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熙泰、張文虎文瀾閣訪書考略—以《錢鱸香先生筆記》為中心

錢熙泰、張文虎文瀾閣訪書考略—以《錢鱸香先生筆記》為中心

謝輝

摘要:

《錢鱸香先生筆記》為錢熙泰所撰杭州行紀,詳細記載了道光年間錢氏與張文虎三次至文瀾閣訪書的情況,並保存了歷次抄書校書的目錄。將該書與張氏所撰杭州行紀合而觀之,可知第一次到杭州時,錢、張等人在文瀾閣司事周獻的幫助下,借出117種閣本,抄錄其中63種,又自備底本取校閣本81種。第二次仍托周獻抄錄閣本65種,第三次托新任司事朱石樵抄書數十種。總計抄書至少128種,其中有56種後被收入《守山閣叢書》等錢氏家族編刻的各種叢書中,成為重要的底本來源,保存了部分文瀾閣本的面貌。所校之書中有69種被收入各種叢書。實踐證明,閣本發揮的校勘作用有限,這也促使錢氏不再迷信閣本,而著力搜求其他版本進行他校,特別是對《墨海金壺》等叢書的利用。

關鍵詞:《錢鱸香先生筆記》、張文虎、錢熙泰、文瀾閣《四庫全書》、《守山閣叢書》


作為晚清上海地區著名的文化家族之一,金山錢氏的刻書事業持續了至少五代人之久。今傳《金山錢氏家刻書目》,列出錢氏家族成員自撰與校訂輯刻的27種書(含叢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錢熙祚輯《守山閣叢書》《珠叢別錄》《指海》與錢熙輔輯《藝海珠塵》壬、癸二集。而這四部規模較大的叢書,均與錢熙泰、張文虎的文瀾閣訪書有密切關係。

清道光十五(1835)、十九、二十年,錢熙泰(1810-1858,字子和,號鱸香,金山人)和張文虎(1808-1885,字孟彪,一字嘯山,號天目山樵,南匯人)曾三次到訪杭州文瀾閣,並撰寫了詳盡的訪書記。其中張氏所撰四種筆記(《湖樓校書記》《餘記》《西泠續記》《蓮龕尋夢記》)於其身後的光緒十五年(1889)刊行,學界久已知之。而錢氏所撰《錢鱸香先生筆記》(以下簡稱「《筆記》」),則知者較少。近年來已有學者注意到錢氏這一著作的價值,如王曉雪即利用該書對張文虎的生平作了不少訂補。但錢氏此書最值得注意之處,在於保存了大量不見於張書的文瀾閣抄書校書細節與書目。此前對文瀾閣進行研究的部分成果,如民國間張崟《文瀾閣四庫全書史稿》(《文瀾學報》1935年第1期)等曾有零星引用,但全面系統的論述似尚未見。本文即以錢氏《筆記》為中心,將其與張文虎所撰諸書參互考訂,力圖還原三次訪書活動的全貌,以助探討金山錢氏家族刻書的有關情況。


一、《錢鱸香先生筆記》概述

《筆記》為錢熙泰所撰杭州行紀,長期未經刊行。民國二十年(1931),金山人白蕉(1907—1969,原名何旭如)從錢氏後裔錢燦若處得到這份遺稿,述其事曰:「先生曾孫錢燦若先生為余丱角交,十年讀書嬉戲,時相過從。近出先生手寫稿,則赫然遺著五種也!」是時白蕉方供職於人文圖書館,因念此稿「無聞者幾近百年」,且「頗關我國文獻」,遂以居家侍疾之暇,費時月余抄校一遍,以《錢鱸香先生筆記》為總名,在《人文月刊》上陸續刊載,共十四期連載完畢。具體的刊期與子目為:

《西泠校書記》,1931年第2卷第7期,1932年第3卷第6-7期;

《餘記》,1932年第3卷第8期;

《文瀾閣校書目錄》《文瀾閣抄書目錄》,1932年第3卷第10期;

《武林續遊記》,1933年第4卷第2—4期;

《文瀾閣抄書目錄》《續抄書目》,1933年第4卷第5期;

《張文虎游杭詩鈔》(原無標題,據內容擬),1933年第4卷第5-7期;

《蓮龕尋夢記》,1933年第4卷第7-8期。

按照白蕉的說法,錢氏此稿共計五種,但實際僅有四種,即記載第一次到杭州的《西泠校書記》與《餘記》,第二次到杭之《武林續遊記》及第三次到杭之《蓮龕尋夢記》。其餘的抄書、校書目錄和張文虎詩作,都屬附錄性質。此外,錢燦若提供的錢熙泰遺稿中,可能還有其他內容。如《人文月刊》1931年第2卷第3期曾登載無名氏《雜記》一種(第1-14頁),謂底本為舊抄本,出松江人手筆,記清初順治時京內事甚悉,也是錢燦若所贈。又《人文月刊》1934年第5卷第4期刊有錢熙泰《吳門遊記》一種(第1-7頁),記錢氏於道光二十二年(1842)三月十一日至四月初七日游蘇州之事,猜測亦應與杭州遊記同出自錢氏遺稿。

白蕉得到的錢熙泰遺稿,保存情況不太好,其在《筆記》之末的跋文中已提到:「原稿系先生手書,蠹蝕破爛,字有剝脫或僅存其半及一二筆者。」白蕉依據錢氏《古松樓剩稿》與張文虎《舒藝室集》,作了不少校補工作,但可能仍有改而未盡之處。此外還有很多錯誤,明顯是在排印環節產生,如全稿之末的白蕉跋文,「文瀾閣鈔書目錄」之「瀾」誤作「欄」。由此而言,經白蕉整理的《筆記》,實際問題頗多,但其所據底本的真實性,則不容懷疑。《筆記》之首,有道光二十二年「倚戟生兄偉」和二十五年張烒、張振翮題詩,以及道光二十三年馬承昭觀款。末有道光二十八年沈曦、二十九年張國梁,以及未署時間的張家鼒題詩。這些題詠皆明言因觀錢稿而作,如張振翮即言「奉讀鱸香五兄先生《西冷〔泠〕記游》一集,拜服之至」,且很多人都與錢氏及張文虎有密切交往。如張烒、張振翮、張家鼒都屬南塘張氏家族,張文虎曾為該家族詩集《南塘張氏詩略》作序,張家鼒又稱錢熙泰為「姻丈」,沈曦在張文虎詩中亦被提及。原稿既有這些題識,說明其即便不是所謂錢氏手書,至少也應是一個謄清的稿本。

《筆記》中還附載了錢熙泰和張文虎的很多詩作,其中相當一部分又見於二人刊行的詩文集中。兩相比較之下,張詩出入不大,而錢詩很多都有明顯差異。如《西泠校書記》載錢詩《冷泉亭》第一首為:「萬山斜抱一亭小,面面曲欄延碧篠。陰崖銜日晝冥冥,無數白雲開洞曉。」而《古松樓剩稿》作:「眾山團團一亭小,泉流無聲只啼鳥。陰崖銜日晝冥冥,萬壑松杉夾叢篠。」僅有一句完全相同。這應是錢氏刊刻其詩集時,請張文虎對其詩進行了修訂(詳見下文),由此也能看出《筆記》所據之稿的原始性。《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和《中國古籍總目》均著錄《西泠紀游稿》稿本藏上海市金山區圖書館,猜測即是《筆記》的底本。但經與金山區圖書館聯繫得知,由於歷史原因,此稿本現已不在該館。故《筆記》儘管有大量訛文誤字,仍是目前唯一可據且可信之本。

《筆記》中《西泠校書記》《武林續遊記》《蓮龕尋夢記》卷首均有錢熙泰識語,《武林續遊記》識語明確題「己亥秋八月熙泰識」,即錢氏第二次到杭州的道光十九年。可見這些行紀的初稿,都應寫於錢氏三次旅杭期間。值得注意的是,將《筆記》與張文虎杭州行紀加以對比,可以發現二者之間存在明顯的雷同現象。一方面,二人所撰的行紀皆為四種,且書名都極為類似,第四種《蓮龕尋夢記》甚至同名。其一、三、四均為按日記載三次游杭的情況,區別僅在於,第一次杭州之行,錢氏返程較早,故其所撰《西泠校書記》止於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而張文虎《湖樓校書記》止於同月二十七日。第二種《余記》,二家所撰者皆為記載第一次到杭州時所見西湖之景致、杭人之風俗,以及抄書、校書的情況。另一方面,二人的文字表述也有不少相同之處。如張文虎《西泠續記》載道光十九年八月十日游吳山,登第一峰遠眺,有「萬家闤闠,如紋在掌,江波不動,環帶其外」的描述,錢熙泰《武林續遊記》僅易「動」為「興」。這種情況顯然不能用偶爾暗合來解釋。白蕉說:「錢鱸香先生詩,刻有《古松樓剩稿》一冊,版早毀。其浙游詩與日記,前為余校刊於《人文》。詩多經張嘯山先生改易。原稿現藏余處。鱸香先生應酬之作,嘯山先生時為代筆,書籍中時見零星紙稿,故知之。」可見《筆記》中所收錢熙泰詩作與《古松樓剩稿》頗有不同,是張文虎修訂的結果。此行紀雖然並非應酬之作,錢氏大約也未想刊行,但寫成初稿後仍有可能參考張氏之作加以潤飾。前引《筆記》所載諸家題詠,最早者為道光二十二年,錢氏行紀的定稿,大約寫定在此時。

錢熙泰儘管可能借鑒過張文虎的行紀,卻並非全盤抄襲,二人之書中仍然存在著顯著的差異。這些差異有的是因為二人行程不同,如錢氏《蓮龕尋夢記》載其於道光二十年九月九日午後,進錢塘門訪周獻,又到吳山觀劇,及游淨慈寺、淨業庵等;張文虎則因肺疾未出,只記「鱸香挈僕入城,薄暮而回」。也有的是二人行程一致,而紀事側重不同。如張文虎《西泠續記》記載道光十九年八月十七日到汪氏借閒小築拜會胡培翚和陳奐,重點敘述了二人的著作和學術,錢熙泰《武林續遊記》對此並未多著筆墨,但記錄下其從汪家「借《數學九章》全帙。以補閣本之佚」之事,張文虎又未言之。此外,還有些差異是彼此矛盾的,二者當有一誤。如張文虎《蓮龕尋夢記》載道光二十年九月十日,彌勒院僧道生自焦山歸,言焦山、金山崩坼事,而錢熙泰繫於十一日;張文虎於十一日載「鱸香入城訪朱石樵不晤」,而錢熙泰繫於十日。總體而言,二人的記載大都還是能夠彼此印證、相互補充的,合而觀之,足以勾勒出這三次杭州訪書的情形。


二、錢熙泰與張文虎三次文瀾閣訪書的情況


錢熙泰與張文虎的三次杭州之行,雖然皆以訪書為目的,但具體的行程卻不盡相同。總的來看,第一次來杭時以到文瀾閣抄書校書為主,工作較為繁忙,甚至連西湖景色都無暇領略,正如張文虎在《孤麓校書圖記》中所說「群日夜讀書一樓,若未始知有西湖者」。其抄書校書的細節,張文虎《湖樓校書記》與《餘記》已經記載了不少,錢熙泰《西泠校書記》與《余記》又有很多補充,今合二家之作而述之。

道光十五年十月四日,錢、張等一行五人從秦山(今上海市金山區境內)登船出發,同行者還有錢熙泰之兄錢熙祚(雪枝)、顧觀光(尚之)和李長齡(蘭垞),七日到杭州。其時錢熙泰之族兄錢熙咸(即山)恰好在杭州參加鄉試並得中,九日遂定寓於錢熙咸住所附近之「湖樓」。其具體地點,張文虎已經明言「在白堤之東,大閘口南數步。舊為文昌宮,供奉文星,後賣為民房。上下八間,面湖背街」。所謂「大閘口」當為錢塘門外西湖東北岸的「石函三閘」一帶。錢氏記其名為「文昌閣」,謂「樓房八楹,啓窗憑眺,湖山皆在樽俎間」,亦與之合。

住所確定之後,錢、張等人於十月十四日首次到訪文瀾閣,當天即借出一些閣本,故錢氏本日記事,有「是夕同人以閣本分校」之語,校書工作從此開始。十五日,「仁和孫詒堂」也來襄理校書。但此次領出之書數量可能較少,因此至十八日,錢、張二人只校了《古今姓氏書辨證》(此書四十卷,張氏校三十二卷,錢氏校三卷,其餘可能為他人所校)、《文子》和《緯略》三種,錢氏又抄《鄧析子》及《讀書雜誌》,後者乃從靈隱書藏借來。十九日,錢氏等又到文瀾閣借書。張氏僅語焉不詳地記載「偕同人至文瀾閣」,但錢氏則明言「偕周竹所、程秋湖、孫貽堂至文瀾閣,攜書百數十種出」,可見此次借出閣本的數量遠遠多於上一次,這應與錢氏提到的「周竹所」有密切關係。此人在錢、張二人的三次杭州行紀中,都被反復言及,但張氏只稱其為「竹所」,而錢氏則記其名為「周獻」,為文瀾閣司事。文瀾閣書原本管理頗嚴,閣門鑰匙二套,「一在鹽運司衙門,一為總局收管,重門封鎖,出入綦難」。但至道光年間,已漸趨廢弛,閣書且有丟失的情況,僅錢氏目驗者,即有《數學九章》內失一本,《說文系傳考異》內失下卷首頁,尚未登記造冊。而管理文瀾閣的實際權力,大約即在周獻手中。正是因其之通融,錢氏一行才能夠大批借書,而後抄書校書的效率開始顯著提高。二十二日,開始雇傭抄書工人抄錄閣本。二十五日,周獻與孫遠遷居湖樓,司收發書籍。有了抄工和管理書籍的專人,錢、張等人遂可以專心校書。其後錢氏於十月三十日又到文瀾閣,借書十四冊。十一月初五至初六日,錢、張與李長齡等,到西湖西南的三天竺、郎當嶺、五雲山一帶,作二日之游,並在雲棲寺留宿一夜,錢氏謂「屈指至杭已匝月,惟此行稍暢遊興」。其餘的時間,基本都在校書。至十一月十日,錢熙泰先乘船返鄉,十四日抵達,張文虎則留在杭州繼續工作。十一月十九日,抄書事竣。二十日,抄錄的閣本全部覆校完畢。二十一日,張文虎用閣本《類說》校《續世說》。二十二日繳清閣本,二十四日登舟返回,二十七日抵鄉。首次文瀾閣訪書,至此即告一段落。

錢、張二人所撰《餘記》,皆謂參與校書者五人,尚有顧觀光、錢熙咸、孫詒堂。但錢熙咸於十月二十六日即同錢熙祚先行返鄉,十一月一日,孫詒堂亦去蘇州,十五日方回,其參與的工作較少,校書最多者,除顧觀光外仍當屬錢熙泰、張文虎二人。另有專司繪圖之李長齡,負責計字之周憲廷。抄工在寓者三十餘人,在外者十餘人。據錢氏記載,抄書價格為每千字34文,共抄320萬余字,則僅抄工費用一項即在十萬文以上,花費頗為不菲。

道光十九年八月六日至九月二十七日、道光二十年九月四日至十月十二日,錢熙泰、張文虎又有兩次杭州之行,皆寓於寶石山彌勒院之十三間樓。這兩次行程,張文虎《十三間樓校書圖記》中也稱為「續文瀾閣校書之役」,但張氏的《西泠續記》與《蓮龕尋夢記》卻很少有相關記載。《西泠續記》載張氏於道光十九年八月十二日、十六日,兩次到文瀾閣,但只言在此處見到了胡培翚,相與討論學術,有「意氣甚相得」之感,並未提及文瀾閣書。此外大部分的內容,都是講錢、張二人在杭州遊玩的情況。其中九月三日前,多在杭州城和西湖一帶遊覽。九月四日至十三日,又遠游西天目、九鎖山一帶。返回杭州後,張氏於十五日感覺「苦雨連綿,資斧且竭」,已有歸意,十七日起才開始有校書的記錄,但又未明言書從何而來。在《蓮龕尋夢記》中,張氏除述及在西湖周邊遊歷的情況外,還用很多筆墨講到紹興游禹穴、蘭亭等處的經過,全無校書記載。偶言抄書,也並非借自文瀾閣。如其於道光二十年十月三至五日,從徐橡(問蘧)借抄徐有壬《務民義齋算學》四種中的三種,後來由錢國寶於同治八年(1869)以活字印行。如果僅據張氏所記,則似乎這後兩次杭州之行,與文瀾閣並無太大關聯。而錢熙泰所著《武林續遊記》和《蓮龕尋夢記》則保存了一些很關鍵的信息。

據錢氏記載,道光十九年第二次到杭時,錢氏於八月十二日進錢塘門,經按察司署而東,過岳廟,「訪周竹所托抄文瀾閣書數十種」。錢氏《武林續遊記》末所附《文瀾閣抄書目錄》《續抄書目》,大約就是此次托周獻所抄。道光二十年第三次到杭時,錢氏於九月九日拜訪周獻,得知其已於去年冬天被撤去文瀾閣司事之職,由時任兩浙鹽運使的岳鎮南委官查修,另設訓導一員,總管鎖鑰,以章黼充之。而「司一切曬書事務者,為朱石樵茂才。是以閣中出入,較嚴於疇昔」。當時朱氏居住在佑聖觀巷,館於大學士章煦之婿金韞山(其人未詳)家。與之同館者馮尚謙(腴生),錢、張第二次來杭時,即已結識其人及其父馮焯(醒香)。此次來杭,馮焯已先至,亦寓彌勒院,馮尚謙時來探望,錢氏正是通過馮尚謙的關係「付石樵文瀾閣需寫書目數十種」。此後錢、張二人與朱氏有一些往來,但未再提及抄書事,也無抄書目錄留存。


三、文瀾閣訪書與金山錢氏編刻叢書的關係


錢熙泰和張文虎的三次文瀾閣訪書,與錢熙祚編刻的《守山閣叢書》有直接關聯。據張氏記載,道光十三年其館於錢家,參與《守山閣叢書》的編纂。錢熙祚拘於《墨海金壺》之例,書前必欲冠以《四庫提要》。張氏以為「嘉道以來,書之未登於《四庫》者,先後繼出,不必限此。且既限此例,則宜求《四庫》所收之本,是必請鈔於文瀾閣而後可」。其餘所議亦多有異同,三年始決,方有道光十五年第一次杭州之行。但張氏的行紀中,只記載了首次到杭時從文瀾閣所抄之書及其個人所校之書的情況,並不全面。結合錢熙泰的記載,則可以更為明確地看出文瀾閣訪書與錢氏家族編刻叢書的關係。

錢、張二人的三次訪書活動中,以第一次的規模最大,包括抄書與校書兩個部分。抄書方面,張文虎在《余記》中列出63種書的清單,而錢氏《余記》後所附《文瀾閣抄書目錄》則更加詳盡,共計116種書,還包括有借出而未抄的部分。錢氏在此目錄後附註云:「內自抄三種,以〇別之;不抄計五十種,以△別之;雇抄胥手共抄六十一種。」此三項合計與總數116種不符,且通過與張氏目錄進行核對,可以看出,錢氏的記載也有一些錯誤,具體包括以下三方面:

第一,張目所載雇抄工所抄之書61種,錢氏誤將《坤輿圖說》一種標注為未抄,又漏江永《儀禮釋例》一種。

第二,張目另列「別抄」二種,即《鄧析子》與《新儀像法要》,應即是錢目所稱「自抄」,並在目錄中將此二種書以「〇」符標出。可見錢目附註中所謂「自抄三種」之「三」應為「二」之誤。

第三,錢目中《史記疑問》《蒙古源流》《朝鮮史略》《禹貢論》四書,未加「△」符,但也不見於張目,應皆未抄。錢、張都提到《禹貢論》通志堂本無圖,而《四庫全書總目》謂據《永樂大典》補圖二十八幅。但借觀文瀾閣本,發現仍然無圖。其主要打算增補的就是圖的部分,既然文瀾閣本無之,當然也沒有抄錄的必要。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知,此次抄書過程中,雇工所抄者61種,錢氏自抄者2種,借而未抄者54種,合計117種。閣本請工人抄錄完畢後,錢氏與張氏等還要覆校一遍。經初步統計,錢熙泰共校《尚書注考》等19種,張文虎校《詩疑辨證》等24種。所抄的63種書中,有《三家詩拾遺》等24種收入《守山閣叢書》(錢目一般標以「刊」字),《儀禮釋宮增注》等十種收入《指海》(錢目一般標為「刊小」),《左氏釋》等二種收入《藝海珠塵》增補本。這些被收入錢氏家族所輯刻的各種叢書的品種,其底本有不少是文瀾閣本。如《守山閣叢書》所收《近事會元》,末附錢熙祚《近事會元校勘記》,即謂該書是「從文瀾閣本抄出校梓」,後得舊抄本,校勘一過,別作校記。凡《守山閣叢書》中以文瀾閣本為底本者,其卷端一般會題「四庫全書原本」,《近事會元》即如此。但也有例外,如江永《算學》八卷續一卷,《守山閣》本題「數學」,卷端也題「四庫全書原本」。但卷末錢熙祚跋文謂「原本轉寫錯亂,第五六卷七政諸圖尤甚,為詳審訂正,付之梓」,時間題「歲在鶉火景長日」,即道光十四年,在第一次文瀾閣訪書之前。如果本年該書已校訂完畢,則所用的底本就未必是文瀾閣本。

除了抄錄並覆校文瀾閣本外,錢熙泰一行第一次到杭州時還有另一項工作,即自備底本,取閣本校勘。錢熙泰列有《文瀾閣校書目錄》,著錄了79種書籍,其中有18種為張文虎校,19種為錢熙泰校,還有《古今姓氏書辨證》一種為二人共校。所校之書中,有《易象鈎解》等47種收入《守山閣叢書》,《崑崙河源考》等4種收入《指海》,《徵南錄》等2種收入《藝海珠塵》增補本,《中吳紀聞》等14種收入《珠叢別錄》。此外張文虎還記載其曾校《奇器圖說》(附《諸器圖說》)與《續世說》,未見於錢氏目錄,這兩種書後來也被收入了《守山閣叢書》。

通過對比可得知,錢氏校書目錄所載的79種書中,有63種又見於張海鵬輯《墨海金壺》(以下簡稱「《墨海》」)。錢熙祚輯《守山閣叢書》,受《墨海》影響很大,其在全書前《總目》後的識語中即明言:「曩閱昭文張若雲氏海鵬《墨海金壺》,稟依《四庫》,體例整齊,頗多秘帙。刊行無何,遽毀於火。然所採既駁,校讎未精,竊嘗糾其魯魚,幾於累牘,脫文錯簡,不可枚舉,遂擬刊訂,重為更張。」由此推斷,這63種書中,有相當一部分應該就是以《墨海》本為底本,取校閣本。但也有用其他版本的情況,錢氏目錄中已注明兩種,即《太白陰經》以精抄本校,《漢武帝內傳》以《道藏》本校。其餘的16種書,還有3種曾被張海鵬輯《借月山房匯抄》收錄。另有四種在錢氏目錄中標明瞭底本,如《金漳蘭譜》是用《說郛》本校。這些與閣本校過之本,後來刻印的情況各不相同,大致可分以下三類:

第一,主要用張海鵬所編叢書的舊板重印。如《張氏可書》,《守山閣》本從卷前四庫提要到正文,全部是《墨海》舊板,只是剜去了其卷端「墨海金壺子部」與卷末「嘉慶十四年張海鵬校梓」字樣,而於卷端改刻「守山閣叢書子部,金山錢熙祚錫之校」。但此種全部皆用舊板的情況相對較少,常見的情況是抽換正文首葉和第二葉。卷中也有補板和剜改的現象,如《守山閣》本《折獄龜鑒》《靖康緗素雜記》《緯略》《余師錄》,《珠叢別錄》本《陣紀》等,都是如此。甚至有些品種,號稱用閣本作底本,實則不然。如《守山閣》本《唐語林》,卷末有道光十九年錢熙祚校勘記,明言「既遵《四庫》本付刊」,實際其中摻雜了大量《墨海》本舊板。這些品種之所以能用舊板重印,顯然是因為用閣本未校出明顯差異。如有採用其他版本或材料進行校勘者,則以在書後補刻校勘記的方法予以補正。

第二,新刻與舊板混合。此類情況中最典型者當屬《太白陰經》。《守山閣》本卷末有道光二十年錢熙祚跋文,謂《墨海》本十卷,稱從影宋本出。道光十二年,錢氏偶得舊抄本六卷,較《墨海》本為佳,惜缺後四卷。其將此書刊入《守山閣》時,「前六卷主舊抄本,七、八卷主文瀾閣本,仍參合異同於下,惟九、十兩卷則仍依張刻付梓」。今取二本對比之,可見《守山閣》本前八卷與《墨海》本差異很大,確為新刻,但仍有少量攙雜舊板處,如卷八末葉即明顯用《墨海》舊板。九、十兩卷,用舊板較多,而有增補挖改,如卷十葉一B面「推三十六禽法」下,《守山閣》本即在《墨海》舊板上補刻了「諸禽頗有訛缺」雲雲兩行小字注文。

第三,基本全部新刻。此類情況又可分為二種:一是簡單翻刻底本。如《守山閣》本《昭忠錄》,全書皆為新刻,但其正文行款與《墨海》本全同,內容也出入不大,推測是以閣本校《墨海》本而未見差異,即直接用《墨海》本翻刻。類似的情況還有《守山閣》本《易說》,其卷末有錢熙祚跋文,完全未提到《墨海》,但從內容與行款來看,仍當是翻刻自《墨海》本。錢跋末題道光十二年,如果可靠,就說明早在第一次文瀾閣校書之前,此書可能已翻刻完成,或至少做好了刊刻的準備。本次以閣本校《墨海》本而未有所得,故不需要再做修訂。此二書之所以未用舊板,大約是《墨海》板片損毀的緣故。二是新刻本的內容與底本有較大差異。如《守山閣》本《樂府雜錄》,錢氏除閣本外,還用《太平御覽》《類說》等材料作了他校,並在正文中用小字校記注明。其中言及「舊訛」「舊脫」者,多與《墨海》本合,應即以其為底本,但改易頗多,故未用舊板,而是全部新刻。又如《守山閣》本《大金吊伐錄》,錢熙祚跋謂「張氏據超然堂吳氏本刊入《墨海》,僅分上下二卷。以文瀾閣本校之」,發現脫漏極多,遂「遵閣本付梓,而吳本義可兩通者,仍分注於下」。可見其先以《墨海》本為底本,校過閣本,見其不佳,刊刻時遂改用閣本,故全書皆為新刻。但值得注意的是,《守山閣》本《樂府雜錄》卷前的四庫提要,仍用《墨海》本舊板,與其情況相同的,還有《羯鼓錄》等書。可見錢氏家族在編刻叢書時,即便是對於需要全部新刻之書,也盡量利用已有的板片。

總的來看,錢熙泰和張文虎的第一次文瀾閣訪書,抄書的收穫較豐,而校書的成果不多。錢氏已明確指出,所校諸書中,「閣本唯《太白陰經》較家藏本增十之三,《大金吊伐錄》校《墨海》本增十之五」,其餘如《戰國策校注》《珩璜新論》等「或增或減,亦多差謬」;《漢武帝內傳》「較《道藏》本少十數條,蓋亦從《廣記》中摘出者」,故在收入《守山閣叢書》時,既未用閣本,也未用《墨海》與《說郛》《漢魏叢書》等本,而用內容較多的《道藏》本。經過此次實踐後,錢、張大約感覺校書的意義不大,後兩次文瀾閣之行,遂放棄校書,而專意抄書。錢氏《武林續遊記》後附《文瀾閣抄書目錄》,共著錄38種書,其中《直隸河渠志》等10種為第一次借出未抄,錢、張二人僅校《春秋胡氏傳辨疑》《汝南遺事》《象台首末》《訥溪奏議》《六藝綱目》5種;《續抄書目》著錄27種書,《玉山紀游》等7種為第一次借出未抄,錢、張二人沒有對其進行覆校的記載。《抄書目錄》中《象台首末》等18種書後來被收入《指海》;《續抄書目》中《書法雅言》收入《藝海珠塵》增補本;《春秋通義》收入《小萬卷樓叢書》。

《守山閣叢書》子目112種,與訪書活動直接相關者至少有73種;《珠叢別錄》28種,相關者14種;《指海》140種,相關者32種;《藝海珠塵》壬、癸集42種,相關者5種。且此統計只據錢、張二人現存的杭州行紀中明確記載的抄校之書而言,實際與之相關者恐不止於此。如《意林》和《歷代建元考》二書,雖無抄校的記錄,但閣本曾在第一次訪書時被錢氏借出。後來這兩種書分別被收入《指海》和《守山閣叢書》。若從廣義的角度而言,也可說其與訪書活動有關。又如《曉庵新法》不見於歷次抄書、校書目錄,但《守山閣》本卷末有錢熙祚跋,明言道光十七年沈眉壽攜該書舊抄諸本見示,乃參合校勘,更據文瀾閣本正之,次年刊成。若其所述為實情,則該書的閣本可能也是在第一次訪書時抄得。


四、結語

錢、張二人三次到訪文瀾閣,至少抄錄了128種閣本,有56種後來被收入錢家輯刻的各種叢書中,其中相當一部分,如《尊孟辨》《京口耆舊傳》《越史略》等,都是罕見傳本,此前鮮有刻本行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錢、張二氏的抄書之舉在文瀾閣被毀之前,其抄錄並刻入叢書的品種,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閣本的原貌。如《指海》本《坤輿圖說》,有研究者已經指出,其卷下《四海總說•海舶》之末「不待指山島為準」雲雲一段文字,四庫本等各種傳本多無之。此書即是第一次訪書時從文瀾閣抄得者,故推測文瀾閣本原與文淵閣等別閣之本有所不同,今傳文瀾閣本為丁丙補抄,已經消弭了這一差異,而《指海》本大約源自文瀾閣原本,保存了此處獨特的異文。即便是那些抄而未刻之書,錢熙泰僅記其書名,也對研究文瀾閣有一定價值。如《續抄書目》中有《國史考異》六卷,此書在《四庫全書》中原編於史部史評類《史糾》之後,後被撤出,其中四部撤出本今存於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包括南三閣本與文津閣本,但錢熙泰既已抄錄此書,可知文瀾閣並未將其撤去。

與抄書相比,錢、張二人到文瀾閣校書,可謂所獲甚少。除了前文已經提到的《大金吊伐錄》《太白陰經》等少數幾種外,閣本大都沒有重要的校勘價值。《守山閣》本《樂府雜錄》《羯鼓錄》《唐語林》《文子》《鬻子》等,都曾以閣本校過,但無論是正文中以夾注出校,還是末附校勘記,閣本所佔的比重也都很小。然而,如換一個視角來看,此次校書活動,或許也為錢氏家族的叢書編刻確立了一個新思路,即不再一味迷信閣本,而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對其他版本和他校材料的搜求上。此外可能還促進了錢氏對張海鵬所刊《墨海金壺》態度的轉變。在《墨海》卷前凡例中,張海鵬本來已經明言「諸書係文瀾閣本居多」,錢、張等人不知是未見此凡例,還是對其說不以為然,第一次校書時仍要以之取校閣本。及至未能校出太多異文,才一面在《守山閣叢書》卷前識語中批評《墨海》「所採既駁,校讎未精」,並聲稱其書板已毀於火,一面又以其舊板印《守山閣》等叢書。這種對於《墨海》本的複雜態度,與文瀾閣校書也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本文寫作過程中,復旦大學鄭凌峰曾代為前往金山區圖書館探訪《西泠紀游稿》下落,並抄錄南京圖書館藏《古松樓剩稿》見示。台灣大學宮瑞龍曾代為查閱傅斯年圖書館藏《坤輿圖說》。謹於此對二位友人的幫助深致謝意。

本文原刊於《文獻》2024年第5期,為省篇幅刪去注釋,如需引用請參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