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考述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考述

—兼論陸心源守先閣的藏書開放

吳雪菡

摘要:陸心源將守先閣的藏書向社會開放是近代圖書館史上的重要事件。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並非陸心源捐進國子監書籍的目錄,而是守先閣的藏書目錄,且編寫時間較早,能夠反映守先閣前期的藏書開放狀態。將《皕宋樓捐進書目》與守先閣的後期目錄對勘,可發現守先閣的藏書持續增補,體現出宣揚經世新學、保存傳統典籍、關注日用民生的運營主旨,當是受到洋務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思想的影響。陸氏守先閣無償為社會提供讀書借閱服務,且引進圖書考慮讀者需求、響應時代號召,展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已具備公共圖書館的屬性。

關鍵詞:《皕宋樓捐進書目》 陸心源 守先閣


一、引言

陸心源作為「清末四大藏書家」之一備受學界關注,有關陸氏藏書目錄的研究不斷推進。徐楨基《皕宋樓藏書目及其藏書數》[1]匯總陸氏書目14種,《中國古籍總目》補充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等9種,侯印國在此基礎上蒐集到南京圖書館藏《宋元板書目》等7種,李成晴又發現日本早稻田大學藏《陸心源藏書目錄》1種[2],故目前所知陸氏書目已有31種。值得注意的是,推進具體書目研究,有利於深度還原陸氏藏書的歷史現場,揭示陸心源的藏書理念,而學界在此方面尚稱匱乏,甚至存在誤解。本文擬探討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糾正學界誤說,並討論陸氏守先閣的藏書開放。


二、《皕宋樓捐進書目》是守先閣早期藏書目錄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皕宋樓捐進書目》(典藏號:SB/018.9/7433,以下簡稱《捐進書目》),陸心源編,一函四冊,清抄本。碧絲欄,四周雙邊,白口,單魚尾。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此書封皮、卷端未題書名,《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目》《中國古籍總目》據函套上的墨書題簽「皕宋樓捐進書目」著錄。學界受此影響,認為《捐進書目》「反映陸心源光緒十四年(1888)捐送國子監的圖書情況」[3]。然而驗看《捐進書目》的實物發現,較新的函套是後世裝配的,函套上的籤條自然也是後人題寫的,據之定義《捐進書目》難稱準確。下文將從卷端題記、編目體例、對勘其他書目三個方面重新探析《捐進書目》的性質。

首先,從卷端題記上考察。《捐進書目》卷端有題記云:「從一品封典開復原銜三品頂戴前廣東高廉道陸心源今將捐資建閣歸公書籍目錄開呈鈞電。」可見《捐進書目》是「捐資建閣歸公書籍」的目錄,這與陸心源捐書給國子監的情形不合。據《清實錄》記載:「(光緒十四年)前廣東高廉道陸心源因國子監廣求書籍,選擇家藏舊書一百五十種,計二千四百餘卷,附以所刊叢書等三百餘卷,願行捐送到監。」[4]可見這次捐獻的書籍僅有百餘種,且直接呈送至國子監,並沒有「捐資建閣」。另外上海圖書館藏《陸心源遵捐國子監書清單》已被證實是陸心源捐贈國子監書籍的目錄[5],卻與《捐進書目》的內容大相徑庭,也能說明《捐進書目》與國子監無關。其實《捐進書目》卷端題記反映的情況與光緒八年(1882)陸心源開放守先閣藏書的史實相合,陸心源曾「就潛園建守先閣,取明以後刊鈔諸帙及近人著述之善者,藏庋閣中,許四方好古之士來讀不禁」[6]。他還向湖州府申請將守先閣藏書立案歸公[7],並在書前鈐印「歸安陸氏守先閣書籍稟請奏定立案歸公不得盜賣盜買」[8]。「建守先閣」「藏書立案歸公」皆符合卷端提要描述的情況,《捐進書目》當是守先閣的藏書目錄。

其次,從編目體例上分析。《捐進書目》參考《四庫全書總目》的三級分類法,在經史子集四部下設類、類下分屬,如「經部」「禮類」「周禮之屬」。各小類包括正文、附存兩部分。其中正文部分對應《四庫全書總目》的著錄部分,依照《四庫全書總目》的順序排列守先閣收藏的書籍;附存部分對應《四庫全書總目》的存目部分,先排列與《四庫全書總目》存目部分重合的書籍,另外補充不見於《四庫全書總目》的其他書籍。這種編目體例與李宗蓮描述的守先閣藏書目錄完全一致:「若守先閣則皆明以後刊及尋常鈔帙,按《四庫書目》編序,而以近人著述之善者附益之。」[9]亦說明《捐進書目》與守先閣相關。

再次,通過對勘其他書目來看。目前所知的守先閣藏書目錄,尚有南京圖書館藏《陸心源歸公書目》[1](以下簡稱《南圖目》)。對勘發現,《捐進書目》與《南圖目》的卷端題記、編目體例,乃至行格、筆跡都完全相同,二者間的區別只體現在對具體書目的調整上。《捐進書目》間有墨批,對原書或增、或刪、或改,這些意見有些在《南圖目》中得到糾正。《南圖目》與墨批修改後的《捐進書目》並不完全相同,相較來說,《南圖目》的附存部分收錄條目更多,茲以「史部雜史類」為例說明:《捐進書目》「史部雜史類」附存部分僅包括「《紀錄匯編》二百十六卷。明沈節甫撰」一條,有墨批以符號「「」」將此條刪去,又有墨批於書眉補書「《南疆逸史》四十卷。國朝溫睿臨撰」;又類末雲「附存一部二百十六卷」,墨批將「二百十六」划去,改作「四十」。反觀《南圖目》「史部雜史類」無《紀錄匯編》,但有《南疆逸史》,這是遵從墨批的修改。此外《南圖目》尚多出《金國南遷錄》《元秘史》《兩朝聞見錄》《兩朝憲章錄》《明開國臣傳•遜國臣傳》《南北史表》《國語疏》《漢後書》《小腆紀年》《聖武記》等10種書,類末雲「附存十一部二百四卷」。顯然《南圖目》體現了《捐進書目》遵照墨批修改後的狀態,同時在《捐進書目》的基礎上另有增補,當是更晚近的守先閣藏書目錄。

綜上所述,《捐進書目》並非陸心源捐進國子監的書籍目錄,而是守先閣的藏書目錄,且編寫時間較早,能夠代表守先閣前期的藏書開放狀態,值得引起關注。

三、《捐進書目》與守先閣的藏書開放

陸心源對守先閣的經營十分用心,這不僅體現在書籍的持續增補上,也體現在書目的跟進完善上。且守先閣對藏書的添置並非隨意,而是經過了深層次的考慮。統計發現,從《捐進書目》到《南圖目》增補數量排名前七的類目分別是別集類國朝(121種)、雜家類雜考之屬(43種)、地理類都會郡邑之屬(42種)、小學類字書之屬(20種)、載記類(19種)、兵家類(16種)、醫家類(14種),由此能夠看出守先閣經營的深意。

(一)宣揚經世新學

守先閣開放的19世紀末,風雨飄搖的清政府面對西方列強的蠶食鯨吞,迫切地希望學習國外先進的科學技術來輓救民族危亡,旋即發起洋務運動,引進大量的西方譯著。在這種社會思潮的影響下,陸心源也將目光投向了西方世界,守先閣的藏書引進亦反映出此種動向。《南圖目》較《捐進書目》新增「雜家類雜考之屬」書籍43種,其中大部分是在傳統目錄學分類體系中無從安置的西學書籍,如《化學初階》《地學淺釋》《電學》《植物學》《聲學》《光學》《冶金錄》《金石識別總錄》《井礦工程》《開煤要法》《格致啓蒙》《西藝知斯》《運規約指》《器象顯真》《測候叢談》等,可謂全方面地引入介紹西方科學技術的書籍。另外比較顯著的是《南圖目》較《捐進書目》新增「載記類」書籍19種,其中多數介紹日本、英國、法國等國家的歷史現狀,實際突破了「載記類」僅收錄偏方割據史籍的傳統,如《日本書記》《西國近事匯編》《列國歲計政要》《普法戰記》《英國志》《佛蘭西志》《聯邦志略》《萬國公法》等。此外面對內憂外患的政局,富國強兵、加強武備的致用思想也體現在守先閣的藏書引進上,《南圖目》較《捐進書目》新增「兵家類」書籍16種,其中既有《孫子集注》《將鑒論斷》《美芹十論》等傳統兵書,也有《水師操練》《水師章程》《輪船布陣》《測地繪圖》《繪地法原》《行軍測繪》《營城揭要》《營壘圖說》《防海新編》《爆藥記要》《汽機新制》等軍事學新書。陸心源曾評價自己的閱讀興趣不分中外,「泛覽經史百家,以及國朝官書,旁逮歐羅人所著,靡不究其所以然而求其可以行」[10],可見他對西方著作並不排斥。陸心源引進的藏書注目西方新學、呼應社會現實,體現出守先閣宣揚經世新學的開放主旨。

(二)保存傳統典籍

藏書樓的傳統功用是保存典籍,守先閣在這方面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守先閣在採進圖書時,對傳統書籍的蒐集不遺餘力,尤其是地方誌與清人別集兩類,其增補數量在守先閣藏書的各類目中名列前茅。《南圖目》較《捐進書目》「地理類都會郡邑之屬」增補《慈溪縣誌》《湖州府志》《德清縣誌》《武康縣誌》等42種書籍。地方誌是反映地方歷史文化的重要史料,陸心源曾參與纂修《湖州府志》,因此格外重視地方誌的蒐集。此外「別集類國朝」增補《楊園全書》《榆溪詩抄》《帶經堂集》等121種書籍,為保藏清人別集貢獻了力量。考據學在清代學術史上佔據最顯耀的位置,守先閣的藏書增擴亦兼顧考據學的治學傳統,如《南圖目》較《捐進書目》新增「小學類字書之屬」書籍20種,包括《一切經音義》《六書統溯源》《篆法偏旁點畫辨》《續復古編》《小學鈎沈》《六書轉注錄》《筠清館金石》《說文古本考》《說文系傳校錄》等。陸心源的治學底色仍舊是傳統的,其本人亦有《吳興金石志》《金石粹編續》《群書校補》《三續疑年錄》等金石學、校勘學、考據學論著,守先閣在有意與無意間對傳統典籍的增補仍是最顯著的。

(三)關注日用民生

《南圖目》較《捐進書目》新增「醫家類」書籍18種。尋醫問藥是民眾最日常的生活場景,閱讀醫藥相關的書籍自然也是讀者的普遍需要。守先閣添置的醫書數量較多,大概出自這方面的考慮。守先閣補充的醫書既有《傷寒論》《元珠密語》《素問識》等傳統醫籍,也有部分西方醫學著作,如英國合信(Benjamin Hobson)的《西醫略論》《內科新說》《婦嬰新說》、英國海得蘭(Frederick William Headland)的《儒門醫學》等。守先閣所採西醫書籍具有先進性,如合信是英國倫敦會派遣來華的傳教醫師,他編譯的醫籍是中國近代介紹西醫最早且成系統的[11]。守先閣為中國早期西醫傳播貢獻了力量,也為民眾衛生保健提供了新的視野,體現出對日用民生的關注。

守先閣的藏書增補呈現出古今兼採、東西並蓄的特點,既有代表新學的西方譯著,也有考證經史的傳統典籍。19世紀末洋務派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口號,主張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應當服務於傳統的儒家學說。與陸心源交好的朝廷要員如李鴻章、端方、盛宣懷等都是洋務派的代表人物[12],守先閣的藏書引進可能受其思想影響。


四、守先閣藏書的流散與意義

光緒二十年(1894)陸心源過世後,陸氏後人仍在堅持運營守先閣。現藏台灣漢學研究中心的《守先閣歸公書目》的具體情況尚未得到學界關注,其實此書是陸心源之子陸樹聲編寫的守先閣的後期藏書目錄。書前有題記雲:「光緒戊戌(二十四年)五月重理一過,此後無論何人取書必須全部取出,閱後仍將全部歸還原處,幸勿亂抽以便查點。幸甚幸甚。守先閣主人識。」下鈐「樹聲」「叔同」方印。可見守先閣在運營過程中遭遇過困境,曾有讀者將守先閣的書籍亂拿亂放,因此光緒二十四年(1898)陸樹聲對守先閣的藏書進行過一次大清查,並重新編寫了藏書目錄。從《守先閣歸公書目》可以看出,守先閣的排架分類變化很大,已經從原本嚴格的四部分類變成了分號亂序排列。如「第二號」中存放的既有《春秋正傳》等經部書,也有《大明會典》等史部書。且在這次查點過後沒幾天,閣中藏書就兩次失竊,統共丟失圖書13種,其中不乏《大明一統志》《大明集禮》等珍貴的明版書。此後陸樹聲或重加購買,或贖回原物,終於在四年後(光緒二十八年)全部補齊。這只是新舊交替社會背景下守先閣艱難維持運營的一個縮影,由此可以看出陸氏家族維護守先閣的良苦用心。遺憾的是,守先閣的藏書最終沒能逃脫流散的命運。光緒三十三年(1907),因家道中落,陸心源之子陸樹藩不得已賣書還債,將守先閣的部分藏書售與日本岩崎氏靜嘉堂文庫,另有部分藏書捐獻給吳興圖書館[13],守先閣的歷史使命就此結束。

學界普遍認為,光緒二十八年(1902)徐樹蘭創辦的古越藏書樓是中國近代圖書館出現的標誌[14],其實光緒八年陸心源創辦的守先閣已經具備了公共圖書館的屬性。古越藏書樓的創建宗旨是「一曰存古,二曰開新」,而守先閣早已具備此種願景。守先閣不僅無償為湖郡學人提供借閱服務,還接待外地讀者,甚至提供膳食、住宿[15]。汪鳴鑾曾盛贊陸心源的義舉雲:「以守先閣所儲之書歸之於公。嗚呼!此又藏書家自來罕有之盛。」[16]守先閣對藏書的添置並非完全出自陸心源的個人喜好,而是既考慮讀者的需求,又響應時代的號召,體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值得我們紀念與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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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徐楨基.皕宋樓藏書目及其藏書數[M]//王紹仁.江南藏書史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5-105.

2 李成晴.日藏《陸心源藏書目錄》稿本述略[J].大學圖書館學報,2015(6):87-92.

3 侯印國.陸心源《宋元板書目》稿本之發現及其價值[J].圖書館雜誌,2014(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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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呈造卑廳歷年出師陣亡各員並出身履歷清冊[A]//王紹仁.皕宋樓藏書流布及宋元版追蹤.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39.

7島田翰.皕宋樓藏書源流考[M].清光緒三十三年刻本,9a.

8 楊敏慧,李萬康.陸心源藏書印考略—以日本靜嘉堂文庫宋元版為中心[J].湖州師範學院學報,2022(3):19-28.

9 李宗蓮.皕宋樓藏書志序[M]//馮惠民.儀顧堂書目題跋匯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563.

10 陸心源.自序[M]//鄭曉霞.儀顧堂集輯校.揚州:廣陵書社,2015:5.

11 陳小卡.西方醫學傳入中國史[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20:614.

12 王增清.經世致用思想在陸心源藏書開放中的實踐[J].湖州師範學院學報,2011(4):23.

13 王紹仁.守先閣的藏書及其社會開放價值[J].圖書館雜誌,2008(4):75.

14 范並思.20世紀西方與中國的圖書館學——基於德爾斐測評的理論史綱[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161.

15 徐楨基.潛園遺事——藏書家陸心源生平及其他[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58.

16 陸心源.晚清五十名家書札[M].新北:廣文書局,1968:219.


注釋:

[1] 南京圖書館藏《陸心源歸公書目》有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南京圖書館藏稀見書目書志叢刊》影印本。除此之外,陸氏所編守先閣藏書目錄尚有南京大學圖書館藏《陸心源建閣歸公書籍目錄》、台灣「國家圖書館」藏《守先閣歸公書目》2種。

本文原刊於《大學圖書館學報》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