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善本書中的日記

談善本書中的日記

沈津

日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作品,因為在這種文體中,比較能夠表現出作者的個性。日記的形式,不外乎「排日纂事」和「隨手札記」兩種。早期的日記都是十分簡單的,最早的比較成形的大約是唐人李翱的《來南錄》,但是半年時間所記還不滿千字。而宋人歐陽修的《於役志》,雖比李氏的「千字文」要詳一些,但還是「至簡」的形式。

華盛頓大學藏嘉靖刊本水東日記

寫日記者大多是在不準備發表的情況下所寫的,所以比較真實。魯迅說過:「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後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魯迅全集》第三卷P.289)

周作人當年在讀了明末葉紹袁的《午夢堂集》和《年譜》後,表示最喜歡的還是葉的日記,即《甲行日注》。葉是天啓進士,官至北京工部虞衡司主事,因反對魏忠賢閹黨擅權禍國,棄官到蘇南、浙西山中隱居,直至在空山荒剎中貧病而死。他的日記起自順治二年(1645),止五年(1648)九月,記述了作者在當時國破家亡的悲憤之情,對清軍之殘酷鎮壓,抗清志士之赴難不屈,地方官紳之屈膝獻媚以及流亡生活之貧困生活。葉氏的文筆甚好,無論記事、寫景或抒情,都是簡潔清麗、雋永多姿。所以周作人說葉氏日記「除去不少的雜質與火氣,所表現出來的情意自然更為純粹了。」

那麼流傳至今的清代以及清代以前的屬於古籍善本的重要日記,尚存多少呢?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史部傳記類著錄的條目,日記共有353條款目,也即三百數十人,時間上是從元代至清末。如果以版本來作統計的話,其中有刻本13種(明刻本5種、清刻本8種)、抄本50種(明抄本3種、清抄本47種)。而稿本最多,計290種。如果以撰者時代來看,則元代一人、明代十二人、清代三百四十人。(注:有時一書有不同版本)而上海圖書館作為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藏書最多者,所藏的稿本日記竟有一百十一種,幾佔三之一,這還不包括在普通線裝書中的稿本日記。

存世最早的日記原件,為元郭畀的《元郭髯翁手寫日記》不分卷,稿本,有清翁方綱、周爾墉、崇恩跋。郭畀有文才,長於書畫,和當時名家趙孟頫、倪元鎮等都有往還。此稿記元至大元年至二年事,除了詳細記載天氣的陰晴寒暑,人事的酬酢往還,以及所看到的書畫文物,經歷過的名勝古蹟外,其中很多是反映了南宋滅亡,外族入主中國以後的江浙兩省的社會情況,以及當時士大夫的思想與生活。清乾隆五十九年,清代重要學者翁方綱見到此部日記時,其時日記訖於二年十月三十日,約三萬字。可是到了咸豐年間,卻佚去二年六月二十一日以後數十葉,還存有七十三葉,但時至今日又僅存五十二葉了。我所見到的原件藏上海圖書館,屬於一級藏品。除上圖藏本為稿本外,另有五種傳抄本,內容同上。元朝人的日記或僅此而已。

最早用雕版形式而傳至今的刻本日記,為明嘉靖刻本《西巡記》一卷,是明陳堯所撰,記嘉靖四十一年之事。還有一部是明都穆的《使西日記》二卷,明刻本,記明正德八年事。二書均藏北京國家圖書館。然而明朝人存世的稿本、抄本日記也不多,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記載,僅有十數種,其中較重要的分別是:

明楊士奇的《南歸紀行》三卷《南歸稿》一卷,明抄本,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玉華堂日記》(上海博物館藏)

明潘允端的《玉華堂日記》不分卷,稿本,姚光跋。記萬曆十四年至二十九年事。藏上海博物館。

明李日華的《味水軒日記》八卷,清抄本,清戴光曾校並跋。記萬曆三十七年至四十四年事。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明侯岐曾的《侯文節日記》二卷,稿本,明侯汸、清金元鈺跋。記隆武元年、永曆元年事。藏上海圖書館。

祁彪佳的《祁忠敏公日記》十五卷,明末祁氏遠山堂抄本。記崇禎四年至十七年、弘光元年事。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傅斯年圖書館藏本

清初人的日記存世者大約二十餘人,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是康熙進士,官至御史的陸隴其,他有《陸清獻公日記》手稿一冊傳世,今存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傅斯年圖書館,可惜未知是何年何月。而上海復旦大學圖書館有陸氏的日記三卷,是清抄本,而且有清管庭芬的校和跋,還錄有清張燕昌的校,是一個不錯的本子。這部亦題名《陸清獻公日記》的記事時間,是清順治十四年至十五年、康熙五年至六年、八年至九年、十一年、十四年、十六年至十七年、十九年至三十一年,總共二十三年,也不算短的了。陸氏生於明崇禎三年,卒於康熙三十一年,年六十三。所以這些現存日記,是他從二十八歲到去世的那年,所以這是研究陸氏的重要材料。陸氏的日記還有道光二十一年(1841)勝溪草堂刻本,復旦大學圖書館的藏本有清姚椿的批點,雖然書名相同,但卷數卻為十卷之本,且記事和前本大致相同,只是佚去了順治十四年至十五年。

清人的稿本日記,多為道光、咸豐年間學者所作,而乾隆、嘉慶學者所存留者,寥寥無幾,抑且多為零星殘帙。我所最為傾心的是見到吳騫的《日譜》,存乾隆四十八年(1783)至嘉慶十七年(1812),為騫五十二歲至八十歲所記,前後達三十年之久,次年即歸道山,這恐怕是乾嘉時存世最多的日記了。《日譜》是藏諸上海圖書館的一級藏品,吳騫交遊甚廣,與段玉裁、錢大盺、王鳴盛、鮑廷博等著名學者諦交頗厚,過從極密。其讀書重考據之學,於藏書源流、版本考訂、異本校勘,皆有心得。在清代藏書家中,他和黃丕烈齊名,黃氏曾顏其藏書之居曰「百宋一廛」,騫則以「千元十駕」相應,意謂所藏千部元板,遂及百部宋槧,如駑馬十駕耳。吳騫的日記所載多為讀書筆記、見聞雜錄、清代典故、鄉間風俗、友朋往來、藏書史實、書畫鑒賞等,其所記時間之長,內容之豐富,為目前所知曉的明、清兩代學者各種日記所僅見。正因為它對研究作者生平和考訂作者與乾嘉學者之間的關係,可以提供極為翔實的第一手資料,所以我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初,就將此稿本全部抄錄了下來。

三十餘年前,我曾讀過清代道光進士、四川學政、書法家何紹基的手書日記數冊,日記均為行書。按何的行書,確是恣肆中見逸氣,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壯士鬥力,筋骨湧現;忽又如銜杯勒馬,意態超然,真是越看越有興味。楊守敬說他是「如天花亂墜,不可捉摸」,確然。日記除了記錄何氏平時的生活起居、友朋往來諸事外,更有記載書法事。惜當年寫入筆記中未錄其年月,茲錄數條:廿三日,寫對子廿六付、扁二方。廿四日,寫對卅余對、扁二方。廿七日,書對數付。廿八日,寫對子卅余付。廿九日,寫對子卅余付。日記中記得最多竟達五十餘付,可見求書者之多。舊時代的書法家書寫楹聯,多有底本,因此往往雷同,紹基卻不然。他先後為人書聯以數千計,句皆各異。其書寫時觸興口佔,語句新雋工切,構句中或寄官跡,或言名勝,或按合時序,或對唔琴書,讀其聯句,也可見其作書時身心之所在。何的稿本日記,現今所存尚有道光十四年、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三十年、咸豐元年至二年、四年、十年至同治元年、三年至四年、十年,分藏北京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湖南省圖書館、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清人日記多記宮廷之事者鮮見其有,1986年,我在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讀到了宗室敬徵的《敬徵日記》。敬徵生於乾隆五十年,卒於咸豐元年,曾獲賞頭等侍衛、散秩大臣,官至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卒後謚文懿。他的日記起自道光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二十五年至咸豐元年,共十三年,多記生活起居及所見所聞宮中之事。雖多片言只語,然為第一手資料,當可徵信,研清史者或可細細研考。

國家圖書館藏稿本能靜居日記

國家圖書館藏王雪澂日記稿本

台北「國家圖書館」的善本藏書中有日記15種,其中稿本11種、抄本3種、刻本1種。其中有三種最有價值,一為清張廷濟《清儀閣筆記》一卷,一冊、雖題名為筆記,而實際上是日記,記嘉慶十四年自元旦至八月事。一為清趙烈文《能靜居日記》五十四卷,五十四冊。記咸豐八年(1858)至光緒十五年(1889)事,共三十二年。趙是曾國藩的重要幕僚,日記中記太平天國事甚多。而南京圖書館僅存趙氏的《落花春雨巢日記》六卷,為咸豐二年(1852)至五年(1855)。一為清王秉恩《王雪澂日記》不分卷,三十一冊。自同治七年(1868)至宣統三年(1911)止,共四十四年之久。王秉恩的日記,題名都不一致,如《甲戌日記》、《養雲山墅日記》、《養雲山館日記》、《歸蜀日記》、《(土合田)山日記》、《粵游日記》、《息盦日記》、《補管齋日記》、《石桃寄廬日記》、《憩桐書屋日記》、《抱珥山人日記》等,不一而足。王生於道光二十二年,卒於民國十八年,年八十七。四川華陽人,曾任廣東提法使,藏書甚富。該館還藏有王氏的手稿本《息塵庵詩稿》六卷。

國家圖書館藏舊抄本清儀閣筆記

有些清代學者真是非常值得去做研究的,比如說張廷濟,這位嘉慶、道光年間的重要金石學家,所藏的古器物是名遍大江南北的,他遺留下來的稿本、手札以及金石題跋文字很多,可是從沒有專家學者去進行收集、整理或作有系統的研究。就拿他的《張叔未日記》(不分卷)來說,稿本現存北京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時間是清嘉慶三年至七年、九年至十年、十五年至二十年、二十二年、道光元年至三年。再加上台北的嘉慶十四年,共有十八年之久。

清人的日記存世是最多的了,學者們也是深知它的價值,可惜的是,研究者還是不多。幾十年來,我僅知道陳左高先生曾利用上海圖書館藏的日記,下過很多功夫,也出了不少成果,除陳之外,真是鮮有其人。當然,要去大圖書館看這些珍本日記也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很妙的是,台北有一家明文書局,出過一套《清代傳記叢刊》,其中第62冊是《近世人物志》,書中的內容是將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記》、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王闓運《湘綺樓日記》、葉昌熾《緣督廬日記》中有關對時人的敘述錄出,居然也有六百人之多。據輯者所云:「其中知人論世,發潛搜隱,實可補正史所不及。分摘匯編,各成小傳,近世人物,大略備見,亦一代得失之林也。」

雖說是當年在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時,要求各省市圖書館、大專院校圖書館將館藏善本書都上報編委會,但有的館還是留了一手,如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的《藝風老人手寫日記》三十一冊,就不上報,而繆氏日記起光緒十四年,止民國七年(有影印本)。又有《藝風老人日記》,手稿本,二冊,也沒報。所以《書目》收的並不全。

明人王淑士云:如果日記所記是「真性所流,便是世間真文字。」(張大復《梅花草堂集》卷十)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的。前幾年,我在寫作先師《顧廷龍年譜》時,就是利用先師的手書日記來作寫作的重要依據。先師的日記雖非系統而詳細的敘述,但卻是片段的真實史料,所以我在邊閱讀邊寫作的情況下,彷彿也陪侍先師進入那段我尚未出生或在童年時的時空感覺。那本《年譜》早已出版,其中四十年代所載,多以日記為基礎,而最長的為1942年,大約有四萬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