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件小事而想起的

從一件小事而想起的

沈津

這些年來,文物字畫拍賣公司一家家地冒出來,一些收藏類雜誌中的拍賣廣告也是多多,這一行業摘得真是很火。雖然我囊中羞澀,但還是很想去這種拍賣文物字畫以及古籍善本的現場湊湊熱鬧的,只是從未有這種機會。然而拍賣前的預展,我見過幾次。一次在美國波士頓,某拍賣公司事前在幾份中文報紙上大做廣告,為之宜傳,我去看了,多是明清乃至近代名人字畫等等,展品真假都有,魚龍混雜。那次展覽,正好碰到麻省理工學院的鄭洪教授,他是台北中研院的院士,小有收藏,有些藏品還不錯,我曾在他家見過。2004年時,我在香港,也去看了兩場拍賣公司的字畫預展,那次印象很差,因為贋品佔的比例太大。展場上有日本及東南亞的買家,他們有小聲議論。不過,我從他們的表情看,大約也是不太滿意的,至於以後的拍賣結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前年五月,我在上海探親休假。妹妹約我同去某大酒店,那裡正在舉行某拍賣公司的預展。展場上的字畫頗有看頭,我正在欣賞時,妹妹輕聲告訴我,拍賣公司有人想和你見面,你見不見。我說,我不認識,是什麼人?他怎麼知道我?妹妹也不清楚。

和我見面的某先生原來是公司的負責人之一,這是我從他的名片上知道的。寒暄之後,他說,您的書我都有,我都看過。問他是什麼書,原來是《書城挹翠錄》和《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其他的幾本他沒買。所以我想,他是對古籍善本有興趣。


於是我們就善本書聊了起來。我說,貴公司為什麼只做字畫、錢幣、郵票和其他文物,卻不做古籍善本呢?他說,沒有這方面的專家,懂行的很難物色到,而且貨源也不容易去找,所以條件不成熟,也就以後再說了。由此,談起了人才的培養和有關的出版物,我說,現在有些善本圖錄印製裝潢都好,但無專業人員把關,所以錯誤總是存在。我舉的例子是,《浙江圖書館館藏珍品圖錄》中的第一種版本即錯,上海圖書館的《館藏精選》第一種宋本書影卻是抄配的一頁。我說,我忘記那部宋本的書名了。誰知他馬上說,那部書的書名是《春秋經傳集解》。這使我為之一驚。我以為不是細讀《館藏精選》且有心得者,決不會即刻說出書中所攝某書之書名的,他絕非一般人物。

我這個人有好奇心,當晚即打電話給北京的朋友,詢間他的底細。朋友告訴我,此公也是一位藏書家,較低調,有實力,收藏品不多,但質量高,每遇一善本,即細查各種參考書、工具書。在台北時,為了一書之版本,還會跑到「國家圖書館」特藏組去核查其他善本書,非要弄個明白不可。原來,這真是一位在古籍善本上下功夫的人。

培養訓練一位古籍版本方面的專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裡有不少古籍的收藏,那是幾代人辛苦蒐集而成規模的。圖書館古籍部或歷史文獻部的工作人員,由於自身的努力,近水樓台先得月,又時時請教有經驗的前輩,勤看多查,版本實踐不斷增多,生手經過二三十年的訓練,也可能會成為專家的。

但我更覺得,圖書館之外的一些民間藏煮書象,在工作之餘,玩玩古籍善本和一些有特色的古籍,也很有意思。這類藏家人不多,但有較雄厚的經濟實力予以支持,他們肯花較多的錢買自己想要的書。他們的鑒定能力絕不亞於在公家圖書館古籍部門的專業人員,這種能力絕非十年內能以達成,因為這是知識和實踐,再加上時間的不斷積累。有的藏家甚至還能在自家的藏品中選一些做研究,並有研究成果出版,這就比一般的玩家高一個層次了。可以想象,這種藏家再過十年、二十年,或就成為這個領域中幾位領軍人物中的一個了。

我以為,這種藏家在很大程度上有一種很強的自我的迫切感,他們不僅肯花大錢,而且肯花大量的時間仆在上面,從不吝嗇。我有一位朋友,凡古籍版本的拍賣會,他必會參與,白天看書做筆記,晚上則細查。哪天不摸書,吃飯都不香,真是「迷」了。所以這種實踐最能加快人的

1978年,我陪顧師延龍先生去杭州看書,浙江圖書館的副館長邱力臣曾和我討論古籍版本人才的培養問題,邱過去曾在四明山上打游擊,後在浙圖分管歷史文獻部。記得當時我說了三個條件,一是自己要(想學),二是要有好的導師,三是有大量的古籍版本(包括工具書、參考書)可供實踐。今天看來,大致上還是如此。然而最重要的還是第一,三條。

解放前,舊日書店裡夥計出景的小老闆很多,他們大多文化程度不高,有的僅讀過小學、初中,但靠自己做夥計時的努力,勤記、細聽、腿勤。肯動腦子,就是翻書都長一個心眼,而老闆不大講鑒定的竅門,因為怕他們「偷師」。不少小夥計對於某書之優劣、版本之異同等知識,更多地是從去店裡買書的學者(或去學者救授家送書)那兒學到的,有的則是通過同行的交流獲得的。那是他們將來吃飯的本錢,也就特別用心。而藏家呢,大多也是靠自己的刻苦努力,雖然沒有師承,但會時時請教前輩和同行,盡可能地避免識錯。

我還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潘師景鄭先生告訴我,二十年代末他就開始買書,三十年代大肆蒐集鄉邦文獻,抗戰期間,儘管物價騰費,他仍在舊書店買書,總想多保存一些。他說,買書也要花學費,有時買到一部版本,回家後一查,發現問題,甚或藏書章是假的,那就會去想為什麼會上當,錯在什麼地方,如不當回事,以後還會犯錯。他說,經驗就是從教訓中來的。這話一點沒錯,樸素至極。

大約是因與切身利益無關,比起民間的藏家來說,我就少了再奮發的勁頭,人上了歲數,記憶力大不如前,腦子也不大好使,所以再乾兩年也就想洗手不乾了。在圖書館領域裡,專搞古籍版本的老人們已經不多,在我之前涉足版本目錄的專業人員,仍健在的尚有沈變元先生(八十五歲)、丁瑜先生(八十四歲),而冀淑英先生、崔建英先生等都已走了好幾年了。1960年以後在圖書館裡從事此項專業的一些朋友,如駱偉、韓錫鐸先生等也已退休,所以我想。待《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清代部分)出版之時,也是我該退休之日,此後我就可安享餘下的時間了。

2008/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