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版本鑑定的幾個問題(下)
關於版本鑑定的幾個問題(下)
沈津
宋、元刻本到了明代有翻本,明代同時期中也有翻本,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這些書多是當時讀書人必讀之書,包括經、史、集中的一些較著名的書。書坊刻成後,過了幾十年或一定時間,另一書坊又據以重刻,因此版子就有兩種,下面試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
《管子》二十四卷,明萬曆間有兩種版子,一為明萬曆十年趙用賢管韓合刻本;另一明重刻萬曆十年趙用賢管韓合刻本。二者的區別在原本版心下有刻工「顧植」,而翻刻本則無刻工,且卷端第一頁「立政第四」的「立」字變成有點行書的味道了。
又像《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十卷,有萬曆本和明翻萬曆本之別,行款都是一樣的,原刻本,即明萬曆二年龍丘舒伯明梁溪刻本,字體小一些,卷一第一頁無圈點,而翻本則有圈點,原本後有牌記,「萬曆二年中秋既望龍丘桐源舒氏伯明新雕梁溪寓舍印行」,而翻本就沒有了。
《鹽鐵論》,大家都知道弘治間的涂禎本,是很著名的,葉德輝過去曾把嘉靖本錯看成弘治本。而嘉靖三十三年張之象猗蘭堂刻本,也容易和萬曆七年朗陵據嘉靖三十三年張之象本重刻的本子搞錯。張氏猗蘭堂刻本序的最後一行刻「嘉靖癸丑閏三月朔旦雲間張之象序」,而萬曆重刻本序的最後一行刻「雲間張之象序」,沒有年號,書的最後有木記「萬曆己卯歲冬朗陵重梓」。有些館和《明代版本圖錄》上將明萬曆卡年的重刻本作為嘉靖三十三年刻本來著錄是不對的。之所以沒有了萬曆時重梓的牌記,那是由於書賈挖去的。要區別嘉靖本和萬曆本,有兩個小地方可以注意的,凡是嘉靖本的魚尾基本上是白魚尾,萬曆本的魚尾則大多數是黑魚尾;又卷一第一頁第六行的「民」字,嘉靖本和萬曆本也有出頭與否的差別,出頭了,這是一種沒有其他本子核對時的方法。
不光是明代刻本有翻刻,就是清代所刻的書,過一段時間也會翻刻,當然像這種情況不是很多,但確是有。著名的《通志堂經解》有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本,到了清同治十二年廣東粵東書局就據以翻刻。而且康熙刻本的版子在乾隆時就已「漫漶殘缺,不經刷印有年」,「板日朽佚,計闕者四百餘頁」,所以江蘇按察使、刑部待郎胡光山請人「取校舊本、殘本補之,漫漶者釐之」。這樣就有三個本子了,一個是原刻,即康熙本,一是乾隆補刻本;一是同治時的翻刻本。翻本完全照原本所刻,書口上的字數,書口下的「通志堂」三字,包括刻工幾乎都一樣。原本和翻本放在一起,則區別就很大,但是光看翻本,而又沒有比對,就很不容易區別是翻本,還是原本。康熙原本的字體是比較典型的寫刻,很漂亮的;翻本則字體呆板一些。這次巡迴檢查中曾發現某館將通志堂經解本的《周易義海撮要》當作宋乾道六年刻本來著錄,是不對的。此本書口下「通志堂」三字已被挖去,這是賈有意作偽,冒充宋刻。
在巡迴檢查的過程中,有一種情況是錯誤地憑序斷年。憑序斷年容易產生不應出現的錯誤。比如《中州集》十卷《樂府》一卷,版本項作明嘉靖十五年毛氏汲古閣刻本;又如《孟子》三卷,版本項作明嘉靖元年閔刻三色套印本;《甲子會記》五卷,陳仁錫評,作明嘉靖三十八年刻本,《性理彙要》二十二卷,陳仁錫訂正,永樂十二年刻本;《傷寒六書》六卷,明陶華撰、吳勉學校,作明正統年敦化堂刻本。類似這樣的書名、版本還可以舉出一些。很多同志一聽,就知道版本項為什麼錯誤。像毛晉這樣出名的藏書家、出版家,從萬曆到順治刻了六百種左右的書,他的時代基本上是應該在頭腦裡有個框框的,毛晉生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卒於順治十六年(1659),年六十一歲。製卡編目的同志只根據書中有「嘉靖丙申九月毛鳳韶書」的字樣來定成嘉靖的汲古閣刻本,這顯然是錯誤的。又像閔齊伋、凌濛初兩家刻書,多套印,這個時期也在萬曆及天啓年間,刻書最多,到了清初就不再續刻了。我們對套印的時期也要有一個初步的瞭解,我國是對印刷術有重大貢獻的國家,在套印方面也較國外要早,除了最早的套印本是元至元六年中興路資福寺刻無聞老和尚註解《金剛經》外,明代以來所能見到的套印本多是萬曆時的,再早一些就目前來說還沒有。當然到了崇被時最有影響的就是胡正言的《十竹齋畫譜》、《十竹齋箋譜》了。凌刻、閔刻都有書目可查,陶湘(蘭泉)1933年時所編。陳仁錫是明末人,主要活動時間也在天啓、崇禎時。吳勉學也是在萬曆間刻的叢書很多。之所以會出現上述錯誤,是因為編目的同志僅看了書中序的年份,這種以序的年份來斷刻書的年代最容易出偏差。關於刊刻的時間在序中往往會說清楚,有的明代翻刻宋本、元本,在後序、跋中也會講清楚,但是如果這種後序、跋一經被人抽去,而相信原來的序年,就會造成錯誤,像《鐵綱珊瑚》,清雍正六年開化紙印,前面有萬曆的序,書賈抽去雍正六年的序,而編目的同志就作為明萬曆刻本了。因此憑序斷年往往會產生錯誤,如果不及時糾正,將會影響善本總目的質量,當然在總目卡片匯總時,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不過那是明顯的,如果不明顯的,就會被認為是一種新發現的刻本,因為版本不同,讀者不看書,只看書目,引用時就會出錯。
在明代刻本中,還有一種情況也是值得引起注意的,即叢書之零本充單刻。叢書尤其是在明代中晚期,已達到了眾多的地步,叢書中有包羅四部的巨編,像《漢魏叢書》、《唐宋叢書》、《格致叢書》、《寶顏堂秘笈》等,都是數十種以上的,因此書賈就把一部不全的叢書拆開分成許多種,以充單刻出售。叢書中比較容易搞錯的,大部分是部的一些書,如纂圖互注的五子、六子,什麼《六子全書》、《十二子》、《二十子》等。此外,還有集部的總集等。有些叢書的版片一直保存到清代,像商浚的《稗海》,版片殆至清代猶存,故刷印甚多,流傳頗廣。
要說出如何鑒別單刻和叢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說不清楚,如果要說有什麼竅門的話,只有多看,多實踐,腦子裡記住它們各自的特徵和規律,比如像《格致叢書》,每種的第一頁都有「胡文煥校」等字樣。總之遇到有懷疑是叢書的,就要馬上查考《中國叢書綜錄》,以求解決。
下面我想談談關於抄本中的問題。抄本在一些同志中反映了一種看法,認為很難接觸,因為比較複雜,書賈又易做假。下面我舉些例子先來說明一下。
《唐女郎魚玄機詩》一卷,抄本,原題為明嘉靖六年文嘉手抄本,卷末有文嘉款及文嘉印,又有吳寬、董其昌藏印,書後並有道光間姚椿(春木)跋,跋曰:此書「殊不易得也」。紙用雁皮紙,藍格,書口上被墨塗去,粗粗一看覺得墨色甚新,圖章不好,款也係後人所加。稍稍一查則問題就更大了,吳寬卒於弘治十七年,年七十歲(1435-1504),而文嘉則生於弘治十四年,從年份上來說,是吳寬卒時,正是文嘉四歲,吳氏等印顯然是為後人所鈴,且印也是假的。做這種假書的技法非常低劣,作偽者連最起碼的知識也不懂。這種例子還可以再舉一個,也是吳寬的。曾見有一部明嘉靖三十六年新安胡宗憲刻本的《陽明先生文集》,封面上有吳寬跋,吳寬的字根本不真,而且嘉靖時已距吳氏死去一二十年了。之所以要偽造吳寬,是因為他是一個著名的書畫收藏家,鈐上吳的印、添上吳的字,可以提高書的身價。
還有一部書,較典型,是元代鄧文原的《巴西文集》,此書原題清鮑廷博知不足齋抄本,而且是飽廷博校,書中的印記有「知不足齋抄書」,「遺稿天留」等,紙皆用白棉紙,黑格,都是專門製造的。這種《巴西文集》我們去了好幾個館都有,看到不下五六部之多,上海有兩部,南京、浙江、四川、雲南、廣東等地都有,據說北方地區的一些館也有這部書。有的館原作等級藏品人藏,我們看到的五六部,抄手都是一個人,圖章都是一樣的,這是由於書賈在買到一部好書後,秘不示人,雇人據以抄寫,照樣複製多本,然後再鈐上偽印以售高價。像上海的陳立灸設古書流通處,亦嘗偽造「抱經樓」(盧文弨)的印章,且雇抄手三人,每日以舊棉紙等傳抄各書,並鈐印其上,悉售善價。這種書從抄手到圖章都是假的,所以我們要注意,遇到名家抄本,都要認真看看,有條件的還可以比對一下。
封建時代的藏書家,尤其是明清兩代,都非常喜歡抄書,以補己缺,或是從別人處借來手抄,或雇人代抄。像明代的姚咨茶夢齋,范大澈臣雲山房,楊夢羽七檜山房,清代的黃丕烈士禮居,汪間源藝芸書舍等都是抄書中之著名者,而明清兩代最著名的是明末常熟毛晉汲古閣抄本。正因為毛抄太著名了,所以清代和解放前的書賈也在這方面下工夫,他們利用舊紙抄書,鈴上偽印,由於手段較高明,有的確實欺騙了不少藏書家。這次南片巡檢中,在中南區也發現了偽造的毛抄。又如宋米芾撰的《寶晉山林集拾遺》八卷四冊,潘氏《滂喜齋藏書記》卷三著錄,書中多毛晉、席鑒、惠棟藏印,此書在上圖曾作為毛氏汲古閣抄本而進人善本,這次校片時和其他毛抄比對,則發現圖章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在善本圖書中藏書印記,表示私家所有和鑒別,因此在鑒定版本中,印章就是一個輔助鑒定條件。而舊社會的一些書賈們為了牟取利潤就不擇手段地製造假印,以蒙騙顧客。
一般來說,作偽者掌握的名家收藏印根本不真,都是翻刻的。而且越是著名的收藏家的印,越是有人要翻刻。就像黃丕烈「士禮居」,「百宋一廛」等圖章已不知為書賈們摹刻多少次了。解放前專營古舊書的蘇州文學山房、杭州抱經堂等,就專門偽造一些收藏家的鑒藏印,如黃丕烈、顧千里、莫友芝等人的印章,任意鈐在書上,有的老同志說曾在他們那裡看見一抽屜以上的假印。光緒末年杭州文元堂楊耀松也是做假印的,有一次他收進了勞格、勞權的批校本,但是由於楊姓不知道勞氏弟兄是校勘家,將眾多的批校本全數低價售出,後來知道了勞校本的珍貴,大為悔恨,因此偽刻了勞氏藏印,凡是店裡舊刻本中有批校的皆鈐上勞氏印記,果然很快售出,獲得暴利,而許多主顧都上了他的當。
我曾在好幾個地方見有題為勞格、勞權校的本子,有的一看圖章都是後來做的,如有一部鐵琴銅劍樓藏的《恬裕齋藏書記》抄本十二冊,作勞格校,有「勞格」、「季言」朱文小印,勞的印和字都是假的。
又比如像經常可以見到的著名校勘學家陳鱧的「仲魚圖像」假的特多,我曾見到不同的假印五六方之多,最近在上海古籍書店選書時,在一本近人的印譜中還見到一方,陳鱣的鬍子依稀可數,這是近人翻刻的。有的圖像翻刻得已不成樣子,老者變成了眉清目秀的了。這些假印和真印相比大相徑庭,真印中的陳鱣端莊凝神,鬍子緊密而不亂。
對於藏書印,真的假的都要看,有的假印要多看多比,就能找出規律來,一般的假印,因為是據真印所翻刻,所以較粗、肥一些,如勞格的印,真印「格」字細朱文;假的,「格」字就肥,像勞格的偽印是木刻的,印質不同,也使印文筆畫的效果起了變化。還有一種情況,一部書中有兩個以上的名人印章,如果不同時代的人而印色相同,那就要引起注意。最近看到一部《重雕老杜詩史》有黃丕烈跋,黃跋雖寫得很像,但總覺得不好,跋中個別字也有添改處,印也差,後來經老同志指出,藏印的「印」字篆文錯了,「印」變成了「印」,從而證明瞭黃跋的偽作。
鈐印顏色有新舊之分,舊的沒有火爆氣,新的則有油光,朱色耀目,一般假印又是後人鈐的,看上去,多有一種類似粉紅色,這種印就要注意了。應該說,著名藏書家的印真,書也好,但不排斥另一種情況,即印章也可以為同時代的人竊用,或傳之後人。後人鈐先人之章於書上的例子是屢見不鮮的。如沈樹鏞是個著名的鑒藏家,他的印後為其外孫吳湖帆所得,吳在他所得的碑帖、書上多鈐上沈樹鏞的印章,表示先人的鑒別。又比如毛晉汲古閣的印章,在毛晉死後即為毛扆(斧季)所得,毛扆在所得書上也鈐上毛晉的印章,像毛扆雇人抄寫的《張丘建算經》、《孫子算經》、《周髀算經》、《緝古算經》等。毛扆康熙十五年的跋中說這幾部書是他借別人的本子請人抄的,但書中卻有毛晉之印,此時晉已謝世二十五年了,所以我們見到真印也要看看其他條件。
關於紙張染色的問題我也想附帶提一下,因為在這次看書中,也發現一些明刻本染色充宋元刻的書。紙張染色,有的用茶葉,有的用栗殼,也有用豬石、藤黃並和的。前兩者煮水,紙張有的被染成焦色,看上去呈舊色,這種紙染色容易看,因為不像紙的本色。有一些明朝仿宋刻本的書,因係仿刻,所以不僅有宋刻序文,而且字體式樣也力求不失原貌,對於這類書,書賈即把重刻序文撤掉後,再將紙染黃看上去古色古香,冒充宋刻,鑒別不精,往往受騙。我在上海某處工場看裱畫工人做舊畫,就是用豬石、藤黃和在一起加上一定比例的水調和,再用刷帚均勻地刷上,等乾後再來一次,以後看上去就和舊畫差不多了。
鑒定古籍版本就是要多看、多聽、多讀、多記。只有見得多有比較,多請教老同志,多讀前人著錄和有關書籍、多做筆記,腦子裡才有印象。我們對歷史上的一些事件,明清藏書家、學者的室名別號、藏書情況、藏印、寫的字、藏家互相之間的關係等都要知道一些,有一點線索,就要想辦法去查。有一部明臥雲山房抄本《北堂書鈔》,書口下即有「臥雲山房」四字,臥雲山房是天一閣主人范欽的侄子范大澈藏書處,但此書在某館卻定不下來,主要是沒有去查「臥雲山房」是誰的齋名。又如一本寫經改成經摺裝的,題唐人寫經,書簽為吳大澂所寫,後有趙之謙跋,又有葉德輝三個跋,都說是唐人寫經,但一看,沒有唐人寫經的氣息,且紙張也不對,細細一看原來是金粟山藏經紙,有一個小紅木記,紙質地粗鬆而欠光滑,和唐代寫經紙完全不同。原來這是北宋金粟山大藏的殘卷,後來重裝成冊的,宋金粟山大藏的字體趨於肥厚,唐寫經則筆致秀勁,所以要多比、多查。當然這裡面還有個局限性的問題,沒有工具書,沒有其他東西可查,那就無法進一步獲得印證。
在鑒定工作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錯誤,這是不足怪的。可以說沒有哪一個在鑒定版本中沒有看錯過一部書,像清代的大藏書家黃丕烈自命為「老眼」還是會看錯,因為我們的見識、眼力,不可能都能看到,都能聽到,都能記住,有的只能是雲煙過眼,一瞬間的事,事後,印象深的記得牢一點,印象淺的可能通通忘記了。我們往往在鑒定工作中會受騙上當,這個也有好處,因為一回生兩回熟,有了教訓,可以使上當者總結一下,能夠變得聰明一點,這樣下次就會注意了。過去我聽潘景鄭先生說過,他二十歲左右就到書店買書,買了幾十年,每當買了一部假的,上當後就多看多辨,以後盡可能不至於上當。所以我們只要通過具體工作多多實踐,就一定能夠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
以上講的都是管窺之見,如有錯誤之處請批評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