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賣品」和「准許翻印」的書

 「非賣品」和「准許翻印」的書

沈津

想寫這個題目,是因為前幾天又見到了傅增湘的《藏園居士六十自述》,一本薄薄的冊子,青瓷的封面,一經翻開,眼睛頓感通亮。半葉9行,全書共6000餘字,乃是傅先生費時10日用端楷寫就。用的紙是日本皮紙(似美濃),纖維細韌,再加上墨如點漆,字又形如手書,見了實在舒心。

這本《自述》是傅先生1931年在京華所撰,我過去讀過,文之後半述其藏書、校書、看書、編書、刊書五事頗詳。傅先生為自己的60大壽親手寫的自述,用那麼好的紙,那麼好的墨去刷印,那絕對是對自己所做的一件大事,《自述》應該是自己出資請巧匠付印的非賣品,印出後贈諸友好親朋的。我以為此書印數一定不會多。

由此而想到古籍圖書中的印刷品,在刷印完成並在流通的過程中,似乎應該分為售賣品及非賣品兩種(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在書坊售賣的圖書是要謀利的,而私家刻的圖書,有的是自己的著作,或是先人,前賢,師友的撰述,部分贈親友學生,部分則委託書坊代售,或在「本宅」、「本衙」自己售賣。當然也有只送不賣的。

但是非賣品的書,除了前面所說的內容,形式似更為多樣,從我多年來收集的例子看,屬於善書一類的居首,不僅多為單本小冊,而且准予翻印。


善書者,乃以因果報應等勸人為善之書,部分為非賣品。除了自己出資刊印發送,還將版子置於書鋪,供人免費印刷。如《警夢晨鐘》,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惠州淡水崇德善堂刻本。扉葉刻「警夢晨鐘。光緒二十一年。惠州淡水崇德善堂刊」。另印有「板存廣東省雙門底拾芥園,諸君印送樂善,不用板資」。《勸世白話文》1卷,1922年石印本,此書封面上有「如有善信願印送者,紙版存上海寶山路商務印書館印刷所」。封面上又鈴「中國佛教普濟口口會贈」木記。像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廣東刻的《傳家至寶》10卷,在卷十末刻有「香山陳光遠堂印送」字樣。《新刊七真因果傳》,其扉頁刻「七真傳。民國三年甲寅歲新刊。板存渝城治古堂,凡印送者,不取板資」。

善書如此,那再來看看佛教的書吧。佛教自東漢時傳入中國,千百年來,佛家教義也多。宋元明清至民國,刊刻流傳之書不知風幾,其中有不少屬非賣品(宣傳品),我所見到的《釋迎如來應化事跡》一卷,為1941年石印本,是明代釋寶成居報恩寺時所作,基諸經典,而編述釋迦如來一代80年中之學道生涯及弘道事跡。扉葉印「釋迦如來密行化跡全譜。丹徒李培被敬題。大滿洲國康德八年中秋月,經極樂寺公墓翻印,板存布爾蘇克印刷局,再有翻印者,必經公墓蓋戳,許可翻印」。一個公墓的主持人也會翻印釋教圖書,而且如要翻印,只需公基蓋印同意即可。翻印佛書,例無版權,大宜集資翻印,《應化事跡》之卷末有「石印釋迦如來應化事跡功人名」,計張和齋、程浩然等19人捐助1244元,從數元至百元不等,印書500餘部。其中固本堂施印450部。


此外如《觀世音菩薩大悲陀羅尼經咒》1卷,清咸豐元年(1851)刻本。扉葉刻「觀世音菩薩大悲陀羅尼經咒。咸豐元年盂春鐫。李德峻合家敬。板存櫻桃斜街東頭路北富文齋花板鋪,刷印不要板資」。卷末又鈐「果仲蓮敬送」木記。更可說明善男信女所印皆為求功德所致。


不僅是釋家之書允人翻刻,道家之書亦然。道家的練心、練命、嫁丹、煉氣、煉神,其要主於還歸本然之虛,而《唱道真言》5 卷就是宜揚道家主旨的著作。此書扉頁刻「唱道真言。宣統元年仲秋。陽湖復成子許昭然直刊」。並另鈐「板存濟南城西中趙家莊鏤雲齋刻字鋪。如有善士印送,只取工紙,不取板資」。又如《呂祖指玄篇秘注》1卷,清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其扉葉刻「呂祖指玄篇秘注。滄海老人注。光緒丁亥盂冬重刊。板存京西海甸鶯房二聖仙境本壇。如有刷印者,請到前門外楊梅竹斜街中門路北永盛齋刻字鋪,不取板資」。再如《玉准輪科輯要》8卷首1卷末1卷,清光緒三年(1877)刻本。扉頁刻「玉准輪科輯要。光緒丁丑三年新鐫。編號十字。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醴南官溪劉藜光堂藏板」。另印有「凡有印者,不取板資」。




當然也有提供版片,但刷印要點工本費的,如印證善惡之報的《玉歷鈔傳警世》不分卷,清同治十一年(1872)刻本。扉頁刻「玉歷鈔傳警世。同治壬申孟夏重刊。板存京都前門外琉璃廠西門外北柳巷文元齋刻字鋪。新翻刻玉歷鈔傳善書。刷印工價,每部紋銀九分」。如《增訂敬信錄全書》,清文瑛閣刻本。靡頁刻「增訂敬信錄全書。文瑛閣新鐫。天鑒堂藏板」。另刻「此板今存杭城佑聖觀巷內金振聲刻字店,如四遠樂善諸君印送者,每部價錢一百二十文,如用布套,加錢五十六文。謹白」。此書鈴有一印「仁和信士譚槽同室吳氏側室章氏為保家門吉慶、內外平安、萬事如意。敬送」。

封建社會對於女德極為看重,故教閨中人之書也有多種,大多取其淺顯而易曉之事予說明之。這類書不僅有人倡刻,也允人借板刷印。如《女學》六卷,清藍鼎元撰。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扉頁刻「光緒丁西仲秋重鋟於京師」。並鈐「板存鐵門廣信老館,如有同志借印,不取板資」。這是儒家類的書,《四庫全書總目》置於存目。後人予以重刻,蓋因四庫館臣云:「自班氏《女誡》以外,若劉向《列女傳》擇而不精,鄭氏《女孝經》精而不詳,至《女訓》、《女史》、《圍範》、《女範》等書,尤為鄙陋淺率。因採經傳格言,參摭史傳,分為德言容功四篇,章區類別,閒綴論斷。」此外如《訓女圖說》1卷,清蔣菁華編。清光緒十四年(1888)蔣宗漢刻本。此書有「板存桂寓,願刷者板不取租」。

前面說的永盛齋,還刻過《教女圖說》一卷,《圖說》的封面上印有「閱過之後,切勿拋棄,轉送他人,功德無量」。並印「求是道人敬送」。扉頁刻「板存在楊梅斜街永盛齋刻字鋪,每本紙工價當十錢八百文」。刷印免費,但刷印的紙卻是應該收錢的。

勸孝戒淫,是清代乃至民國間士人倡導之說,所謂萬惡之中惟淫居首,百善之內以孝為先。此類書乃是印送社會大眾,不取分文的,蓋因其時「人欲橫流,世變日亟」之故。蘇州石氏有《遏淫敦孝篇》,清末吳氏曾廣為印送,幾及萬部。光緒十五年(1889)吳雲樓楷書寫《勸孝戒淫》1卷,交上海蜚英館石印以飽友人,十七年(1891)保笑岩續印一次,二十三年(1897)吳粵生增人《遏淫敦孝篇》再印千冊,前後所印不下萬部。然兵燹以後,蕩然無存。直至 1928年,又覓得一冊,重刻木板,印得若干。

再如《天戒錄》1卷,是專為青年士庶戒淫而作,其名「天戒」,是天道福善禍淫,而少之時,血氣未定,我之在色也,「凡我同志,各宜猛省」。自道光十七年(1837)起,印著千冊,後板毀於火,同治九年(1870)重付剞劂氏,後再刻,「憶自辛酉刊刻以來,每逢鄉試,必印數百本分送」(見《增輯勸孝戒淫錄》)。

《戒淫寶訓》、《端本防微》、《貞淫報驗》3卷,和上面的兩種性質相同,其卷末刻「欲得此書者,請寄郵票十五分至北京西城臥佛寺街鷲峰寺佛經流通處,即可寄上」。佛家戒中有一條是戒淫的,所以佛經流通處也刊印發送,這當然也是非賣品了。

至於寶卷,也有不少是不收錢的,那多是民國年間的石印本,如《醒心寶卷》,封面上印有「日誦夜讀,必得至樂。印送人者,延壽加福」。

上個世紀的20年代,在上海英租界派克路梅福里有一家善書流通處,印了不少善書,其書目所載有23種,它似乎是不單賣,而是以每百部若干元來批發,既然是善書,應該不賺錢。該流通處還出過一種善書,名《善惡鑒》,是湘人楊鈞鈺等撰,說是「濟世救時」的書,廣告詞也說:「施送善書者,求壽可延年,天神必感應。」例言上更要求凡印贈此書者,要將所為某事,印贈幾多本,及某府其縣某姓名,某效驗,詳細列載此書之後。上海道德純一慈濟會的序說某君讀了《善惡鑒》,「遂大感悟,如夢復醒,即為某事,印贈幾多本,及某府其縣某姓名,某效驗,詳細列載此書之後。上海道德純一慈濟會的序說某君讀了《善惡鑒》,「遂大感悟,如夢復醒,即發願力增印五千部,廣博諸世,冀輓末俗」。不管怎麼說,教人為善,出發點還是好的。

流通之善書,皆有益於世道人心。但出資印書者也是出於不同之動機,仔細想想,大約也不出祈福、仟悔、報恩、憫殤。以祈福來說,求名求利求子求壽均是,或因親病而求速愈,許願印施,也是想以其至誠可以動天地也。懺悔也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人須知過,及早悔罪,即以流通經典為贖罪之方,以盼夙障自消。報恩易明,子女受父母之深恩,劬勞未報,一旦親歿,悲痛何如?但印送經書可資冥福,又可盡孝思。至於《金瓶梅》中有印刷《絹殼經》1000部,印刷《綾殼經》、《陀羅尼經》500部之事,也就是說與其擲金錢於無謂之舉,倒不如印送經書,以助超撥了,這是屬於憫殤之說。有道是:凡出資者及贊助者,如若印刷流通經書,那就會災障消滅,福壽孔敷,先亡祖禰,超生淨土,後關子孫,吉慶無已。這就是當時人的想法。

還有一類是教材及家整的讀本。如《童蒙養正詩選》一至三集,王揖唐輯。1931年合肥王氏刻本。題「澤齋老人原選;男揖唐補輯」。此書專為家塾課蒙而作,選錄標準「以足以陶淑性情、啓發智德為主。若文詞雖美,無當斯旨;或陳義甚高,索解甚難者,概不列人。第一集100首,幅最簡,取便諷誦。其二、三集則以次進焉,本溫柔敦厚之旨,作興觀群怨之資。推之成人之日用倫常,其道亦不外此」。王揖唐人不足取。是選成於1924年春,1925年冬印行2000冊,大部分貽親友。又如《新刻小學千家詩》二卷,清同治刻本。也是同樣性質的書,卷末鈐有「樂善堂敬送」木記。又如《禹貢註解》一卷,姚明輝撰。1916年排印本。書口中有「武昌高等師範學校課本」,書口下有「准許翻印」。此為國立武昌高等師範學校國文史地部豫科國文課本。扉葉有「禹貢註解。武昌高等師範學校文學課本。東光張渲署檢」。有意思的是書之末頁,印有三方木記,鈴「門人丹徒柳肇嘉、崇明楊匡覆校」、「如有索此書者,可寄郵票十二分到上海南翔古學保存會姚天區二三解」「禹貢圖姚氏學續出」。

清代刻本中有不少在扉頁上刻有「翻刻必究」的字樣,我收集了數百種,甚至還有官府為之刊發嚴懲翻印的布告數張,這和「准許翻印」實在是分庭抗禮了。前者是要打官司的,衙門裡見分曉;後者是您若翻印,求之不得,且印得越多越好。

2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