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懷念潘景鄭先生
一片冰心在玉壺—懷念潘景鄭先生
沈津
去年是著名古籍版本目錄學家潘景鄭先生誕辰一百週年。回想往事,歷歷在目。2003年11月,我自美返滬探親,在飛機上即在想,找個時間去探望胡道靜先生和潘景鄭先生。因為前一年的差不多時間,我也是在一個雨天的下午,先看胡先生,再去看潘先生的。他們兩位都住在虹橋,所以順道。可是,我到滬的次日清晨,在和上圖舊日同事通話中,卻意外地獲悉胡先生已在一個多星期前仙逝了,而潘先生也在兩天前御鶴西歸,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事。對於潘先生,我自1990年離滬去港赴美後,每年返滬,都會去拜見他,有時還會打個越洋電話去問候致意。每次見到先生,大多是臥床,由於家都夫婦的精心照料,先生的飲食睡眠都算正常,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以靜養為上。然而先生在9月15日卻因一場感冒而入醫院治療,兩個月後,又因肺部感染而衍發重症,醫治無效,於11月15日溘然長逝,終年九十七歲。
潘先生追悼會前的一天,我約嚴佐之教授見面,在飯桌上,我們都對潘先生的去世表示惋惜。我說,潘先生這一走,就意味著30年代成名的中國版本目錄學家凋零殆盡。因為在此之前,70年代王重民、王大隆先生,80年代趙萬里、周叔弢、瞿鳳起先生,90年代又有顧師廷龍先生,就連50年代成名的翼淑英先生也在潘先生之前走了。
光緒三十三年(1907)八月十日,潘先生生於蘇州的一個書香門第中。潘家,其先於清初遷至蘇州,乾隆時始以科第貴顯。高祖潘世恩,由翰林院修撰官至太傅、武英殿大學士,賜諡文恭。曾祖潘曾瑋,官兵刑兩部郎中。祖父潘祖同,為欽賜進士、翰林院庶吉士、封光祿大夫、戶部侍郎加三級。父親潘亨穀,為光祿寺署正、附貢生。然而先生家世雖屬簪纓,且一族中有35人金榜題名,既有一甲一名之狀元公,也有一甲三名之探花郎,但潘先生的一生卻行同寒素,早已忘其為仕宦之裔了。
潘景鄭先生,原名承弼,字良甫,號景鄭,別號盉宀,別署寄漚。幼承庭訓,穎悟夙成,雅嗜圖書,博通經史。諳音律,精詞曲,長於鑒別、訓詁、考證之學。他的學問除了自己的努力勤奮外,是有所師承的。老師就是國學大師章太炎、詞壇宗師吳梅。潘先生嘗說:「弱冠以還,略識為學之徑途,餘杭章師,詔示經史之緒;霜厓吳師,導遊詞曲之門。」
什麼事情都得講緣分,潘先生能成為章門弟子中的佼佼者也是有緣。1931年春,二十五六歲的潘先生為研究《說文解字》而校理沈濤之《說文古文考》,被同盟會的前輩李根源先生看見,極為贊賞,以為年青學子能有如此業績實屬難得,即向太炎先生推薦。章回信說:「潘景鄭年在弱冠,文章業已老成,來趣吾門,何幸有是!」從此,潘先生由太炎先生親自「詔示經史之緒」,又悉心精研,盡得其奧秘,學業大進。1934年,章氏在蘇州創辦章氏國學講習會,潘先生被聘為講師。講習會的刊物《制言》,章雖掛名主編,但具體作事負責的則是潘先生、朱季海等人。章氏去世後,章夫人湯國梨女士即率諸門生在上海辦太炎文學院,潘先生則仍任教其中,直至文學院被汪偽政府強行停辦。先生曾與人合編有《章太炎先生著述目錄》及《後編》。
太炎先生門下弟子眾多,聽其課者即在五百人以上,但章卻非常看重潘先生。1933年11月,章太炎致潘札有云:「東原以提倡絕業自任,門下若膺、懷祖、巽軒,可謂智過其師。僕豈敢妄希惠、戴,然所望於足下輩者,必不後於若膺等三子也。」「明年定當南徙吳中,與諸子日相磨觷,若天假吾年,見弟輩大成而死,庶幾於心無欲,於前修無負矣。」戴震門下的弟子段玉裁(若膺)、王念孫(懷祖)、孔廣森(巽軒)都是乾嘉重要學者。章氏此札可以窺見其寄希望於潘先生將來在學術領域有所成就,並對於文獻學、文字校勘學等方面有較大的貢獻。
蘇州,山溫水軟,綠疇繡野,靈秀所萃,人文蔚興,自古即得天時地理之利,故人聰物華,士民俊秀,且歷代都為文人墨客薈萃之地、仕宦退隱之鄉,所遺撰著之多,雄冠東南。私家收藏圖書,蔚然成一時風氣,其中又有著名學者專家,所藏之書多與其讀書治學密切結合,故學術著作於研究貢獻甚大。潘先生是藏書家,也是當代中國具有精深造詣的版本目錄學家之一,他和其兄潘承厚繼承了祖業,也得到祖上竹山堂藏書,並在此基礎上發揚光大。
先生於版本鑒定獨具隻眼,功力絕非一般。先生嘗自云:「余生薄祜,十二喪父,上襲先祖餘蔭,有書四萬卷。稍知人事,頗喜涉獵,自經史子集以逮百家雜說,輒復流覽,貪多務得,每為塾師所非斥,而余怡然自樂,未嘗以他嗜少分其好。弱冠以還,節衣縮食,窮搜墳典,於時求備而已。秘冊精槧,不暇計及。先兄泥古善鑒,與有同嗜,力所未及,輒為援手,積累二十年,藏篋卅萬卷,列架插簽,雖不敢自比於通都豪富之藏,然以之考覽優游,無閱肆借瓻之苦。」(《陟岡樓叢刊》序)又云:「學藝而外,耽嗜圖書金石。才十五六齡時,便節衣縮食,有志窮搜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自壬戌(1922)迄丙子(1936),十五年中積書三十萬卷,石墨二萬通,簿錄甲乙,丹黃紛披,甘老是鄉矣。」
先生弱冠起即購書,隨著時間的推移,經眼之書也多,賞鑒能力也隨之增強。20年代後期,先生即與蘇州藏書家鄧邦述、徐乃昌、宗舜年、丁初園等人結識,晨夕過從,獲聞緒論,縱論今古,樂談版刻,賞析奇書。甚至與老輩藏書家角逐於書林,偶見一奇帙,輒相爭取,而書賈從中居奇,互相射覆。那時先生年方弱冠,而諸老皆皤然耆彥,引為忘年之交。先生也正是通過和多位老丈的溝通交流,而獲得了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和經驗。先生曾告訴我說:和老輩們在一起,聽到的都是聞所未聞的事。他還說,那時買版本書也有鑒定錯誤,沒有看准的,那就會請老輩們看,想怎麼會上當的,然後總結教訓,以求少犯錯、不犯錯。先生的版本鑒定學問全憑水滴石穿之苦功,非長年累月之積澱,決達不到此一境界。如此說,是因為此門學問無捷徑可走,全憑所煉就的一雙眼睛。
1937年,日寇侵華,蘇州文物備極蹂躪,狼藉篋衍。藏書家老成凋謝後,遺笈飄零,流散市廛者不知凡幾。丁初園、孫毓修小綠天、莫氏銅井文房、曹元忠箋經室、顧公魯、徐氏積學齋、許氏懷辛齋藏書相繼流散殆盡,淪陷區之不少文獻故家,又以生活日漸艱困,所藏珍本古籍,無力世守,也紛紛流入市肆。在抗戰正酣的那個年代,以個人的力量去大規模搶救古籍善本、保存傳統文化是不可能的,先生儘管衣食困迫,無復購書餘力,但仍以搶救傳統文化為己任,訪舊搜遺,擇尤選萃,盡可能地去保存一些鄉邦文獻、故家遺物及明末史料。先生認為中華典籍文化乃前賢精力所萃,即使一般學人稿本也應保存。如諸仁勳《後漢書諸侯王世系考》一書,此稿經亂,由疁城流徙滬肆、鮮有過問及之者,先生獨惜其文字之湮滅無傳而留之。
有些稿本流入市肆,估人莫審誰稿,一時無人問津,但先生識得手筆,急欲為故人存留紀念,如吳大澂《吳愙齋先生手校說文》、宗子岱《爾雅注》殘稿等。先生還曾在市肆亂書堆中,發現勞權手抄《雲山日記》,粘貼在兔園冊子上,先生知道是焚燎之餘,購下後覓工重裝。又如像陳鱣手校本《五代史補》及《五代史闕文》,既無陳氏印記,又無署款,賈人不識,先生亟收諸篋笥。有的書流入印匠之手,破碎幾罹覆瓿之厄,如《姚秋農說文摘錄》稿本。先生嘗嘆云:「鋒鏑餘生,情懷抑鬱,重以衣食困頓之際,癖嗜未解,嗟嗟吾生,徒自苦耳。」那個時期,先生在蘇州還協助鄭振鐸蒐集明清總集及清人詩文集,曾代為購得罕見本多種。先生在保存古籍方面,功不可泯。
王佩諍《續藏書紀事詩》中有一首是詠潘先生的,詩云:「滂喜齋溯收藏富,金薤琳琅舊雅園。淵博當今劉子政,玄著超超七略存。」先生費盡辛苦,多方蒐集,累藏珍本數萬冊,均藏於著硯樓中。「著硯」者,以藏宋代王著之硯也。
先生很多藏書,都有函套,紅紅綠綠的顏色,我曾問過先生,為什麼要用這種顏色。先生笑著說,那都是用被面做的,紅白喜事時,親朋好友們送的,太多了,又沒有什麼用處,所以就用來糊在馬糞紙上做成書函套,這叫廢物利用。先生藏書雖說未豐,但孤本秘籍往往而在,是猶千狐之白,所重者以精不以多也。
書籍藏弆,鮮有百年長守之局,自古皆然。先生是過來人,興廢變遷看得實在太多。抗戰勝利後,先生遺返檢書,三十萬卷所存已十不一二矣。1950年,先生在滬,又悉故鄉所存之書為其侄論斤斥賣以盡。固知聚散飄忽,但及身而見,仍愴然之至。「第念三十年來,篋衍所存,一毀於兵火,再罹於胠篋,其僅存者比悉論斤於猶子之手,歷劫蕩然,固不免戀戀悵悵。」(《著硯樓書跋》序)1956年在上海時,尚有宋元明刻本、抄校稿本千餘種,但十餘年中,生活困難,不能敷給,往往出以易米,其時亦去十之四五。
先生深感守書不易,恐旦夕間往往所聚者容或失之,乃將所貯悉數捐贈圖書館保存。前幾年我在寫《顧廷龍年譜》時,就發現潘先生在40年代贈給「合眾」不少書,也包括元刻本。先生跋《大阜潘氏支譜》云:「比歲旅食滬上,不暇顧及故居,家中長物悉被論斤稱擔,蕩然無存。此書之成,與余齊年,環顧滄桑,冉冉將老,緬懷終歲飢驅,焉能長護斯籍耶?殘歲檢籍得之,亟捐藏合眾圖書館,俾異日猶可蹤跡焉。」
先生捐出的書很多,有些比較重要,如1947年將葉昌熾手稿本《緣督廬日記》捐給蘇州圖書館。1949年末,將清人傳記資料以及其他書籍約300餘種捐獻合眾圖書館,並編成《吳縣潘氏寶山樓書目》。1950年,又將不少宋元刻本捐獻北京圖書館。由於先生對保護傳統文化有功,且捐獻了不少稀有罕見的古籍善本給國家,1951年6月7日,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在上海設宴,宴請捐獻文物圖書給國家的人士,包括潘世茲、丁惠康、潘景鄭、瞿鳳起等人。
先生收藏中最可觀的是金石拓本。弱冠時,先生思輯《蘇州金石志》,搜拓石墨,即一縣所得,已千餘種。並曾鳩工編拓虎丘刻石,纖細靡遺。先生所輯《虎丘題名全拓》,較之《虎阜石刻僅存錄》《虎丘金石經眼錄》又增益十數種,並裝成大冊捐贈「合眾」。先生後來又從孫伯淵處購得劉氏聚學軒所藏7000種金石拓片,內含葉昌熾五百經幢館拓本、拓片計3681種。葉藏以題名造像為多,分地凡80餘處。先生經20年之殫心蒐羅,所聚逾17000種,也悉數化私為公,捐與「合眾」,而今珍藏於上海圖書館。
潘先生是從事圖書館工作的資深專家。早在1940年4月,合眾圖書館總幹事顧師廷龍先生即深盼潘先生能來相助,這也是葉景葵先生之意。據顧先生是年4月21日日記:「揆丈意,將來須主金石一部,則景鄭尤為相宜,實為圖書館中難得之真才,與龍意見融洽,合力為之,必能薄具成績,非為私也」,「但獨木不能建大廈,然得人之難若登天。」潘先生自己也說,抗戰時葉景葵創辦合眾圖書館於滬上:「招余從事編校之役,先後逾十年,因得盡窺枕秘,纂錄藏書提要十餘冊,並與校勘藏目之役。」由於潘的加盟,顧師如虎添翼,潘先生也是如魚得水。從1940年8月1日在合眾圖書館上班始,直至1988年從上海圖書館光榮退休止,共計48年之久。
原「合眾」的藏書基礎,首先是幾位發起人所捐獻的家藏,他們將數十年甚至畢生蒐集並各具特色的珍藏無條件獻出。如張元濟將數十年收藏的善本及舊嘉興府著述與海鹽先哲著作、李宣龔將近時人的詩文別集和師友手札、葉恭綽將收集的山水寺廟專志及親朋手札悉數捐出,而潘先生捐贈的是清人傳記、大宗金石拓片、清代科舉考試硃卷約一萬份。數量可觀。「合眾」的藏書目錄大部分是潘先生所獨立編竣,如1946年10月編的《海鹽張氏涉園藏書目錄》,1948年8月編的《番禺葉氏遐庵藏書目錄》,1951年5月編的《胡樸安藏書目錄》,1951年9月編的《李宣龔藏書目錄》《周氏几禮居藏戲曲文獻錄存》等等。
1958年10月,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併入上海圖書館,自此先生就一直在上圖善本組工作,一直到退休。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為善本書編目、編輯《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上圖那14000種善本書,包括宋元佳槧、明清善本、抄校稿本等等,就是在1961年至1965年時,由先生和瞿鳳起先生編完的。
「文化大革命」,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場大災難,潘先生不出意外地受到衝擊,沒有逃過此劫。1966年夏,他即作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處境日艱,壓力日甚。不久,上海圖書館造反派又抄了先生的家,部分圖書捆載而去。餘下者全部封存在櫃。先生1975年跋《敝帚存痕》云:「七八年來,囊篋屢空,筆墨頓廢,雖未皈心空門,視世間文字都如嚼蠟矣。」
之後,先生每日都在「牛棚」集中學習,並參加一些適當勞動,先生在這種困難處境下,從無怨言,樂天知命,忘懷得失。那種隨遇而安、豁達從容、悠然自得的態勢,使我感觸到常人難以達到的境界。1968年初,上海市文物圖書清理小組要求上海圖書館上報在「文革」初期所接收的重要文物圖書清單,那時上圖有兩批極為重要的圖書,多宋元明刻本以及名家批校本。一即1966年夏,自劉潔敖教授家抄得其岳丈陳清華先生所藏善本;一即1967年春,自張子美先生所在單位中所得清末朱氏結一廬藏書。為將這兩批善本書編目整理,並遴選出一二級藏品,我和當時館內某負責人商量後,請顧師、潘先生和瞿風起先生在上圖東大樓306室整理,這項工作大約兩個月後才結束。三位老先生各自就所編目的一二級藏品,親筆用復寫紙一式三份寫了簡單介紹,一份由我保存至今。先生1971年還參與清查盛宣懷檔案中的釣魚島材料。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是一部全面反映國內各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所藏中文古籍善本的專目,它的編輯意義無須我再贅述。潘先生古稀之齡,毅然參與這項偉大而艱巨的工程。我還是挑幾件重要的事來敘述吧。
1978年11月上旬,上海圖書館古籍組為配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準備工作,在顧師廷龍先生的提議、指導下,編輯了《善本書影》。從上圖善本藏書中選出宋元明清刻本和抄校稿本共30種,略具簡說,彙編書影,以應急需。挑選和簡說主要是潘先生所為,我追隨先生之後,獲益亦多。這本書影從醖釀到見到樣本只用了一個星期。
1979年,潘先生被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聘為顧問,當時被聘者還有趙萬里先生,次年5月,周叔弢先生也受邀聘為顧問。這三位先生都是中國最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家,對於古籍善本的蒐集、鑒定、整理、出版都有卓越的貢獻,他們應聘為顧問,實至名歸。可是,沒有多久,趙、周二先生先後辭世,這對編委會和版本目錄學界是重大的損失。只有潘先生是長壽者,他在1978至1980年間,即開始校核上海圖書館藏善本卡片,回答編委會對一些善本書中的著錄疑問的咨詢。1981年4月,他又以七十五歲之高齡,與主編顧師廷龍先生前去南京,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主編工作會議,就如何復審、定稿而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議。1983年8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定稿工作在上海圖書館進行,先是經部、繼而是史部卡片的複審工作,參與工作的有編委會主編顧師廷龍先生、副主編冀淑英先生、潘天禎先生,潘先生,還有沈燮元、任光亮和我(當中短期參與者有丁瑜、陳杏珍先生)。此項工作持續了好幾年,而潘先生每天都到辦公室審閱卡片。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終於在1986年10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潘先生拿到樣書後非常興奮,按捺不住喜悅之情,專門寫了一首《贊成功》,詞云:「百年大計,簿錄新容,蒐羅珍秘一編中。克成遺願,群策群從。妙哉四庫,遮莫喻隆。今日高會,看奏奇功,俊賢畢集興懷濃。快披鴻襖,萬紫千紅,低首折服,寰宇皆同。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潘景鄭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發行作。」從72歲到83歲,潘先生為這一國家重要的大型書目矻矻終日,克盡厥職,不辭勞瘁,奮力工作。而這一工程竣工出版後,他又功成不居,勞不矜功,這與當今學術界中某些好大喜功、沽名釣譽之人和事完全相反。
先生書法在學界有一定影響,但他從來不以「書法家」自居,他自己就說過:我不是書法家。但先生卻是1961年4月成立的「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首批87位會員中的一位,當年的成員有沈尹默、沙彥楷、潘伯鷹、朱東潤、王個簃、顧廷龍等。潘先生書法筆取中鋒,含蓄溫潤,清雅絕倫,自成一家,深得學者之喜愛。先生尤善行書,流暢圓潤,秀逸平淡,從容而追求灑脫。學者書法能臻入此境者,實不多見,這完全是先生學識修養,通過筆毫而流於紙上,故內涵蘊厚,絕無矜持造作之態。明項穆《書法雅言》云:「資分高下,學別淺深。資學兼具,神融筆暢,苟非交善,詎得從心?」所以「資貴聰穎,學尚浩淵」。也就是說學術成就高,人的境界也就高,筆下自有常人難及之韻律,地位及成就往往在職業書法家之上。先生不輕易為人作書,然人得其尺牘、詩文,即使是片紙只字,皆視如珙璧,珍若鴻寶,什襲而藏。廣東著名收藏家王貴忱先生即將先生手札彙為一編,影印傳世。
先生弱冠即親文字之業,偶有採獲,多寄情於筆墨之間,不光是寫跋作詞。據我所知,早在30年代,先生僅29歲,著名的江南詞人謝玉岑即慕先生名,並函索先生填詞書扇,以訂縞紵之約。1983年2月15日,顧師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工作彙報事致筆者函,云:「專家無回音的,擬去函催詢。你便中擬一稿,要情意迫切,措詞宛轉。不知你以為何如?這種文筆,潘老優為之,你可一學。」顧師的文章,寫就後多請潘先生潤飾,如《跋徐光啓墨跡刻石》《章太炎篆書墨跡序》等,就有信囑我送呈潘先生推敲校正。而我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所寫的文章幾乎全部都呈請潘先生修正,我尚珍藏的還有潘先生、顧師修改的《進瓜記》《關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的新發現》等文稿。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是先生與顧師廷龍先生在上海成為「孤島」後聯袂編著的研究明代版本之準繩。自清末楊守敬編《留真譜》,至民國間公私藏家編撰的圖錄約十餘種,然多宋元書影,明代版刻一直處於空白。潘顧二師以為「惟朱明承先啓後,繼往昭來,傳遞之跡,有所蹤尋,而其精粗高下,尤足以覘文獻之盛衰」。有鑒於此,顧師「實綜大綱,發凡起例」,潘先生「攝影撰說,歷時兩年」,克服了搜輯不易、瓻借維艱等困難後,終於得成。以往各種圖錄之編纂,雖多出專家學者之手,但並無特色。《初編》類別十二,影逾皕葉,不僅存一代雕槧之程式,且每種皆有略說,以藉明原委,每類前之文字概括簡明,圖文相輔,綱舉目張。張元濟先生在審閱《明代版本圖錄》原稿後,即有信致顧師,云:「大著《明代版本圖錄》捧讀一過,琳琅溢目,信為必傳,自慚謭陋,不能贊一辭。」而徐森玉先生則告蔣復璁先生,顧潘所編之「《明代版本圖錄》乃為研究所得,非一般收藏家之書影」。此實為有真知灼見之語。編圖錄易,撰解說難,如若沒有堅實的版本學根柢,斷難肩荷這樣的工作。近幾十年來國內所編各種善本圖錄,惟此書及《中國版刻圖錄》最具學術價值,其他圖錄雖然在印制裝幀上華麗非凡,但在學術上卻沒有一本能望此二種之項背。
潘先生是一位極重感情的人,對於章太炎、吳梅先生的遺著,他在書肆是見到必收,如太炎先生稿本《廣論語駢枝》一卷,1938年經亂散在吳市,因斥重值購置。在百物騰貴的年月裡,又節衣縮食出資印了他們的好幾本集子。1940年,為吳梅刻印《霜崖詞錄》時,因北平文楷齋所刻工劣,未遑傳布;先生又於1943年6月,重寫一本授諸墨版,以告慰其師在天之靈。1985年,潘先生將珍藏的太炎先生手寫底本《訄書》,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並在跋文後附詞《淒涼犯》,云:「師門暗憶人天遠,星霜卌載遞隔。迷離舊夢,鄉魂久繞,寸懷翅翼。江乾旅食,風雨流光暗擲。早琳琅,成散席,片羽作珍澤。追念名山業,扈迫留痕,立言盈篋,景星閱世。渺初槧,莫尋鴻跡。蒲柳驚心,待長護,淹退旦夕。乞垂芬,化影千編慰欲臆。」
1988年初,我非常想做的幾件事中有一件是想為顧師廷龍先生、潘師景鄭先生做錄音,那是1986年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時,瞭解到唐德剛教授曾為李宗仁先生、胡適先生完成口述歷史工作,對我有很多啓示。我也想記錄顧、潘二師過去的工作,如潘先生如何追隨章太炎、吳梅學習文字學、詞曲的過程、20至40年代與耆宿遺老交往之軼事、其時滬蘇兩地書肆情況等等。遺憾的是,當我提出此項計劃後,領導卻以沒有經費購置錄音設備及人力支持而否決。
潘先生是我在上海圖書館杖隨30年的老師之一,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對我業務上的指導和提攜。40多年前,我在輯錄清代乾嘉年間學者翁方綱的資料,準備編寫《翁方綱年譜》。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初涉版本目錄領域的年輕人,什麼都不懂,但這項工作,時時得到潘先生的幫助,潘先生將他在40年代抄錄的不見於《復初齋文集》及《集外文》的題跋等,大約有數十種,都交給我,讓我補入。他還將年輕時買到的抄本《覃溪碎墨》(未見著錄,有容庚、潘先生跋)送給我。1988年,我見到了台北文海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稿本百種匯刊》,裡面收有翁方綱的《復初齋文稿》二十卷《詩稿》六十七卷《筆記稿》十五卷《札記稿》不分卷,總共138冊(縮印為28冊),是「中央圖書館」的珍藏之一。然而這部價值極高的手稿本,卻因書中之字大都是行草書,台北學者無法閱讀。我雖熟悉翁氏的書法,經眼也多,但還是有不少字辨認困難。我將晚上識不了的字用小紙條夾著,次日上班前請教潘先生。而潘先生就從字裡行間辨識,對照語句,最終也就冰解霧釋了。後來,《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的稿子全部請先生審讀一過。不然的話,這本書是難以面世的。
尺牘中的字,有不少是行草書寫,那是書寫者率性所為,收信人如相熟,大致知道所言之事,那就不難理解。反之,則要花工夫,視文意猜測。潘先生的認字功夫十分了得,如沒有深厚的學術底蘊,以及早年在書法上的臨池所得,那就根本無法釋讀。1961年間,上圖請來早年任職商務印書館的文書高樂賡、項平甫先生抄寫《汪康年師友手札》,《手札》60巨冊,700餘人,3000餘通,對研究中國近代政治史、文化史、經濟史都有重要參考價值。這批手札多為行書,間有草書,有些字不易辨認,高、項二人都臨帖數十年,基礎雖好,但有些字也無法識得,必須請益潘先生方得冰釋。
我的著作中最早出版的是《書城挹翠錄》,潘先生專門作了一首詞以代序。後來所輯錄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則是潘先生作的序。如今我珍藏先生的手書,除翰札外,尚有先生贈我的三首詞,第一首是77歲時所作的《贊成功》,詞云:「盛年奮志,點檢琳琅,書城長護作梯航。廿齡精業,明眼丹黃。幾多錦字,紛留篇章。徙倚圖府,晨夕相商,多君才智證高翔。蘇齋碎墨,收拾珍囊,摩掌老眼,欣看騰芳。」那是先生為鼓勵我完成《翁方綱年譜》及《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而寫的。第二首是79歲時所作的《西地錦》,詞云:「廿載同舟圖府,更幾多風雨。琳琅點檢,丹黃共理,勤奮堪數。壯志鵬程,高步萬里登雲路。期君放眼歸來,日展經綸芳杜。」那是1986年初,我將赴美任訪問學者,離滬前先生書此以志別。第三首是84歲時所作的《減字木蘭花》,詞雲:「清才高藝,壯志凌雲稱拔萃。流略精治,海外名揚樹一幟。同舟卅載,圖府論文深契在。振翅重飛,離別情懷盼後期。」「沈津大兄遠志港行,驪車在邇,賦以贈別。」那是1990年4月,我要移居香港時所寫。如今展對先生手書,摩挲遺澤,能無山陽鄰笛之感?能無山頹之痛?
先生所寫題跋有千篇之多,六七十年來,所至官私庫藏,列肆冷攤,靡不恣意覽閱,耳目聞見,籍記於冊。50年代出版的《著硯樓書跋》,僅收先生所寫跋文403篇,那是捃30年藏見所記,掇拾叢殘,十存二三。而前幾年出版的《著硯樓讀書記》,在《書跋》的基礎上略加補充,雖可以視為潘先生的歷年所寫文章之總集,但這只是先生著作的一部分,還有不少文章都沒有被收入,如《章門問業記略》等。津在先生去世後之次年,曾應潘家都之約去了虹橋潘寓,細細看了存放先生文翰的六七個大紙箱,並將先生歷年的日記、題跋、詩詞,以及小筆記本、雜件等作了區分,我曾將十多本先生手書題跋和《讀書記》稍作比對,發現不載之跋甚多,或俟之將來,再加訂補。
先生人格的純潔幾乎是有口皆碑的。這位恂恂儒雅、敦厚和藹的長者學問深厚,但不張揚,他從來沒有恃才傲物、顧盼自雄之態。
他的床頭上掛著一副金山高吹萬(燮)先生寫的「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對聯,這是他最喜歡的聯句,淡泊而有味,令人遐思無窮。是啊,如今淡泊名利,視富貴若浮雲的名士又有多少呢?我的記憶中,先生似乎從來就沒有胖過,也從沒有穿過什麼新衣服,他是那麼地樸實無華,那麼地平凡,沒有人推崇他的所作所為,但他的學誼行誼,皆可窺見學術精微,實足為後世所楷則。我時時想起先生那精神矍鑠、面容清癯的形象,他手夾著最廉價的工字牌雪茄,那一口輕依細軟的吳語似乎還在向我訴說著什麼。有時還會浮現出60年代初,先生教授我和吳織及二位修補組的青年同事古文和吟唱唐詩的形態。想得多了,真覺得先生鬚眉謦咳,一一如在目前。回憶當日追隨顧師廷龍、潘師景鄭、瞿師鳳起三公杖履,獲承教益,賞析之樂,恍在目前。
潘先生退休後沒二年即臥病在床,此後就再也沒有起來。每年我返滬探親,必定要去探望先生,問候飲食起居,拍幾張照片。潘先生走了,聽潘家都說,老人走的時候很安然,沒有什麼痛苦。潘先生長眠了,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對於這樣一位溫潤敦厚、知識淵博、學貫九流才一藝的老人,現代最先進的醫療條件也無法留住他。先生是當代重要圖書館文獻學家、目錄版本學大家中最長壽者,王重民、王大隆、趙萬里、瞿鳳起、周叔弢、顧廷龍、冀淑英諸先生都走在潘先生之前。而今,像潘先生這樣廣納百川、觸類旁通,既淵博而又精深的版本目錄學家恐怕最近這數十年之間不一定再會出現。
潘先生枕耽典籍,和書相伴一生,他走完了極其平凡又極其有意義的一生。他無愧於自己,無愧於他所熱愛的事業,也無愧於這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