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恭綽和清代學者象傳

葉恭綽和清愛學者象傳

沈津

摹繪名人圖像的風氣,由來已久。楚國宗廟壁畫上即有人物圖像。晉傅威《卞和畫像賦》云:「既銘勒於鐘鼎,又圖像於丹青。」清曾國藩《聖哲畫像記》云:「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跡,」據載,清代宮中南薰殿藏有名人圖像繪本多軸。有清一代,人文之盛,媲美唐宋,為清代重要學者立像作傳,是篳路藍縷的工作,自是意義重大。《清代學者象傳》第一集,由葉恭綽的祖父衍蘭先生精選慎擇,網羅薈萃,收一百六十九位清代學者小像一百七十一幅(冒襄、朱彝尊、袁枚、阮元各二幅,黃與堅、禹之鼎合一幅,陳裴之、汪端合一幅),像後皆有小傳。

葉衍蘭,字南雪,號蘭台,廣東番禺人。先世浙江餘姚人,曾祖謙亭,游粵久,遂家焉。咸豐二年(1852)舉人,六年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戶部江西司主事、貴州司員外郎、雲南司郎中。考取軍機章京,保直樞垣二十餘年,以與當道不洽,請疾歸里。後主講越華書院,以金石書畫文藝倡導後進,獎進秀彥,成材尤眾。善填詞,體格綿麗。工小篆行楷,率古人書,往住亂真,間作丹青,亦媽然深秀。精鑒賞,所藏書畫皆人妙品。七十五歲卒。又著有《海岳樓詩集》、《秋夢食詞集》。

《象傳》繪者為葉衍蘭及黃小泉。衍蘭「素工六法,人物仕女,尤精事寫」(王秉恩《象傳序》)。小泉,北京大興人,從衍蘭游「凡二十年,工人物花卉,歿於光緒中」(葉恭綽《象傳序》)。《象傳》之人物圖像皆有所據,「或得之故家收藏,或其子孫世守以供歲時瞻拜」(冒廣生《象傳跋》),悉心臨辜,竭三十餘年精力方成。細閱人物之圖像,展轉鈎勒,筆力工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小一式,各各不同,真可謂是瞻對之下,前賢之音容笑貌,一覽無遺。


葉衍蘭生前,《象傳》並未付梓,恭綽父仲鸞公(佩蹌)繼之多年,籌印亦不就,葉恭綽《象傳序》中云:「計徵集資料,建參稽定稿,所糜時日精力不可勝數,受時猶殷殷以流傳繼續為念。」葉恭綽秉承先志,克紹祖芬,於1928年交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年正式出版,凡四冊,甫面世即風行海內。第一集有兩種版本,一為「夾貢紙印華裝本」(每部定價三十二元),一為 「彩圖紙印和裝本」(每部定價二十元)。

鑒於《象傳》所輯斷自清同治以前,同治、光緒、宣統三翱學者未及列人,且同治前諸學者像也缺之多多,所以,葉恭綽亟圖賡續,期成完帙。1927年8月,葉在《文字同盟》第六號上刊出致編者札並《葉遐庵徵求清代學者遺象啓事》。札云:「口口先生執事:奉示敬悉。輯刊清代學者遺象一事推出,頗屬煩難,承允助力,至所感荷。茲將啓事及名單附上二分,敢祈宣佈。為幸。八月十九日。」《啓事》云:「先大父南雪公,輯集有清一代學人之象,自顧亭林迄魏默深,凡得百八十人,手自摹繪,各系以小傳,選擇至精慎,恆有一象而重杌三四、一傳而屢易稿者。蓋耗三十年之精力,稿本盈兩笥,歿時尚以未得大成為憾。我綽不敏,思承先志,以日月易得,世變無常,謹將遺稿付之影印,以廣流傳。竊意有清一代學術,蓋極古今之蕃變,其間魁碩輩出,迄於易代,尚未有薈萃而揚榷之者。先大父所編《象傳》,實足為清學術史之先河及縮景,其有助於學術之研究者不勘。顧同光以後,未及蒐錄,又同光前攝影術未入中土,面象頗稀,其間尚有求而未得者。茲擬繼續訪求,以期完備。謹具已有各象氏名及待訪各象氏名各一分,奉呈照察,敬乞賜助採集,蔚成巨觀,豈惟葉氏一家之幸。凡例數則,敢列左方:一、小象不拘尺寸及攝影或寫照,最好能附以事跡小傳。統寄天津英租界小孟莊舍下查收。一、小象如須輾轉鈎鑒複印,請先示知。如果需要,謹當酌奉應需費用。如願以原本寄綽鈎摹復印者,謹當妥慎從事,並將原本奉還,不敢污損毀失。一、兩單以外諸賢,儻諸公認為有應增人者,亦望不吝賜示,當為酌列。」編者有注云:「前交通總長葉遐庵泰綽先生,晚近以來,不談政治。寄跡津門,閉戶讀書,其高懷並非時流所及也。先生先大父已有蒐集清儒遺象之事,自顧亭林至魏默深,凡一百八十人,已得索影。先生繼志述事,再通告海內有志,徵求遺象,行擬輯刊成冊,以供獻於學界云。」此名單分 「已有各象」(二百零七入)、「待訪各象」(二百一十人)。

正式出版的《象傳》第一集收一百六十九人(一百七十一幅),其中汪端不見於 「已有各象」,而「已各象」中陳維崧、嵇璜、顧純、張壩、汪如洋、戴宸、陳澧、譚瑩、曾國藩、黃彭年、楊文會、張之洞、翁同龢、楊守敬、俞樾、譚獻、吳汝綸、文廷式、張百熙、哀昶、繆荃孫、易順鼎,梁鼎芬二十三人為《象傳》所失載(後多人第二集)。二十五年後,即1953年,第二集終於由上海安定珂羅版社影印出版,印二百部。葉恭綽序云,「一九二八年,余影印先祖南雪公所手自繪寫之《清代學者象傳》,曾風行一時。其時余擬續輯第二集,經廿年之久蒐集,又得二百人,以時局不定,資力又窘,且各人傳記不易著筆,故迄未付印。解放以來,從事文史,方溫舊業,而精力已衰,恐及今不為,後無可托,不但已集諸象慮致湮沒,有乖夙願,且無以慰頻年親友相助之勞。因斥賣燼余藏物,以各象先付影印,其傳則待續編。行藐躬短,景所能為者僅此,亦聊備治近代史者之參考而已。」


第二集中的圖像是江西人楊鵬秋所繪。圖像取諸家傳神像暨行樂圖,或遺集附刻及流傳撮影,皆確有所據。然而,在製版中,卻出現謝蘭生與徐松、譚瑩與譚獻四像次序互誤,又陸燿誤為陸耀。

當年8月5日,葉先生將新出版的《象傳》第二集贈送毛澤東,信云:「主席鈞鑒:恭綽年來渥承光被,稍獲新知,然結習未忘,囊時所業,有可供參考者,仍隨宜掇拾,冀附輕塵之助。茲印成《清代學者象傳》第二集一種,方始出版,謹上呈一部,期承乙覽之榮,並賜訓誨。附致祟禮,葉恭綽敬上。八月五日。」毛澤東收到葉函和書,非常高興,十天後覆函,除了感謝之外,還提出希望借閱《清代學者象傳》第一集。然而《象傳》的第一集,在商務出版後,經歷多次兵燹,所存無多,即使是葉先生自己所存都「毀於變亂」,所以對毛澤東的要求,只得想方設法從他處覓得送呈,當然葉先生也聲明,「奉請存閱,不必交還矣。」第二集共二百人,津曾核之1927年葉氏所擬「待訪」名單,其中張爾岐、閻爾梅、王鐸、萬壽棋、顧棟高、李顒、周亮工、龔鼎孳、洪昇、李漁、全祖望、劉獻廷、萬斯大、梅文鼎、閻若玻、馬輔、計東、李因篤、丁澎、米琬、王源、李雯、笪重光、崔子忠、葉方藹、梅清、王猷定、趙執信、李光地、徐夜、羅有高、方苞、崔述、汪縉、減庸,邵晉涵、盧文弨、張弨、臧琳、郝懿行、陸錫熊、馮敏昌、吳敬梓、劉大卷、邵齊燾、江藩、江聲、劉逢祿、趙翼、王曇、顧廣圻、吳騫、凌曙、瞿中溶、彭紹升、陳奐、張惠言、張琦、袁廷椿、王筠、劉嗣綰、王太岳、朱士琇、惲敬、章學誠、劉寶楠、龔自珍、舒位、戴望、鄒伯奇、鄒漢動、潘德輿、管同、梅曾亮、邵懿辰、鄧昆鶴、林伯桐、陳遇夫、張際亮、何秋濤、侯康、侯度、丁傑、胡培輦、胡承琪、嚴可均、鄭獻甫、陳慶鋪、陳介棋、吳嘉賓、謝蘭生、宗稷辰、湯鵬、郭嵩煮、梁於滑、黎庶昌洪顧煊、雷浚,薛福成、譚宗浚、鈕樹玉、鐘文柔、陸心源、洪鈞、林旭、於式枚、譚嗣同、陳寶箴、蕭穆、丁丙、顧印愚、端方、劉師培、張寄、曹元忠、邱逢甲、夏曾佑、羅將品、曾習經、葉德輝、王國維、劉光賁、紀鉅維,丁惠康、黃體芳、黃紹第、李瑞清,共一百二十七人,不見《象傳》第二集,也即是說,這些學者的畫像可能仍未尋得,故付諸闕如。不過,如若將來有人想再延續葉先生的工作,這份名單則有參考價值。


按,又曾見第一集書中所附《徵求清代學者象傳啓事》插頁,分「已印各象」、「已有末印各象」,「待訪各象「三部分(據中華書局圖書館藏本)。其「已印各象」,均已見諸第一集。「已有末印各象」凡八十五人,其中閣爾梅、萬壽棋、張廷濟、馮桂芬、曾國藩、黎庶昌、陳寶做、端方、丁丙、顧印愚、譚嗣同、劉師培等二十五人未見於第二集。「待訪各象」凡二百二十六人,見於第二集者為五十二人。

第二集中只有畫像,而無小傳,和第一集不同。這一點,葉先生在略例中云;「本集先印各象,其傳文俟編就續出。」但據我所知,第二集中的小傳是有的,而且是葉先生委託顧廷龍先生撰寫。1937年8月日寇侵滬,11月葉先生即離滬赴港,至1942年又自港返滬,《葉遐庵先生年譜》1944年裡有「先生往歲所輯《清詞鈔》及《五代十國文》、《清代學者象傳》仍繼續從事,且請陸君維釗、王君庸、潘君承弼、顧君廷龍為助」的記載。

1943年1月17日,葉先生告訴顧《象傳》二集的像,已畫成二百餘人,前雖有人撰得二百餘篇,但於體例不甚佳,擬重撰,則欲委顧先生成之。這之後,葉即將《象傳》二百四十五人囑顧代訂,顧也去葉宅,談《續編》纂例,又取回《象傳》資料兩包細讀。下半年的7月9日,胡文楷至顧處,述及葉先生對於《續》頗望早就,然也許以從容為之、顧先生當時的工作甚為繁重;但因葉以其初稿交來後尚未動筆,而葉又將其所藏地理類圖書贈與合眾圖書館,顧先生便與潘景鄭先生盡速為之撰傳,以酬葉之盛意。

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顧先生摸寫了丁謙,丁曼、葉德輝、陳慶年、王葵園、譚嗣同、劉光賁、改琦、劉鶚、鄒伯奇、謝瑞、孔廣林、張春、王同愈、袁鈞、胡玉縉、馮煦、吳大澂、葉昌熾、王頌蔚、陳豪、馮煦、錢恂、屠寄等傳,約為總量的三之一。潘景鄭先生所撰約三之二。顧先生曾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景鄭撰者居多,歷時九閱月,余所撰約三之一。」完成的小傳計二百六十人,由潘景鄭先生送至葉處。

葉為了答謝顧先生,贈銀一千元,但顧先生次日即卻之。後來,葉又贈六色食物,以代撰時傳之報。在完成了《象傳》第二集的撰寫工作後,顧將有關《象傳》資料二札、原稿十一本送還給葉。葉又囑甥嚴敏之面致顧一函,並贈顧與潘禮券萬元,以示酬勞。

如今第二集卻沒有小傳,或是當年顧潘二先生所撰之稿在葉處佚去,而且底稿也一時尋覓不著,不然絕不會如此。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顧先生曾囑我尋找過。1961年年初,每個星期天的上午,我都會追隨顧先生去上海圖書館的長樂路書庫讀書、查材料。長樂路書庫過去就是合眾圖書館的所在地,顧先生對「合眾」所蒐集的每一本書都傾注了感情,即使是「合眾」的建築,那一磚一瓦,都是顧先生看著工人們一寸一尺地往上砌成的。從1941年8月「合眾」建成,顧先生全家就搬進新館,開始了「以館為家」的生活。直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遷至西康路寓所為止,十多年中,顧先生都是在圖書館裡度過的。所以,後來的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會去長樂路,那是他多年的習慣。某個星期天的上午,顧先生對我說,《清代學者象傳》二集中沒有小傳,我曾有底稿,大約是放在一個什麼大信封內,你去樓下書庫找找看。樓下書庫就是地下一層,堆有一些未編的書,還有於右任先生所藏大宗碑帖等,很亂,我找了半天都未尋到。顧先生知道尋不到的結果後,只好說:算了,將來不知會不會找到。

1989.年7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清代學者象傳合集》,那是將第一集和第二集合併,共收三六十九位清代學者。如以當年的印本和上古本對看,後者圖像的清晰度差得就太遠了。書簽為顧先生所書,但是書內還是缺了小傳。大約,小傳真的是湮滅不存了。當年印成第一集及第二集的稿本,更是珍貴之物,而今僅僅幾十年的時間,恐怕已是「泥牛人海無消息」了。

200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