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銅活字印本的詩經
明銅活字印本的詩經
沈津
1986年,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期間,曾到過不少地方,所見美國國會圖書館及東亞圖書館藏中文善本頗多,經眼之宋元舊槧,人間孤帙,當在百部以上。返國後,我曾整理了部分,以「美國所見善本書志」為題,用連載的方式,發表在上海的《圖書館雜誌》及台北的《書目季刊》上,後來又都收人我的《書城挹翠錄》裡了。近日,抽暇整理當年筆記,又感到尚有一些值得介紹,《會通館校正音釋詩經》乃其一也。
《會通館校正音釋詩經》二十卷,明弘治十年(1497)錫山華氏會通館銅活字印本.二冊。明佚名朱筆圈點,半頁九行十七字,四周單邊,白口,單魚尾。書口上刻「弘治歲在強圉大荒落」,下刻「會通館活字銅版印」。音釋在每篇後,雙行。前有淳熙四年(1177)朱熹序。
我最初知道此書,緣於錢存訓教授發表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的《歐美各國所藏中國古籍》一文。那是1986年元月初,津在顧師廷龍先生處得見錢氏所贈之複印件,文中提到該書「似為孤本」,且收藏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當時,我曾查過《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卡片,國內著名大圖書館確不見入藏。同年3月初,津在美作圖書館學之研究,即專訪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除調閱善本書外,更冀圖一睹《詩經》真面目,但每次都怏怏而歸,證之館方多位人士,均無人知曉。而次年元月,余應錢存訓教授之邀,去芝加哥大學遠東圖書館演講,一星期中,雖多次晤面錢公,但也未詢及此書。4月,余又應哥大東亞館之請,前去訪問一個月,某日下午,館中突然警鈴大作,所有人員皆離館,在外等候。其時,前館中文部主任賈可璧先生告知;哥大總圖書館善本書庫內也有一些中文善本書,久未編目,此時如有興趣,不妨前往一觀。
說老實話,在美國訪書,我最想看的就是置於東亞館角角落落裡的東西,也就是未編書,那些存放多年的圖書必定都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未編目。在此之前,我曾去過美國國會圖書館3次,在它的善本書庫裡,面對書架上那1000餘部宋、元、明代所刻善本,我並未動心,因為畢竟在20世紀40年代時,那些書已為王重民先生全部審閱並寫成書志。我所感興趣的是王董民先生所未見的,那是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美軍麥克阿瑟司令部從戰敗國日本帶回美國並存入國會圖書館的數百種古籍,我整整工作了10天,依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收錄標準,編了200餘種卡片,其中就有不少難得之帙。所以我一聽賈氏之語,馬上就跟隨他去總圖書館了。
總館很近,同行者又有安芳湄小姐,即賈氏之繼任。總館善本書庫的書架上有中文古籍百餘種,余即站立架旁,粗粗瀏覽書名,忽然《詩經》的書名映人眼簾,我急急檢視,正是錢先生文中所介紹,而我又渴慕已久之書。其時之心情,實難形容,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因當時條件所限,不能細加翻閱並作筆記,但500多年前之古書下落已經知曉,我也心安了。9月,余已整裝欲赴香港,忽又接哥大東亞圖書館館長魏瑪莎教授電話,召去總館鑒定中文善本,由是,始得細細閱看。
此書封面上書有「詩經二十卷,明弘治錫山華氏會通館銅活字本,距印行時已四百二十餘年矣。庚申二月,沅叔傅增湘記於藏園食字齋」。按,庚申,為民國九年(1920)。傅增湘是近代以來藏書大家,他的《藏園群書經眼錄》、《藏園群書題記》是我經常要翻閱的參考書。而此書是傅氏舊藏(《經眼錄》內有著錄),後售與美國人者,當年售此書時開價100元大洋,與宋刻殘頁集錦《零璣斷壁》同價。那一次售書共計7種,其中4種為活字本,唯此為全帙,餘皆為殘本,如《會通館校正宋諸臣奏議》(存卷四十一)、《思玄集》(存卷三至五)等。此本無傅氏印記,但有「姜調」、「姜氏所藏」鈴印。
此本不見各公私藏家書目著錄,大陸及台灣地區俱未收藏,而前年出版的《詩經要籍集成》42冊中也未收錄,可見其罕。按「會通館校正音釋」一類的書,還有《書經》十卷、《易經》四卷(藏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春秋》十二卷。前二種不知具體刊刻年份,《春秋》則和《詩經》一樣,亦為弘治十年所印。
中國現今所知用金屬製作活字印本.而又存有原物者,即為錫山華氏會通館銅活字印本。錫山即今無錫。華氏即為華燧,字文輝,江蘇無鍋人。《無錫縣志》上說,他少於經史多涉獵,中歲好校閱同異,輒為辦證,手錄成帙,過老儒先生,即持以質焉。既而為銅字校以繼之,曰:吾能會而通矣,乃名其所曰「會通館」,人遂以「會通」稱。或丈之,或君之,或伯仲之,皆曰「會通」云。華家頗富,有田若干頃,後來因為製作銅活字印書,故家道衰落。
華燧會通館的銅活字本,本身刷印就少,從清代以來,流傳即稀,而今則更罕見了。所以葉德輝《書林清話》中說:「明人活字版,以錫山華氏為最為有名。活字擺印,固不能如刻印之多,而流傳至今四五百年,蟲鼠之傷殘,兵燹之銷毀,愈久而愈稀。此藏書家所以比之如宋槧名鈔,爭相寶尚,固不僅以其源出天水舊槧,可以奴視元明諸刻也。」有關華氏銅活字本的記載,最詳細者即為《書林清話》,後人有關版本學論著中涉及銅活字者,所引資料也皆出於此。然華氏印書,究為銅活宇,抑或銅版,至今仍無定論。
據錢存訓教授的研究及統計,明代銅活字印本,見於著錄者凡50種,而存於世者僅30種。其中屬於華氏會通館者,大約有15種。津歷年所見華氏會通館印本在六七種左右,諦視其字體,實類顏真卿,即有一種剛健雄厚、壯美森嚴之態。顏體對後世書法影響甚大,明代李東陽、邵寶,清代劉墉、錢灃、翁同穌都曾習顏書。清人包世臣說,顏書「穩實而利民用」,由此而想到華氏或喜顏字,進而採之於銅字。華氏銅活字印書,有功於文化傳播,且在中國傳統印刷術上已奠定不可磨滅之地位。但其也有選本不善,校勘不精,排印草率,且有時隨意刪改原書之疏漏,故葉德輝批評華氏本《百川學海》云:「改竄宋本舊第,為世所譏,大約華氏所刻書,均不必可據。」
華氏會通館的銅活字本最早者即為明弘治三年(1490)所印的《會通館校正宋諸臣奏議》一百五十卷,也即現今所知最早的金屬活字印本,較《詩經》要早七年。此《會通館校正宋諸臣奏議》,華氏有大、小活字兩種印本,用小字印者曰《會通館印正宋諸臣奏議》。其中大字本較小字本更為難得,「哈佛燕京」藏的大字本即為現存唯一的全帙。1993年,津曾略加小考,後收入《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