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與《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

錢謙益與《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

沈津

「哈佛燕京」藏的日本刻本不算少,在三千六百部以上,我沒有統計過日本的國會圖書館有多少,如果核之國內各大圖書館藏日本刻本的總和,或許也不及「哈佛燕京」所藏。
在那眾多的日本漢籍中,有一部清錢謙益撰的《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十卷首一卷末一卷,日本貞享二年(1685)刻本,三十冊。書題「海印弟子蒙叟錢謙益鈔」。有圖四幅,繪佛與諸天、菩薩,有「旌邑劉啓明刻」、「吳門袁雪散寫」。卷首為古今疏解品目、諮決疑義十科。卷末為五錄,為佛頂圖錄、佛頂序錄、佛頂枝錄、佛頂通錄、佛頂宗錄。中枝錄分七,為傳譯、證本、疲教、弘法、義解、怪解、隨喜。通錄分上下。宗錄分三,為垂示宗旨、參會公案、舉拈偈頌。


此《蒙鈔》乃釋教要籍,梁啓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說:錢氏「嘗親受業於釋憨山德清,人又聰明。晚年學佛,著《楞嚴蒙鈔》,總算是佛典注釋裡頭一部好書。」謙益鈔解此經,蓋以老來觸目皆非,此經「緣起」云:「庚寅之冬,不戒於火,五車萬卷,蕩為劫灰,佛像經廚,火焮輒返,金容梵夾,如有神護,變懾良久,懼然憬悟。」庚寅為順治七年,錢六十九歲,是年十月初二夜,錢氏仲女與乳媼嬉樓上,翦燭(火也),落紙堆中,遂燧。錢氏樓下驚起,焰已漲天,不及救,倉皇出走,俄頃樓與書俱盡,唯一佛像不燼。所以,錢氏在悲痛中嘆云:甲申之亂,古今書史圖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也。


絳雲樓上的七十三個大書櫥盡付祝融,這令錢謙益心灰意冷而遁之空門,歸心釋教,一以注經為事。謙益與佛有緣,並沈浸其中,早在萬曆十七年,密藏開法師蒞常熟,謙益八歲,由從祖父錢順化攜往禮足,同年,嘗聞雪浪大師講演佛法,故早歲已結緣佛教。五十二歲讀《華嚴經》,始悟少時讀蘇軾所為《司馬溫公行狀》、《富鄭公神道碑》之類,平鋪直敘,以為古今未有此體,茫然不見涯涘者,皆從華嚴法界中流出,非時世心眼所能窺測也。故謙益學問淵博,所作之文,汪洋恣肆處,實得力於釋典。這些與他以後勤注《楞嚴》,實有淵源。


《佛頂蒙鈔》後記云:「萬曆己亥之歲,蒙年一十有八,我神宗顯皇帝二十有七年也。帖括之暇,先宮保命閱《首楞嚴經》。中秋之夕,讀眾生業果一章,忽發深省,寥然如涼風振簫,晨鐘扣枕。夜夢至一空堂,世尊南面凝立,眉間白灣相光,昱昱面門,佛身衣袂,皆湧現白光中。旁有人傳呼禮佛,蒙趨進禮拜已,手捧經函,中貯《金剛》、《楞嚴》二經,《大學》一書,世尊手取《楞嚴》,壓《金剛》上。仍面命曰:世人知持誦《金剛》福德,不知持湧《楞嚴》福德尤大。蒙復跪接經函,肅拜而起,既寤,金口圓音,落落在耳。由是憶想隔生,思惟昔夢,染神浹骨,諦信不疑矣。」「刳心發願,誓盡餘年,將世間文字因緣,回向般若。憶識誦習,緣熟是經,覽塵未忘,披文如故。撫劫後之餘燼,如寤時人說夢中事:開夢里之經函,如醒中人取夢中物。此《佛頂蒙鈔》一大緣起也。」


自順治八年正月起,謙益始撰《蒙鈔》,十一年初稿成,十四年而稿五易,至十六年冬歷次年春,才寫定付刊,前後有十年之久。「曉窗雞語,秋戶蟲吟,暗燭匯筆,殘膏漬紙,細書飲格,夾注差行。每至目輪火爆,肩髀石壓,氣息交綴,懂而就寢,蓋殘年老眼,著述之艱難若此。今得潰於成焉,幸矣。

削稿粗就,編排略畢,插架擱筆,喟然三嘆。何嘆乎?蓋深嘆夫解經之實難,而古人之未易以幾及也。蒙初翻此經疏解,上溯資中,下循長水,質理精詞,簡義富,有讀之三四過猶未了者,有繹之三四年始得解者。少言多義,自古皆然,無不契真,無不成觀。」

目錄後記末又刊:「丁西長至,遇雪藏韶師於長千,出斯鈔就正。韶師偕介丘禪師呵凍開卷,廢寢食五晝夜讀罷,說八偈以唱嘆。介丘告我曰:雪老教乘,宿學不妄許可一字,謂此鈔得《楞嚴》大全,古聖師面目各在.亟宜流布,勿使疑滯。踰三年已亥,江村歲晚,覆視舊稿,良多班駁,抖擻筋力,刊定繕寫,寒燈黯淡,老眼昏花,五閱月始輟簡。卷帙粗了,韶師順世之音旋至。及門之士,資助鉛槧,若毛晉、黃翼、何雲者,一歲中相繼捐館,法將徂謝,伴侶凋零,少分翻經,殺青未蔥,逝川藏舟之感,迢然如積劫矣。明歲,餘年八十,室人勸請流通法寶,以報佛恩,遂勉循其意。然此鈔不敢終閣者,以韶師及諸方敦趣之故,而韶師囑累一念,逾於肉燈身座,尤不忍其抑沒也。」此後記末署「上章困敦」。按丁西為順治十四年(1657)。「上章困敦」,為庚子,順治十七年(1660)。

此本首一卷末刻「佛弟子虞山毛鳳苞發願流通」。卷首末刻「戊戌夏佛弟子虞山何雲校勘於武林報恩院」。卷一之一刻「佛弟子泰和蕭伯芽開板」、之二刻「靈岩和尚弘儲、匯藻、翠堂、僧鑒、物英、聖初、大圓、月函開板」、之三刻「張燮、程邑助緣」。卷三有「嚴栻、陸廷保、陸廷福、玉泰來、徐文蔚、陸文煥、陸輅、曾肇甲助緣」。按:毛鳳苞,即毛晉,汲古閣主人也。

一部著作之刊刻,並非易事,所費之貲,於富人可謂九牛一毛,但錢氏晚年,雙眼如蒙霧,一字不見,腕中如有鬼,字多舛錯。文魔詩債,杜門謝客,貧病交困,體衰力竭,病榻婆娑。錢致林茂之書云:「弟年來窮困,都無人理,盜劫歲荒,催徵疊困,上下無交,圖無鬥粟,天地間第一窮人,人不知也。」故「家中百物罄盡」的錢謙益,在著作完成後,只得求助友人資助刊刻。

毛晉通明好古,強記博覽,從學謙益,蓋從父命,二人關係非同一般。毛的《汲古閣題跋》及汲古閣刻《十三經》、《十七史》等,都是錢氏作序。而錢氏之《列朝詩集》及《心經略疏小鈔》,則由毛氏出資為之鏤版。《錢牧齋先生尺牘》中與子晉書札達四十六通,汲古閣所在地在常熟迎春門外之七星橋,東距白茆市謙益之紅豆莊,僅二十里,二人過從自多。錢撰毛子晉六十壽序云:「余少有四方之志,老而無成,海內知交調謝殆盡,及門之士晨星相望,亦有棄我如遺跡者。惟毛子晉契闊相存,不以老髦捨我。」毛晉卒於順治十六年,年六十一。錢撰《隱湖毛君墓誌銘》有云:「壯從余游,益深知學問之指……經史既竣,則有事於佛藏,軍持在戶,貝多溢幾,捐衣削食,終其身芒芒如也。蓋世之好學者有矣,其於內外二典,世出世間之法,兼營併力,如飢渴之求飲食,殆未有如子晉者也。余老歸空門,摒棄世間文字,每思以經史舊學、朱黃油素之緒言,悉委付於子晉,子晉晚思人道,觀余箋注《首楞嚴般若》,則又思刊落枝葉,回向文字因緣,以從事於余,而今皆不可得矣。悠悠人世,可為興悲,豈但東阡北陌而已哉?」

卷末五錄第八末刻:「天和癸亥臘朔以降,洎貞享甲子十月廿五日,加倭訓,改魚魯畢,乞上報佛祖恩、下豁眾生眼而已。洛下大谷後學寓光隆沙彌知空。」並有牌記,上刻「貞享二乙丑初春吉旦開板」。天和癸亥,當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貞享二乙丑」,當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此本乃日本貞享二年(1685)寓光隆據清順治十七年(1660)杭州刻本的翻刻本,用日本皮紙,有日人鈴印「常高寺」,當為日本常高寺舊藏,後散出再轉入「哈佛燕京」的。

蒙叟名重三島,原書刊行不及二十餘年,即已流傳海外為之翻版,今中土傳本日罕,即此日本版,亦越二百載,亦可珍矣。

順治本,今所知僅數本,藏諸上海圖書館、天津圖書館、台北「國家圖書館」。又二〇〇四年五月,上海國際商品拍賣有限公司推出順治本一部,成交價人民幣三萬四千元。此書清代屬禁書,見於《清代禁書知見錄》,云:「無刻書朝代,約康熙庚子刊。有光緒十五年蘇城瑪瑙經房刻本。」康熙庚子為五十九年(1720),云康熙庚子刊,當誤。又按,清光緒六年,蘧園有重刻汲古閣本行世。

普林斯頓大學東方葛斯德圖書館藏本

謙益此書手稿本今存六冊。目錄後記一冊,現存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有清鄭文焯題記並跋。卷一存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傅斯年圖書館,卷四存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圖書館,卷五、卷八之四、卷九(二冊)存上海圖書館,卷十於二〇〇四年春在中國嘉德拍賣公司舉行的拍賣中,為楊氏楓江書屋所得。全稿尚有首一卷及末一卷(五錄)、卷二至卷三、卷六至卷七、卷八之一至三未見。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東亞圖書館藏本

二〇〇九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