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書話》序
《沈津書話》序
蕭文立
沈津先生夜半越洋用微信和我通電話,命我為即將出版的平生著作結集《沈津文集》的書話四卷作序,我誠惶誠恐又興高采烈受命。沈津先生是當今文獻圖書學界學識最富、著作最勤的碩果,自青年時代在上海圖書館隨顧廷龍諸耆宿從業治學以來,服務於國內外收藏中國古籍最豐富的幾大圖書館,迄於今已閱五十年以上,對現存古籍可謂胸羅萬卷了如指掌,我曾羨稱他是古今中外最富書福之人。如果將文獻圖書學界比作沙場,他不僅是一員驍將,還是一員福將。我平生對文獻圖書學頗具興趣,大半知識都源自他的著作,如此書緣人情焉能不報?
接奉指令凌晨,先哼就小詩七首略申意趣,題曰《有懷奉寄沈津先生海外七截句》。其一:「今人羞共比虛名,典冊陶熔養性情。頭白幸留著述在,千秋儻得一燈明。」此自勉兼贊頌,先生曾謬賞我求實學不騖虛聲,實則他自己早身率之足為典型。其二:「蟫魚典籍恣優游,五十春秋未到頭。書志宏深裁偽體,春泥沾溉世無儔。」贊其創新古籍書志一體。其三:「書話三家獨佔春,撥開迷霧掃浮塵。知堂浩瀚晦庵巧,繼武當推第一人。」論其書話史地位。其四:「說書宏燁績輝煌,識學精深闡縹緗。文筆才情堪並轡,中宵明月色如霜。」評其說書文章特色。其五:「下交應溯廿年初,若谷虛衷我不如。頭白而今惟愧恧,先生絡繹出新書。」其六:「全白我頭公尚蒼,才情學識更慚惶。新書我喜從容讀,如日恆升起榑桑。」言交誼道慚愧,我弱於先生十許年,卻已滿頭盡白髮,先生則尚多蒼勁,此自然稟賦即不及,遑論學問著述。其七:「大海東頭宏燁齋,濤聲月色映模楷。古稀已過杖朝請,會看新書與歲偕。」衷心頌禱之詞也。
沈津先生一生如蟫魚沈潛書海,可謂生死以之鞠躬盡瘁,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時,自訂功課是每日一篇三千言書志風雨無阻,自課之勤自律之嚴古今罕有,如此才有漢磚一般的巨著問世。同時他又忙裡偷閒,執筆寫作正襟危坐之外姿媚百出的學術普及文章不輟,如今大都收集在這四卷書裡。我往年電話中多次聽他講,又發現什麼新問題,又得到什麼新材料,又有了什麼新結論,抓緊時間寫掉算了。最近又聽他說:「該搞的差不多都搞完了,再沒有什麼新東西了,這兩年整理完積稿就不再寫了,頤養天年。」我聽前言以為壯哉,沈先生這是將普及古籍學問知識視為己任,彷彿天職責無旁貸,不僅勤奮,而且是將學術融入生命血脈中。我聽後言,欣喜之余又不免有些傷感和遺憾,欣喜的是健行者終於可以歇一歇腳,傷感的是沈先生難道是自覺老之將至嗎?遺憾的是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新文章、獲得新知識了。
沈先生在中國文獻圖書學史上的獨特貢獻,我以為是真的兩手抓兩手硬。一手是純粹學術創獲,即他開闢的古籍書志新體裁。他在繼承中國文獻學傳統基礎上,借鑒旁採西方書志學的優長,今日已得到文獻學界一致認可和推崇,並漸漸形成風潮,人稱之為「哈佛體」,我意不如直接稱為「沈津體」。我對文獻圖書學雖有興致但並無研究,愧不能仔細闡發其意蘊,只有抵掌贊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另一手,即他同時也極大拓展所謂書話一體的路數,深掘其內容,同樣形成獨特的文筆風格,自成一體,是書話(我倒更願意稱之為「話書」「說書」)當之無愧遠超群倫的執牛耳者。
改革開放以來,因為重版唐弢氏《晦庵書話》、新出黃裳氏《榆下說書》,引發出一股書話熱潮,可謂「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今日雖略有退潮但仍很可觀。許多所謂讀書人忽然發現一條快速出書出名的捷徑,何必埋頭矻矻窮經苦讀,找幾本書抖落些小聰明(他們稱之為靈感文采)寫一寫讀後感,不就顯得博學多才很可以了嘛,若能再增加點所謂文人軼事就更不得了。這似乎應該歸咎於唐弢關於寫書話「四個一點」的說法,其實是後人誤解和歪曲,四個一點談何容易?至今做得好的也仍只晦庵一人而已。我有感於此亂象,十餘年前曾寫過一篇小文《書話三分一家春》,闡述我的看法。
我將糾集在書話名下牽涉到書的一大堆文章分作三家:唐弢姜德明一家,基本寫所謂新文學作品,一祖一宗,即為頂峰。唐弢開山立派,文筆雅潔,姜德明則長期孤軍奮戰,內容扎實,文筆也還在水平線上,因而影響深遠。若以江西詩派作比,唐是杜而姜則是黃。此派今日獨大畸形繁榮,應者雲集且施施然自居為讀書界(不知其何所雲然),然卻徒有虛名卻無實際,看家本領大抵不過蒐集舊書,雜抄詞典,摭拾故事,扯虜傳聞,敷衍成篇,故等諸自,幾無一人一文可存。是所謂書話家的書話,除唐黃外,幾乎都本無品質,更乏神思翰藻,讀之每味同嚼蠟,最是無用。最為下乘,我深不喜。
知堂黃裳一家,學思並重,文質雙美,人書俱老,最為上乘,不獨給人故實,予人享受,且能啓人深思,一舉而三善在焉。是為思想家的書話,戛戛獨創,出乎藍而實勝於藍,我最喜讀。然環視當今,嗣響乏人,花果飄零,不獨思想與文章,就是關於書與人的掌故與學問,又安有一家堪與周、容比肩?
沈津一家,以學為主,專注古籍,與傳統舊學之提要書跋藏書記血脈最為相接,足稱嫡胤,稍早有葉靈鳳略或近之。是為學問家的書話,開人眼界,廣我見聞,最有功效,也最需工夫,故步武不易。我所知者寥寥無幾,的確唯沈津先生一人足觀。雖厚重少文,文章修養尚不能敵周、唐、容三家,但別具特色真有價值,質實樸茂,每讀一篇都得新知,最為有用。對研究古籍者來說,並非膏粱魚肉人參燕窩,而是布帛粟黍,須臾不可離。食之既久,體格定能逐日健壯,不像空頭書話,使人營養不良浮腫虛胖。
作書志寫書話,文體雖別其理則一,我嘗總結要點有四:一要看得多即有實踐有學問,不能像村夫子窮措大,偶得一書便珍如枕中鴻寶,坐井觀天津津樂道,反復嚼爛甘蔗渣;二要有心境有心願即願意寫有責任心,不能心血來潮揚名露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搭沒一搭心不在焉;三要有時間即能寫得出,四要有文筆和識見即能寫得好。沈津先生兩者都大獲成功,奧秘也不出此四條。亦以一截總括沈先生寫作雲:「千雙手眼法觀音,更具慈悲菩薩心。釘子一枚勤入骨,優游自在老書蟫。」以下即略申達之:
關於實踐與學問。版本學完全是眼學,拼的就是實踐。沈先生平生正逢時因緣際會,先後得在國內外第一流圖書館典守中國古籍善本一生,曾自始至終參與編纂全國古籍善本書目八年,翻過看過的中國及美國最重要之古籍公藏善本至少兩萬部,近年更為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部寫書志三千多種,細數舊時中國藏書家版本家文獻學家,可有一人書福超過他?心裡眼裡有這兩萬多部善本打底,沈先生就有了執版本學牛耳的首要條件。
沈先生學問當然以文獻版本學推第一,但除此之外,還有專門研究方向,也取得相當成就,這就是翁方綱研究及顧廷龍研究。版本學舊時被部分專門學者貶稱為書皮子學問,這當然是所謂知識的偏見。典型的就是洪亮吉《北江詩話》里對藏書家有濃厚偏見的分類,因此顧老教導沈先生,除版本學外,還要找個專業研究方向,也就是要點面結合深廣並進鋪得開扎得深,發蹤指示他研究文獻學巨擘翁方綱。沈先生就從一九六〇年代開始,歷經四十年,終以《翁方綱年譜》《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及相關專題論文,成為翁方綱研究專家。博覽萬卷,本已讓沈先生善於從讀者角度瞭解普通古籍愛好者對圖籍的需求;學有專長,更使沈先生能從專家角度瞭解學者對書志的需求。因此他寫的書志尤其說書文章才更有針對性,既能雪中送炭,也能錦上添花,供讀者各取所需為己所用,發揮文章的最大價值。
關於心境。沈先生心存善念,不忘承先啓後之責,大發慈悲推己及人,書志和專業著作之外,願意且積極撰寫高級學術普及讀物,長期實踐即成為今日結集的這一部四卷《沈津書話》,深入淺出具體入微介紹古籍善本近今文獻,記述書林典制書海見聞書人故實,將五十年沈潛書海的難得心得與天下共。我最感興趣的:一是發潛德之幽光,潑墨描繪鄭振鐸、柳亞子諸先賢搶救典籍捍衛民族文化的大智大勇,委婉記述顧廷龍等先進學者的經歷經驗。二是毫不辜負機遇好見識廣的書福,逐一撰文介紹國內外名館館藏特徵,又主編《中國大陸古籍存藏概況》,推廣開來主持影印出版《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匯刊》近七十種,便利國內學者使用。
關於時間。沈先生出色完成繁重的本職工作書志之外,還能寫出數百萬字的副業產品書話,他是真正實踐雷鋒擠鑽並用釘子精神的模範,且持之不懈。一生肯下苦功笨功硬看到底,懷揣札記小冊,有所得即筆記之,累積既久,自然就找到材料形成題目經過思考寫成文字。在美國作訪問學者時,曾應邀到芝加哥大學遠東圖書館一星期,任務是作一場學術演講,余日早九晚五全在善本書庫內,僅在中午出庫吃個漢堡包充作午餐。哈佛燕京圖書館書架追不上藏書,大量圖書不斷移往後備書庫,沈先生職司之便,每在移書前趕快翻檢一番。週六上午休息時都去普通書庫看書,有一次一口氣翻閱近百部,提升出二部善本。為蒐集翁方綱題跋書札先後留心四十年,為顧廷龍先生寫年譜歷時十六個月,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四小時,所翻資料與書桌比肩有上千萬字,近今又大加增補出新版。
關於識見與文筆。沈先生不僅看得多有學問,而且獨立思考形成獨自見解,即有識見。他的學術特徵首先是體例嚴,尤其體現在善本書志上毋庸贅述,即便是普及型說書文章,他也並不亂跑野馬,同樣自有一定之規,總能將一部書獨特價值講清楚,將一件書事來龍去脈講清楚,即所謂乾貨滿滿,讓人確有收穫,不虛擲目力浪費時間。
其次是眼界寬。除開書裡的目錄文獻學、書外的版本學、書人書事見聞故實流傳收藏即掌故學這些舊有範圍外,更著眼圖書之工藝學即印刷工藝裝幀紙張冊數等,以及銷售學即圖書工價售價銷售渠道牌記廣告等新興領域,曾依據親手翻檢所得,撰文探討往昔現實生活中真正的圖書價格,非但饒深趣味,更有歷史價值。
第三是腹笥厚。我讀沈先生文章,不管書志論文還是隨筆雜文,最深刻的印象是資料細密扎實,如行山陰道上,奇花異草應接不暇,又如追蹤探源長江大河,遠源支流挹注不盡,每每驚喜如逢故人。這源於他讀的書真多,記的材料真博,更因為他絕不就書談書,總要上下勾連左右逢源,文章遂因此而豐厚飽滿,博我多聞啓我思。借用啓功氏的比喻,是單兵突擊時用的壓縮餅乾,而不是救濟災民的一碗清水粥湯。
第四是文筆活。沈先生不是知堂、晦庵、黃裳之類的文章家,也並不特別在乎文人自鳴得意的所謂文採。其文風樸質,娓娓而談,自然流暢,特色鮮明,所謂文筆足以副之。
自中華書局出版《書叢老蠹魚》以來,不覺已十有五年,沈津先生老當益壯,陸續出版著作更多,已稱得上著作等身,確乎大器晚成。我卻馬齒徒長,除滿頭白髮,學無寸進,面對沈先生的指令,只能翻出舊作略加補苴拉雜亂談,雖略有心得畢竟已陳芻狗,自閱一過,不禁汗顏惶恐不已。沈先生其能恕我乎?
共和國第二甲辰上元節,後學蕭文立樸齋甫謹序於大洋西岸之看山聽水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