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蜀刻十二行本唐人集之再認識:元時的書冊實態
宋蜀刻十二行本唐人集之再認識:元時的書冊實態
石祥
摘要:
現存宋蜀刻本唐人集以十二行本為大宗,共有19種20部。利用新近出版的高清彩色影印本,可以探知其更多細節,考察它們在元代的書冊實態。根據書中「翰林國史院官書」印及其印油沾染的反向印痕,可以知曉:其一,每冊首尾葉鈐印,是元翰林國史院書籍收儲的慣例。其二,利用前一點,並綜合考慮頁數篇幅,可以考得它們在元代的具體分冊。當時恰當的分冊葉數的「中位數」,約是70葉上下。其三,十二行本在元代為蝴蝶裝,而根據鈐印情況,現存的元國子監藏書,在當時同樣是蝴蝶裝。此外,高清彩色影印本展現出的細節,還可表明:十二行本從宮廷流出,被清初劉體仁所得,其中還有中間環節。劉體仁竊書之說,恐非其實。
宋蜀刻本唐人集,已知現存25種27部,是宋本唐集的最大宗;其中十二行本現存19種20部,佔據絕大多數。由於其中多種是存世唯一宋本,或是與其他宋本有顯著差異,版本價值自不待言,頗受重視。
在先行研究中,既有對蜀刻唐人集做整體考察者,也有專治某一唐人集而論及蜀刻本者;後者數量當然更多,在某些細部觀點(如刊刻時間)上,或與前者不同。綜合來看,其主要結論有:蜀刻唐人集有十一行、十二行兩個系統,各系統內部行款版式一致。十一行本的刊刻約在兩宋之交,十二行本約在南宋中期;它們與《直齋書錄解題》記述的「《唐六十家集》」、「川本」、「蜀本」的特徵多有相合,宜為其中的一部分。明《文淵閣書目》著錄兩部《唐六十家詩》,應即陳氏所稱《唐六十家集》。而現存絕大多數十二行本鈐有元代官印,據此它們在元明兩代皆是宮廷藏書[1]。
研究的展開,受益于蜀刻唐人集的陸續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蜀刻唐人集叢刊》收錄品種最多(23種),該社自1970年代末起,先以線裝本陸續印行,1994年平裝重印,2013年精裝再印,每種後附跋文介紹。除了《孫可之文集》選印翰林國史院藏本而未印顧抱沖藏本(兩部是同版的不同印本),《叢刊》囊括了大陸地區的全部藏本[2]。之後,《中華再造善本》收錄了21部蜀刻唐人集(《孫可之文集》選印了顧抱沖藏本)。在更早的20世紀前半段,也有一些影印本,如商務印書館影印《張文昌文集》《皇甫持正文集》《李長吉文集》《許用晦文集》《鄭守愚文集》《孫可之文集》《司空表聖文集》,收入《續古逸叢書》;陶湘影印《孟浩然詩集》,董康影印十行本《劉夢得文集》,等等。
不過,受影印技術的制約,這些影印本未能呈現出原書實物的諸多細節。最新出版的《宋蜀刻本唐人集選刊》以高清彩色原大方式,選印16部十二行本,加上稍早影印的《歐陽行周文集》《孟浩然詩集》,現已有18種18部蜀刻十二行本有了高清彩色複製本[3]。利用彩印複製本,重新審視十二行本,就會有一些新的認識。
一、元「翰林國史院官書」印的鈐蓋慣例及印痕
除去《孫可之文集》顧抱沖藏本、《杜荀鶴文集》,現存的20部十二行本,有18部鈐「翰林國史院官書」印,現裝成49冊。如所周知,古籍多經重裝,而重裝可能會變動分冊。根據「翰林國史院官書」的鈐蓋情況,可以推擬十二行本在元代的分冊面貌。
為便後續討論,先介紹十二行本中「翰林國史院官書」印的一個現象:由於印油沾染,在鈐印葉的另半葉的對應位置,有水平反向的印痕,或深或淺,但無一例外,除非另半葉宋刻原物後來損去(補配用紙與宋刻原紙有明顯色差,在高清彩印中清晰可辨),深者可大體辨識出印文,淺者只留下淡淡的局部痕跡。與此同時,相鄰葉的對應位置也往往留下印痕,如《鄭守愚文集》卷三末葉A面鈐印,同葉B面、前一葉B面均有印痕。通過這些印痕,可知某些宋刻原物已損去的葉面,原有翰林國史院印。如,《元微之文集》某卷末葉B面(版心殘損不可見,現與卷三〇僅存的前兩葉裝成一冊)有印痕,印文依稀可辨,乃知已損去的A面有印。《陸宣公文集》目錄首葉現存A面是抄配,無翰林國史院印,B面尚是宋刻原物,有印痕,可知A面宋刻原物元時尚存,並鈐官印。
再看「翰林國史院官書」印在目前分冊及卷次中的位置。如表1所示,18部十二行本中,《孟浩然詩集》以下9部為全本,《孟東野文集》以下9部為殘本,現有鈐印52處(有2處鈐印所在宋刻原葉已損,據前述反向印痕識出)。9部全本的全書首葉皆鈐元官印。案,現存十二行本或有序或無序,有序者以序居首(後接目錄),無序者以目錄居首。與之對應,有序者,元官印鈐于序首葉,無序則鈐在目錄首葉,卷一首葉一概不鈐。—至於殘本,若首冊尚存,則其首葉(序首葉或目錄首葉)鈐有元官印。
值得注意的是,《劉夢得文集》《昌黎先生文集》二種,首冊首葉無印,似與上述相違反,需要做一番解說。《劉夢得文集》以卷一首葉為開端,未見序與目錄,與其他十二行本以序或目錄居首的情形不同,可推論翰林國史院印鈐於序或目錄首葉,該部分葉面後來損去至於。《昌黎先生文集》,序及目錄皆存,卻未見元官印印,或是偶爾漏蓋。要之,在(當時存在的)全書首葉鈐印,是翰林國史院鈐印的慣常做法。
鈐印於全書末葉,是可以明顯觀察到的另一慣例。9部全本的全書末葉均有鈐印,一目了然;在殘本中,宋刻原物末冊尚存且到尾的3部(元微之、劉文房、權載之),與之同。
至於書中各卷的鈐印情況,如表1,元官印並非在每卷首尾均鈐蓋,而是相隔卷數不定;與此同時,這些鈐印又是在相鄰卷成組出現,凡某卷末葉鈐印,次卷首葉鈐印(受缺卷影響,在9部殘本中,這一成組出現的面貌有所斷闕,但大體趨勢仍可分明看出)。如《陸宣公文集》目錄首葉A面有印,卷五末葉B面有印,跨度為目錄加五卷;卷六首葉A面有印,卷九末葉A有印,橫跨四卷。
在目前分冊中,有一部分成組出現的相鄰卷鈐印,處於同冊之中,即前卷末葉與后卷首葉直接相鄰。這種情況共有5組:《元微之文集》卷六末葉B面與卷七首葉A面,《新刊權載之文集》卷六倒數第二葉B面(此卷末葉系後補,元時闕)與卷七首葉A面、卷四四末葉A面與卷四五首葉A面,《陸宣公文集》卷五末葉B面與卷六首葉A、卷九末葉A與卷一〇首葉A。如前述,“翰林國史院官書”印會在相鄰葉留下印痕,但以上5組10葉全無彼此印痕留存,乃知它們在元時分屬不同冊,前後葉不相鄰,故無沾染的“機會”。綜上可知,相鄰卷的成組鈐印,實際是元代分冊的痕跡[4]。甲卷首葉有鈐印,此卷即為子冊之首,乙卷末葉鈐印,該卷便是丑冊之末。
元翰林國史院還收藏碑帖,其上亦鈐此印。宋拓本《神策軍碑》(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現存前半部分,計27開,至“京嘉其誠”止,首開末開各鈐““翰林國史院官書”[5]。清初學者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稱其家藏有《大觀帖》殘本(存卷一、一〇),其中卷一首尾鈐翰林國史院印,可見元時卷一為一冊。
《大觀帖》第一、第十兩卷,皆宋裝,曆為紹興周禹錫、錢子方、薑匯思所藏。第一卷有賈似道「魏國公印」,前後皆有元世祖「翰林國史院官書」合縫長印及明晉府收藏諸印。[6]
要之,每冊首尾葉鈐印,是元翰林國史院典守書籍與碑帖的慣例。這一做法與收儲典守有密切關聯。標明物權以防盜、便於清點收儲,是藏書鈐印的實用性目的;尤其是官署藏書,不似私家秘藏,能夠接觸藏書的人員多且雜,散亂丟失風險更大,典守制度須更加嚴密。僅在全書首尾鈐印,中間各冊皆無印,效果自然不及每冊首尾鈐印。與之類似,明文淵閣亦是每冊加蓋藏印,但「文淵閣印」只在首葉鈐印。如,元大德九年(1305)陳仁子東山書院刻本《古迂陳氏家藏夢溪筆談》。該本六冊,序首葉(首冊)、卷五首葉(第二冊)、卷八首葉(第三冊)、卷一二首葉(第四冊)、卷二二(第六冊),均鈐「文淵閣印」;惟卷一八(第五冊之首卷)首葉損去,第二葉無此印,照他冊情況類推,已闕的首葉明時應存,亦有「文淵閣印」。
表1
二、十二行本元時分冊的構擬
循以上考述,十二行本在元代的分冊如下。9部全本的分冊清晰:《孟浩然詩集》(46葉)、《李長吉文集》(51葉)、《鄭守愚文集》(56葉)、《歐陽行周文集》(92葉)、《皇甫持正文集》(52葉)、《許用晦文集》(89葉)、《孫可之文集》(47葉)、《司空表聖文集》(84葉),均裝成一冊;《張承吉文集》(上冊46葉、下冊48葉,共94葉),裝為二冊。
至於9部殘本,《孟東野文集》十卷,現存目錄、卷一至五(53葉),首尾有印,是完整一冊;卷六至一〇,若彼時尚存,則另成一冊。《劉文房文集》十卷亦如之,現存卷五至一〇(60葉),首尾有印,元時是完整一冊,現闕的前四卷又是一冊。
《劉夢得文集》,現存卷一至四(44葉),元時為一冊。此冊卷前有闕損,僅卷四末葉有印,冊首之印應在現已闕損的目錄或序首葉上。此書在元時是否只殘存前四卷,固不可知,若當時仍存其他若干卷,則至少還有一冊。
《張文昌文集》,現存目錄、卷一至四(55葉),僅目錄首葉有印,元時在同一冊內,但此冊不全。案,此書目錄內容至卷四止,其後一行恰是葉末最後一行,標「張文昌文集目錄」,給人以目錄至此完結、全書四卷的感覺。此處經過作偽,挖補痕跡在高清彩印中一眼可辨;按之前目錄的樣貌,此行原應作“第五卷”。由此反證,元時所存不止四卷,冊末鈐印在卷五或之後某卷的末葉。《直齋書錄解題》:「《張籍集》三卷。唐國子監司業張籍文昌撰。川本作五卷。」[7]未知陳氏記錄的「川本」,是否便是十二行本。
《姚少監文集》現存目錄、卷一至五(47葉),首尾鈐印俱在,元時為一冊。此冊看似首尾完整,實際也有闕葉。目錄第五葉B面的卷五以下內容,沿版框內沿被挖去,再墊紙補好,描出欄線(這些痕跡在高清彩印中可以識別),末行補「姚少監文集目錄終」。目錄部分原有葉數不止5葉;若後五卷目錄篇幅與前五卷相當,則此冊實際約有50葉。現已不存的卷六至一〇,元時另為一冊。
《陸宣公文集》,現存目錄、卷一至一二,末兩卷為抄配。如前述,此書目錄首葉宋刻原物有翰林國史院印,目錄、卷一至五為元時首冊(60葉),卷六至九為第二冊(65葉),這兩冊首尾完整;卷一〇起為第三冊(54葉),現存末兩卷為抄配,故無元官印。十二行本《陸宣公文集》全書為二十二卷,抑或十二卷,存在不同意見[8]。若是十二卷本,第三冊自然止於卷一二,宋刻原物末葉應有印;若是二十二卷本,則第三冊止於何卷,之下又分幾冊,無從得知。
《元微之文集》六十卷,現存序、目錄、卷一至一四、卷三〇前兩葉、五一至六〇、以及不知何卷的末葉B面。序、目錄、卷一至六是第一冊,該冊首尾完整,各有鈐印(74葉)。卷七至一四之後某卷,為第二冊(卷七至一四共61葉),卷一四末葉無元官印,可知第二冊非至此卷止。卷五一之前某卷至六〇為末冊(卷五一至六〇共50葉),卷五一首葉無元官印,可知它不是末冊首卷。卷三〇距離卷一四、卷五一很遠,從篇幅考慮,它必屬於單獨的另外一冊;此卷首葉無藏印,則非一冊之開端,元時必與卷二九同屬一冊。無論如何,可以確認,《元微之文集》在元代至少有4冊。
《昌黎先生文集》《權載之文集》宋刻原物亦多有殘缺,但它們的分冊情況卻可以完全推擬。
《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其中卷五至七、卷一七至二四、外集十卷為抄配,行款與宋本同。卷四末葉有印,則序、目錄、卷一至四為首冊(70葉)。卷一一末葉、卷一六末葉有印,則卷一二至一六為一冊(65葉)。卷二五首葉、卷三二末葉有印,以上八卷又為一冊(70葉)。卷三三首葉、卷四〇末葉有印,此八卷亦為一冊(68葉)。以上是可以確認起訖的4冊。
卷五至一一共七卷,其中卷八至一一為宋刻,卷一一末葉有印,知是一冊之末。那麼,此冊始於何卷,卷五至一一是一冊,還是兩冊?案,此書可確認首尾的4冊,均在70頁上下。而卷五為15葉、卷六8葉、卷七9葉、卷八13葉、卷九12葉、卷一〇12葉、卷一一12葉,共81葉;若分裝兩冊,無論如何劃分,都會有一冊不足40葉,與前述各冊相差太遠,故此七卷當為一冊。同理,卷一七為11葉、卷一八9葉、卷一九12葉、卷二〇9葉、卷二一13葉、卷二二10葉、卷二三11葉、卷二四8葉,共83葉,也應裝成一冊。《外集》十卷全為抄配(44葉),其中卷六至一〇為《順宗實錄》(26葉)。劉真倫指出,《外集》抄配的來源不是十二行本,篇目有差異;據十二行本書前目錄,卷一至五為37篇,抄配本僅有27篇[9]。將這些少去的篇目按十二行本的行款計算,約合12~13葉,因此十二行本《外集》的實際葉數在60葉上下,仍應裝成一冊。綜上,《昌黎先生文集》在元時應裝為7冊。
《權載之文集》五十卷,存序、目錄、卷一至八、二一至三一、四三至五〇。序、目錄、卷一至六(現存60葉)、卷二一至二六(現存65葉)、卷四五至五〇(72葉),是首尾鈐印、起訖清楚的三冊。但有兩點須注意:其一,目錄現存8葉,內容是前八卷篇目,以下被裁去,將目錄末葉“權載之文集目錄終”及其後空白部分(A面左半及B面全部)裁剪,貼補至此。被“移植”過來的目錄末葉的版心未被塗抹,可辨認出葉碼是“廿三”,加上遭作偽損去的15葉目錄,首冊實有75葉。其二,卷二六現存14葉,不到尾,是以卷末應有元官印而不可見。按所闕部分的篇幅推算,在宋本中應為1葉,故卷二一至二六實為66葉。
另有3冊可以確認其首尾之一端,即卷七至卷八之後某卷為一冊,卷二七至卷三一之後某卷為一冊,卷四三之前某卷至四四為一冊。而卷七至二〇有14卷、卷二七至四二有16卷,從篇幅上考慮,它們不可能各自只裝成一冊。
今案,權集有嘉慶朱珪刻本,係以十二行本的傳抄本為底本刊刻,可以利用它推擬宋刻闕損部分的元時分冊。朱本十行二十一字,相比宋本的十二行二十一字,每葉少去四行。若每葉滿版,則朱本6葉等於宋刻5葉,但實際刻書不會如此(如卷末葉有空行留白)。將宋本與朱本共存的各卷比照,宋本一卷為7~10葉者,朱本大致比宋本多出1葉;宋本一卷為10葉以上者,朱本多出1~2葉;宋本一卷在20葉以上者,朱本多出3葉或更多。將相連的若干卷作整體測算,宋本葉數大體是朱本葉數的85%稍多;如卷二七至三一,宋本50葉,朱本57葉;卷四五至五〇,宋本72葉,朱本82葉。
準此,朱本卷七至二〇共151葉,其中卷七至一三73葉,卷一四至二〇78葉;推算宋本卷七至一三約63~65葉,卷一四至二〇約67~69葉,篇幅相當,且與前述各冊葉數接近,宋本分冊應即如此。同理,卷二七至三二,朱本66葉,推算宋本約57~59葉(宋本現存卷二七至三一50葉,朱本卷三二9葉,可為參照);卷三三至三九,朱本71葉,宋本約61~63葉;卷四〇至至四四,朱本66葉,宋本約57~59葉;葉數彼此相當,與前述各冊相差亦不遠,元時應即如此分冊[10]。如上推導,《權載之文集》在元時應裝成8冊。
依上文所述,現存18部有“元翰林國史院官書”印的十二行本,元時分冊起訖清楚、以及雖部分殘闕但可分析出分冊位置者,有32冊,實物不存但能推導出分冊的有8冊,總計40冊。這是18部十二行本在元時冊數的下限。情理上,現闕卷冊在元代未必全闕,則冊數還將更多。
在構擬分冊的過程中,可以感覺到:分冊時謀求各冊葉數接近,如此則裝成的書冊厚度大體相當,整齊美觀;而元人認為恰當的分冊葉數的“中位數”,約是70葉上下,此點在部帙較大的《權載之文集》等書中更顯清晰[11]。當然,各書各卷篇幅不同,勢難一律按70葉上下劃分,此時元人則偏向於厚分冊。如《孟浩然詩集》(46葉)、《鄭守愚文集》(56葉)、《孫可之文集》(47葉)等,篇幅有限,只能裝成一冊;《歐陽行周文集》(92葉)、《許用晦文集》(89葉)、《司空表聖文集》(84葉),若分裝兩冊,每冊40余葉,與前幾種相當,卻仍裝成一冊,足見“甯厚勿薄”的傾向。
此外,鈐有元官印的18部十二行本中,12部鈐有清初劉體仁藏印。劉氏鈐蓋藏印,相當規則,且與元官印有明顯對應關係:若某書有序,則序首葉鈐印(惟《權載之文集》鈐于序次葉,《李長吉文集》序首葉大幅破損,未見劉氏藏印,或是在已損去的部分上)。無論序之有無,目錄首葉皆鈐印。卷一首葉皆鈐印(僅《鄭守愚文集》無)。其他各卷,凡首葉有「翰林國史院官書」印者,劉氏必鈐印。如前述,元官印鈐於各冊首尾,是以至清初十二行本極有可能仍保持分冊,劉氏將自己的藏印蓋在諸冊之首葉,乃形成伴隨元官印出現的面貌。
三、十二行本在元代的裝幀形式
如所周知,書經重裝,還有可能變換裝幀形式。現存十二行本全為線裝,因線裝出現較晚,所以它們在元時應是包背裝或蝴蝶裝[12]。而究竟是何種裝幀,同樣可以推知,前述「翰林國史院官書」的反向印痕,便是線索。
無論是蝴蝶裝,還是包背裝,某葉A面(B面)有印,該印對應于同葉B面(A面)與相鄰的前一葉B面(後一葉A面)的位置是固定的。而且,無論是何種裝幀,同葉另一面以及相鄰葉上的印痕,也一定是水準反向的。職是之故,印痕的位置與方向不是判斷裝幀形式的線索。
問題的關鍵,是印痕深淺。印痕是印油沾染/滲透的結果,沾染/滲透嚴重則印痕深,輕微則印痕淺,與鈐印葉無接觸,則無印痕。「翰林國史院官書」鈐蓋於冊首冊尾,元時書衣早已損去,因此現在只能見到冊首葉A面之印在同葉B面的印痕,無法看到印染在元時扉葉或書衣內側的印痕。而冊尾之印,若鈐在末葉A面,便會沾染末葉B面與前一葉B面。觀察後一種情況的所有實例,末葉B面的印痕皆重於前一葉B面的印痕,部分前一葉B面甚至沒有印痕,這說明二者的沾染/滲透程度有明顯差異。
蝴蝶裝是版心向內對折,有字一面在內,包背裝是版心向外對折,有字一面在外。故而,合起書冊時,若是蝴蝶裝,同一葉的A面與B面直接相貼;若是包背裝,後一葉A面與前一葉B面直接相貼。准此,蝴蝶裝之書,A面鈐印,同葉B面與之直接相貼而染上印痕,而印油須滲透本葉與前一葉紙背,才能在前一葉B面留下印痕,「難度」較大;包背裝則反之。緣此,末葉B面的印痕皆重於前一葉B面的印痕,便證明元代鈐印時十二行本是蝴蝶裝。
可作為旁證比擬的是,現存某些宋元本經元代國子監收藏,鈐有「國子監崇文閣官書借讀者必須愛護損壞闕失典掌者不許收受」長印,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冊府元龜》、宋紹興四年溫州州學刻遞修本《大唐六典注》、宋刻宋元遞修本《經典釋文》(一殘本、一全本)、上海圖書館藏元刻本《顏氏家訓》、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元大德七年雲謙刻本《說苑》等。其中,《顏氏家訓》《大唐六典注》《冊府元龜》《說苑》,現為蝴蝶裝(雖未必是元時裝幀保持至今)。根據國子監印的鈐蓋情況,可斷定以上諸書在元時全為蝴蝶裝。其說如下:
國子監崇文閣印鈐于序首葉、目錄首葉、某卷首葉及某卷末葉,卷數相隔不定;與前述“翰林國史院官書”印同理,這是元代分冊起訖的標識。而在上揭諸本中,國子監崇文閣印全部加蓋在無字的背面。若鈐印時書是包背裝,須將書拆為散葉狀態,方能在紙背鈐印,之後還要將書重新裝回,極不便利;另一方面,紙背鈐印,正面只有不甚清晰的反向印痕,標識物權的效果就打了折扣。
若是蝴蝶裝,在首葉、末葉的紙背上鈐印,不存在困難。打開書衣,一眼可見首葉背白上的國子監崇文閣官印;翻至冊尾,則是末葉背白上的此印。首尾明晰清楚,與標識物權、典守防盜的需求相符,也便於日常點檢收儲。
書籍裝幀與鈐蓋藏印,各是書冊制度的一個方面。書冊制度並非憑空設立,而是面向當時情境、針對實際需求的解決方案。翰林國史院與國子監皆是元代中央官署,時代相同,情境相同,面臨的問題與需求自然相近,是故典藏收儲時採取相近操作,理所宜然。作為這些操作的結果,其藏書的形態遂呈現出高度一致的面貌。通過以上復原,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一點。
餘論
在十二行本中,還有一些值得探究的細節。《陸宣公文集》目錄首葉A面是抄配,其前兩行下半部及版框外部分,紙色與他處不同,劉體仁的「潁川劉考功藏書印」朱文方印、「體」「仁」朱文連珠印正蓋在此處。細審之,這部分是用另紙貼蓋上去,描出版框欄線,再加蓋藏印。由於貼蓋的紙張不厚,能約略看出被遮蓋的補抄原紙在與「潁川劉考功藏書印」的對應位置上,鈐有一枚朱文方印,右側兩字大體可辨,作「寶乙囗囗」。顯然,貼蓋是劉體仁所為,元翰林國史院時A面仍是宋刻原物(B面有「翰林國史院官書」印痕),A面的闕損及抄補時間介於兩者之間。
劉體仁是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曾任吏部主事。由於他有京官經歷,又成批收藏十二行本,已有研究認為十二行本清初仍存宮廷,劉氏將其竊出[13]。「寶乙囗囗」印的存在,顯示十二行本之流出,恐非如此簡單;至少《陸宣公文集》,在劉氏之前,還經他人收藏。反之,若「寶乙囗囗」”印是劉氏藏印,他無須遮蓋自己藏印,直接在空白處加蓋其他印章即可。而「寶乙囗囗」印及印主,很可能距離劉氏時間不遠,在當時有某種須避忌的情由,劉氏遂將它遮去。
最後想要強調的是,本文對於十二行本的研討,是以高清彩色複製本為基礎的。調閱古籍原書,經常遭遇困難,學者往往是利用影印本進行研究,這點無須諱言。但是以往通行的黑白或灰度影印方式,呈現效果有限,版本實物的很多細節未能體現。已有研究的很多疏漏,與此有關。新的高清彩印,極大提升了呈現效果,對於版本研究的意義重大。因此,可以預見,高清彩印必將在今後的古籍影印中佔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而研究者利用高清彩印的優長,重審並修正前人研究,也將是今後古籍研究的重要面向。
2021年12月初稿
2022年4月定稿
說明:本文初稿曾在早稻田大學中國古籍文化研究所、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中日漢籍研究學術研討會」(2021年12月27日)發表。承郭永秉先生辨識「寶乙囗囗」印,謹表感謝。
注釋: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亞漢籍版本學史」(22&ZD331)的階段性成果。
[1]北京圖書館編《中國版刻圖錄》(第二版),文物出版社,1961年。程有慶《宋蜀刻本<唐六十家集>考辨,《文獻》1994年1期。李致忠《宋刻唐人文集》,《文獻》2005年2、3、4期(連載)。趙望秦《<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跋文讀後案》,《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2年5期。李明霞《宋蜀刻<唐六十家集>版本新探》,華東師範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陳尚君《宋蜀刻本唐人集選刊序言》,《宋蜀刻本唐人集選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年。高橋良行著、蔣寅譯《劉長卿集傳本考》,《揚州師院學報》1988年1期。陳順智《劉長卿集版本考述》,《文獻》2001年1期。趙望秦《宋蜀刻本<陸宣公文集>考》,《古籍研究》2001年3期。劉真倫《韓愈集宋元傳本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趙望秦《劉體仁竊書辨誣兼及其它》,《商洛學院學報》2010年5期。呂正惠《孟浩然詩集的版本問題》,《閱江學刊》2011年3期。趙望秦《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考述》,《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4年3期。趙望秦、馬君毅《宋蜀刻本<孫可之文集>三題》,《雲南民族大學學報》2014年6期。
[2] 未印者是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十一行本《李太白文集》,崇蘭館藏十行本《劉夢得文集》,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十二行本《歐陽行周文集》及《新刊權載之文集》卷四三至五〇。
[3] 《宋蜀刻本唐人集選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年。《唐僧弘秀集 歐陽行周文集》,世界書局,2013年。《孟浩然詩集》,收入《國家圖書館藏古籍善本集成》,文物出版社,2017年。目前,《孫可之文集》顧抱沖藏本、《昌黎先生文集》(均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及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新刊權載之文集》卷四三至五〇,尚無高清彩色複製本。
[4] 關於翰林國史院印標誌著分冊,趙望秦《劉體仁竊書辨誣兼及其它》有過論述:「元代翰林國史院為其存書鈐蓋藏書印章是有規定的,即在每冊書而不是每種書的首尾加蓋藏書印章。進而由此規律來推測,上列七種全本在當時是各裝為一冊;《張承吉文集》則是裝為二冊;《劉文房文集》與《姚少監詩集》原是各裝為二冊,而如今各佚去的是整整一冊……」不過,趙氏當時僅據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黑白影印本(藏書印套紅),無法看出浸染的印痕,所以他是根據鈐蓋藏書印的一般習慣言之。
[5]《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碑帖綜錄》,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336-345頁。據書影,此拓本冊末的「翰林國史院官書」同樣在另一側的對稱位置留下印痕。
[6]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卷上,清嘉慶四至十六年桐川顧氏刻讀畵齋叢書本。
[7]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565頁。
[8]趙望秦《宋蜀刻本<陸宣公文集>考》主張是十二卷本,學界的一般認識是二十二卷本。
[9]劉真倫《韓愈集宋元傳本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128-141頁。
[10]《權載之文集》有一部清抄本,五十卷全,行款為十二行二十一字,與宋本相同,後為傅增湘購得,稱「此書似乾嘉人筆跡,疑即朱笥河家照宋蜀本傳錄者……據朱石君刻權集序,言竹君舊藏宋刊本得之陶氏五柳居,陶得書日自鈔一部,其後詢其侄少河索觀原本,亦鈔存一部以假之彭文勤,彭又錄副。當時海內只此四部,此本必為傳鈔三部之一。彭本余曾手校,則此帙非陶即朱耳」(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中華書局,2009年,873頁)。此抄本現不知存何處,本文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嘉慶朱珪刻本入手。
[11]當然,元翰林國史院收儲的蜀刻本,也完全有可能是宋時裝幀,元人未加重裝,改變分冊。
[12]學界一般認為線裝出現於明代中期。陳騰進一步提出,「線裝書當起源於明嘉靖年間的蘇州地區,萬曆以後盛行全國」,他還總結之前學者對於線裝起源時間的討論。參閱:陳騰《線裝書的起源時間》,《中國典籍與文化》,2020年4期。蝴蝶裝通行于宋元,是一般常識。包背裝的出現時間不甚明確,李致忠認為出現于北宋初年,黃永年、陳先行認為是南宋後期。參閱:李致忠、吳芳思《中國書史研究中的一些問題(之二)古書梵夾裝、旋風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的起源與流變》,《圖書館學通訊》,1987年2期。黃永年《古籍版本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57頁。陳先行《古籍善本(修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526頁。
[13]趙望秦《劉體仁竊書辨誣兼及其它》論證劉氏非竊書所得,並徵引王士禛之說,稱《權載之文集》劉體仁得自顧宸。
本文原刊於《唐研究》第二十九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