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出中國文化的先驅者—戈鯤化
輸出中國文化的先驅者—戈鯤化
沈津
打了幾個電話給朋友。北京的朋友告訴我,他一天都沒有出門,就是在家坐冷板凳,爬格子筆耕,已經寫了六千字了。好傢伙,六千字。對別人來說,或者是小菜一碟,可是我卻不行。1992年那會,我為「哈佛燕京」寫善本書志,每天三篇,三千字,寫了整整兩年,除卻假日、假期,費了五百多天,也只寫了一本152萬字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記得1986年我在美國作訪問學者,鄭培凱教授開車,從劍橋的「哈佛」,一直到紐黑文的「耶魯」,那是去探望余英時先生。余先生當然是著作等身的大家,那次他告訴我們,他最多一晚上可寫一萬幾千字,我聽後十分驚訝。三年多前,台北「中研院」院士王汎森兄去「普林斯頓」,專程去看余先生,余托王兄帶了一部他的《朱熹的歷史世界》上下冊給我,那是他的學術名著,研宋史者的必讀物。我想,這本經典的寫作也必定是老先生花了不長時間的成果。
每天去「哈佛燕京」上班,一進門就可以看見戈鯤化先生,不過那是照片,是一幅懸掛在牆上的身著清代官服的戈鯤化照片。戈鯤化,今天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也難怪。因為戈氏在清末只是流寓在寧波地方上的一位學者,在全國來說,是沒有名氣的。不過,話說回來,戈氏卻是中國學者在美國的大學里教授中國文化的第一人,這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乃至整個中外文化教育史上都具有重大意義。
戈鯤化,字硯昀,一字彥員,安徽新安人。生於道光十八年(1838)。二十二歲時,在黃開榜軍中做幕僚。同治二年(1863)前後,又在美國駐上海領事館任職,二年期滿。他到寧波的時間是同治四年(1865),又在英國領事館任職。1879年7月,四十一歲時,戈前往美國紐約,隨後轉往波士頓,在哈佛大學教授中文三年,卒於美國。
促成戈氏去美的起因是一位美國商人奈德。他曾任美國駐營口領事,也兼任法國、德國、荷蘭等國駐營口的領事或副領事。1877年,他針對美國在華商務和傳教事業的需要,致信美國哈佛大學校長,提出募錢在該校建立中文講座的建議,目的是通過學習中文培養年輕人,以增強將來促進兩國貿易往來的能力。而進一步尋得戈氏來美的是在寧波工作的稅務司杜德維,戈曾在英國駐寧波領事館任職,還教過英國、法國學生,並善於同西方人打交道。由此雙方在1879年5月簽訂了三年的合同,寫明哈佛聘請戈氏前去。
戈鯤化有一本集子,內容包括《人壽堂詩鈔》《人壽集》,都是一卷。清光緒三年(1877)至四年(1878)刻本。二冊。題「新安戈鯤化硯昀」,前有同治十三年(1874)章鋆序、光緒四年黃鈺序、光緒三年陳勱序、光緒三年戈鯤化自序。
戈氏畢竟是一位對地方民生、民眾疾苦頗為瞭解的文人,所以他的詩無論描摹風物,或傾吐心志,多直抒胸臆,不假雕飾,對於社會生活也有所披露。《民有三疾,詩以憫之》之《狎妓》云:「迷津孽浪慘滔天,錯認風流夙世緣。夢醒陽台金易盡,空嗟失足誤青年。」《縱博》又云「快意豪情莫與京,逢場興劇藐輸贏。牧豬奴戲原輕賤,況破家資業朱精。」《嗜煙》再云:「短榻橫眠趣味多,一燈遑問夜如何。膏肓深入醫無術,誰信煙魔勝病魔。」
詩中也頗有史料可尋,如《久寓》諸詩之四云:「藏書閣比魯靈光,劫後牙簽半散亡。檢點殘編珍世守,故家喬木尚蒼蒼。」充分反映出在太平天國戰事後,寧波天一閣藏書慘遭破壞,民族文化受到摧殘之情景。
戈氏的材料很少。《詩鈔》自序云:「余少孤,未嘗學問,弱冠後,橐筆依人,往來吳楚間,軍書旁午,何暇學詩。然性之所好,公余輒取古人詩讀之,愛不忍釋,間有所觸,亦復形諸詠歌。繼與同志相往還,遇游燕,必命題為詩,但余所作,粗鄙俚俗,直道其心之所欲言而已。諸君子見之,謂余尚可學詩,余不敢自信也。歲乙醜,移硯甬上,偶晤陳魚門太守,亦過蒙獎借,且許為介紹,得遊子相陳先生之門。始覺向之所作,皆率爾操觚,漫無紀律,由是益肆力於詩。朋友過從,輒相質正,此唱彼和,數年以來,積數百首,太守慫恿付梓。余惶然謝曰:風雅自有專家,非力學兼至者,不能窺其堂奧,余從諸君子後,勉學為詩,亦惟道其心之所欲言耳,持以問世,不幾為大雅笑乎?太守促之不已,乃勉就近年所作,刪其什五六,用付梨棗,蓋將以就正大雅,非敢自信也。」《人壽集》自序亦云:「余弱冠讀書不成,從軍幕府,貿貿無所得。及攜硯甬上,襟山帶海,怡悅心目,遂寓焉。乙亥夏五,四十初度,自慚無聞,述詩四首,承大雅不棄,屬和者百餘人。」「削氏告竣,字之曰《人壽集》,人壽者,余自額其讀書之堂也。」
章鋆序云:「新安戈君硯昀,天才踔厲,尤好吟詠。興之所至,輒濡墨伸紙,頃刻數千百言,空所依徬。是其專主微眇,有真性情以貫之,復得江山戎馬之助,以發抒其所見,豈規唐摹宋,務求形似,而神不相屬者所能及乎?」黃鈺序云:「太守之詩,不拘一格,要其歷覽山川,胸次高曠,情興所寄,搦管成章,不屑屑以描摹見長,而淵懿醇茂,風華綺麗,靡不畢集,殆震川所云『得西子之神而不徒以其顰』者乎!」「燕京」還藏有戈氏的兩封信,我相信,這應該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手跡了。
此書刊刻的依據可見扉頁,扉頁刻「光緒四年戊寅春王正月開雕」「光緒三年丁醜春王正月開雕」。從書的版本來看,此本已到了清末了,但老話說:物以稀以貴。故《人壽堂詩鈔》及《人壽集》雖近代刻印,然流傳罕見,《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日本現存清人文集目錄》均未著錄。
今天的哈佛燕京早已成為世界研究漢學的重鎮,所以每當看到戈氏的照片,人們就會想起他就是哈佛大學漢學研究起源的奠基者,這位中美文化的先行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但他的名字卻永遠留在哈佛大學的發展史上,他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戈氏的後人如今在上海還有,不過讓人傷感的是這個家庭已經潦倒得很了,即使在很冷的冬天,家中也沒有任何取暖的設施,經濟狀況窘迫之極。古語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信然。戈氏的四世孫戈承華,現已八十出頭了,中過一次風,對自己的祖先已全然忘記。實際上,戈的大兒子後來自美返國,他口才極好,曾被鄭逸梅譽為中國第一位演講家。戈的後人曾經寫信給哈佛大學,請求經濟上的援手。但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好像整個社會已經忘記了戈老爺子當年對中美教育的貢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