜》《海隅讀書記》等。更可痛惜的是，三千多封國內外師友寫給他的學術通信盡遭毀失。這些學術通信中，有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副院長竺可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所長李儼，中國農科院農業遺產研究室教授萬國鼎，清華大學副校長劉仙洲，北京大學教授向達及王重民，北京農業大學王毓瑚教授，西北農學院教授辛樹幟及辛夫人康成懿、石聲漢教授等先生的書札；有柳亞子歷年寫給他的信四百多通，有的信件中還附有柳先生新寫的詩稿；有他的老師和學友顧頡剛、姜亮夫、周子同，胡先驌、顧廷龍、趙萬里、潘景鄭、瞿鳳起等先生給他的許多書札；此外還有英國、法國、荷蘭和日本眾多漢學家寫給他的論學書信。這些寶貴的學術資料的損失，使他椎心泣血，傷痛至極！
8.古籍圖書中的殘本二可併為一者。有些明刻本本身是全的，但後來被拆散，分散兩地了。如明屠隆撰的《補陀洛伽山志》六卷，明萬曆十七年（1589）侯繼高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存卷二至六，而山東省圖書館存卷一，兩部並在一起，即為全帙。再如宋代學者吳仁傑所撰《陶靖節先生年譜》，是以年譜形式對陶淵明及其作品進行文獻學研究的早期成果之一。吳譜的宋刻本共27頁，分藏上海圖書館為前11頁，國家圖書館藏後16頁，但頁中缺字不少。儘管殘宋本吳譜蝕損嚴重，但仍保留了大約五千餘字的篇幅。吳譜在元代未見刻本，明刻本有嘉靖二十五年（1546）蔣孝集譜合刻本和萬曆四十七年（1619）楊時偉集譜合刻本，清代有康熙四十四年（1705）拜經堂《陶詩彙注》本。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有《陶淵明資料匯編》，如以殘宋本校之《彙編》，可知《彙編》本異文達102處，其中脫文24處，衍文5處，倒文2處，改字27處。另有通假字、異體字等19處，避諱字21處，補墨釘4處，其中可以校正《穢編》之訛脫等40餘處。
9.畫工朱野雲。朱野雲，即朱鶴年，江蘇泰州人，曾繪蘇軾、柳如是小像。陳鱣有《畫龕記》一篇，記朱野雲事。云：「泰州朱君野雲客京師有年矣，喜交游，工文辭，間以餘技作畫。寓在宣武門外，老屋數楹，雖販夫賈竪，無不知為高人之廬。今夏為積雨所敗，稍葺而治之，別開一室，名日畫龕，蓋比於梧門之詩龕也。」「野雲胸次高曠，超然塵埃之外，既不苟且以求合於世，往往解衣槃薄 [1]顛到淋灕，特借畫以抒寫其抑塞磊落無聊、胸中不平之慨，而畫之工與杏固有所不屑計。然而今之言詩，必推梧門，言畫，必推野雲。」夏寶晉撰有《朱野雲墓誌銘》，云：「泰州朱君鶴年，字野雲，世為農家，至君而貧，於然一身。嘗學畫，乃走京師，賣畫以自給。時江都羅聘以繪事游公卿間，聘兼能詩，而君焰焉，因苦學之，每寫一幅，輒題數語，漸為名流所識。其畫山水，枯淡而有生韻，以倪黃為法。聘歿，君遂著名繼其後。居京師四十餘年，閱人既多，善交友，有識鑒。與之厚者，後多至大官，聲譽益遠。高麗使人亦傾慕之，先是其國有明孝宗所賜夏太常畫竹，倭亂失之久矣，乃請君鈎模其本，歸獻之王。王大喜，為刻石，建鈎竹閣云。君一布衣耳，不賢士大夫所棄，拔跡窮鄉，播名海外，世之以藝自名而能致此者宴矣。余七試禮部，每主其家，丙戌出都，置酒為別，為述其生平甚悉，以老而不歸故鄉憾。別後八年而君亡，年七十有五。」（見《夏寶晉文稿》）又《聽鐘樓詩稿》，清韓是升撰，清嘉慶刻本，卷七有《題朱野雲夢禪圖》《題朱野雲畫》。《夏寶晉文稿》聽鐘樓詩稿》哈佛燕京圖書館均人藏。
10.刻書之功，當不在著書下。《周易辨》二十四卷首四卷，清浦龍淵撰，清康熙十七年（1678）敬日堂刻本。此書約三十萬言，於康熙十七年由徐乾學、徐元文等捐貲助刊，其刊印始末，甚為曲折。據孟亮揆序曰：「康熙乙卯春，余假沐南還，始識潛夫先生於雁宕里居，見所著《周易通水辦》二者，《通》已刻矣，《辨》猶末也。先生即以全稿見付，曰『公某正之』。余初展讀，豁然心開⋯⋯則信乎先生之書不可不傳也。余於是亟謀所以梓之。先生日：『未可。此非一家之私言，天下萬世之公言也，當與天下士共正之。某自弱冠受《易》於安期師，聆其片言，便有省發。已而過越東，聽念台先生講學，得心易之轉；與世培先生往復討論，觀其設施政事，與其出處大節，一以《易》為師，真後學之典刑（型）也。哲人既萎，流風日微，追想淵源，羹牆彌切。今者東南之人文，萃於輦下；而北方之學者，首推柏鄉。意者先民夙韻，猶堪彷彿，某當就而正焉，正焉而皆合也，則推諸天下後世，其不合者亦鮮矣，然而梓之可也。』丙辰夏，余重人春明，先生亦擔簦北上。余以書介於柏鄉魏師相，因師相以介於少司農令總憲魏公環溪、少司農嚴公顥亭、道長徐公敬庵，以達於執政熊公敬修、大宗伯吳公賡庵、少詹事令閣學士李公容齋、掌院學士少宗伯徐公立齋、待讀學士葉公動庵、孫公屺瞻、張公素存、郎中令侍講王公阮亭、贊善徐公健庵、翰公元少、編修徐公果亭等，皆當代宗工，精通經術，道德文章，冠冕宇內。咸謂《易辨》一書，闡明先聖之微言，折衷諸儒之緒論，析疑正誤，融會貫通。羲、文、周、孔，其揆本一，義理象數，並無兩歧。至於分疏六位貴賤，辨其等差，定一經之典常，昭萬世之治體，事事歸重天子大臣，其言理亂興亡、進退消長之故，靡不愷切瀏亮，足以助儒臣之啓沃，為聖學之指南，是誠內聖外王、明體達用之本數，而非異端曲學所得而詭托焉者。先生翼經之功，於斯為大，自漢迄今，罕見其比，諸公評論，翕然僉同，則是書之必傳，無足疑者。梓而行之，以利天下，刻書之功，當不在著書下。於是徐公立齋伯仲仗義倡捐，暨鹽台郝公雪海、方伯丁公泰岩、督學邵公瞻兩，與諸同人，共襄剞劂，始於戊午二月，至九月告成。」
[1]即盤礡。
本文原刊《古籍保護研究》第16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