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調書林今絕響 —書估錢聽默與陶正祥

此調書林今絕響

—書估錢聽默與陶正祥

沈津

很早就想寫這個題目,遲遲沒有開筆是因為他們的材料實在太少,而徐雁教授的《中國舊書業百年》,在時間上又限於「百年」,所以想瞭解乾嘉時期重要書估的事略,也確實不易。

托跡書林、志在流通的書肆主人,大多精於版本鑒定,有一定學問,即使是經驗豐富的藏書家也要折節請教。康熙時的宋蔚如,以賈人嗜書鈔校俱精審稱,《東湖叢記》載其自述校《周益公集》事甚詳。鄧邦述藏有宋蔚如手校本不下四五種,其書法雖不工而無俗氣,蓋其寢饋於書叢者久矣。莫楚生也是一位懂行的藏家,藏書當為甲觀,其賞鑒能力並非全是家學淵源,而是其少年時已與世經堂侯駝子(侯念椿)相熟。侯駝子在吳下號稱能鑒古書,獨屈一指,嘗目睹各家藏書興廢,分別宋元刻校抄源流如辨毫釐,什麼舊鈔舊刻、何年何人收藏、何省何地裝訂、寫槧先後、題跋真偽,一見紙墨,輒能言之不爽,也是估人中之佼佼者。

而對於清末乃至民國間的書林重要人物,如世經堂侯駝子、文祿堂王文進、博古齋柳蓉春等人,藏書家或學者在贊譽、評論他們時,往往都會用上「今之錢聽默、陶五柳也」這句話。繆荃孫《琉璃廠書肆後記》云:「寶森堂主人李雨亭,與徐蒼崖在廠肆為前輩,曾得姚文僖公、王文簡公、韓小亭、李芝齡各家之書,所謂宋槧元槧,見而即識,蜀板閩板,到眼不欺,是陶五柳、錢聽默一流。」於是,錢聽默、陶五柳也就被認定為書林中眼光獨到的楷模人物,用上海人的俗話說就是:頂脫了、一級了。

錢聽默、陶五柳都是乾嘉年間的書估,他們的家世材料已無蹤跡可尋,只能在黃丕烈的《蕘圃藏書題識》(包括續編、再續等)裡覓得一鱗半爪的遺聞逸事。此外,在嚴元照《悔庵學文》集中《書〈春秋經傳集解〉宋刻殘本後》略知錢聽默一二,而陶正祥的簡況,則見孫星衍撰《清故封修職郎兩浙鹽課大使陶君墓誌銘》(載《五松園文稿》卷一)。

錢聽默是浙江湖州人,名時霽,字景開,一字聽默,在蘇州虎丘太子碼頭設萃古齋書肆。吳騫擬之為宋之陳起(陳在睦親坊開書肆,能詩,好古博雅,於書望之輒能別其真贋),黃丕烈稱之為「書友中巨擘」,又云:「聽默者,姓錢,字景凱,住山塘,書賈中識古之人也。」錢能詩,善鑒別宋元板刻並法帖書畫。他的本事有點神,據說只要一看書之裝訂簽題,便曉某家某人之物。故葉昌熾在《藏書紀事詩》說錢「不須刮目用金鎞,根腳題簽望不迷。」

黃丕烈、顧千里等人稱錢聽默為「書友」,這從書肆和顧客的關係,進而到友朋之交,且時時交譽之。前時翻閱吳縣曹允源的《鬻字齋詩續》,中有《楊君馥堂登壽七十祝之以詩》,云:「平生流略喜冥搜,鑒別還應事校讎。幸遇白堤錢聽默,書林名字亦千秋。」黃跋中也有載及錢告知多種書之信息,如跋抄本《玉峰志》中有關祝枝山書一部等。錢氏亦不似今之從事舊書業者,他並不把金錢看得很重,有些較重要的圖書也就隨手贈人,如贈嚴元照《春秋經傳集解》宋刻殘本,嚴畀以錢不受,故嚴稱錢氏為雅尚者。

錢也校過一些善本書,如《說文》《河南邵氏聞見錄》等,黃丕烈即借之。錢校明嘉靖刻本《周禮鄭氏注》,有跋雲:「《周禮》宋本纂圖互注者,流傳尚多。庚子歲,余得宋本校注鄭注《周禮》,內附釋文,系巾箱小本,因取此本於邗上旅寓校讎一過,是正頗多。然此本系翻宋刻佳本,尚多誤謬,信書之不可不參校也。庚子孟夏聽默識。」


國家圖書館藏錢氏萃古齋抄本玉壺清話

錢也抄書,如《徐公文集》《玉壺清話》等,二書字體相似,抄本曾藏鄧邦述處,鄧跋《徐公文集》雲:「百餘年來,書估能鈔古書者日少,能書而不俗者尤不廑見。如此冊寫手,頗見妍雅,於以嘆世運之大有升降也。」(《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卷五)錢不僅售書,自己也選一些重要者收藏,如毛氏汲古閣抄本《盤洲集》、明曹氏書倉抄本《司空表聖文集》等。他的書多鈐有「白堤錢聽默經眼」印,所以後人若在某書一見此印,即可知為善本。


百堤錢聽默經眼、吳越王孫章
國家圖書館藏南宋刊南宋群賢小集

黃丕烈說錢聽默「其遺聞逸事有關於書籍者,所得最多」。讀《蕘圃藏書題識》確是如此,其中有一條即謂黃雲,「絳雲未火之先,有白髮老人,自稱放翁,示夢於汲古毛氏,謂我有集在絳雲樓,曷假之。既寤,異其夢,遂向假歸。越日火發,《放翁集》得免於厄」。又《史載之方》中,錢說醫生治病事。又於《顏氏家訓》中載錢說及書之公案事,「非吾不能知者」。又載聞錢聽默言,「書籍有明刻而可與宋元版埒者,惟明初黑口板為然,故藏書家多珍之」。

乾隆三十八年(1773),朝廷始纂《四庫全書》,錢氏等精熟簿錄之學,買賣書籍之多,也為官府所知。是年閏三月二十日,大學士管兩江總督高晉、江蘇巡撫薩載奏為遵旨實力購覓遺書事,提及錢聽默、陶正學,並要求錢等為官府效力。雲:「並查知山塘書賈錢姓名金開,又城內書賈陶廷學,均系世業收買舊書。」又雲,薩載傳喚到署,率同兩司面詢,據稱:鋪內現有之書,俱屬通行書籍,其向曾板行而流傳已少及無板行之鈔本,從前間有收得,隨時賣去。揚州馬氏玲瓏山館之書,間有錢氏述古堂原本,系錢金開故父經手代買。至各家書目,尚可購覓,俟購得之日,內有應用何書,開出清單,金開等當代為訪購。錢金開又購得《述古堂書目》及錢謙益家《絳雲樓書目》來。這些目錄均交書局總理之在籍侍郎彭啓豐逐加檢查,除通行及已購各書外,將所選何書另開目錄,即令錢金開等分投隨處蹤覓借抄,如有情願售賣者,給銀購買。其《永樂大典》剩本(指徐乾學曾奉旨查訪《永樂大典》剩本)及此外流傳已少並家藏秘本,亦令其一體訪求,許給重價。並令先將《傳是樓書目》上緊購送查對。伊等代人收買舊書,原系本業,今囑其搜尋,甚為樂從。(見《清內府刻書檔案史料彙編》)

而錢氏之名為皇帝所知,則見於是年三月二十九日上諭:「又聞蘇州有一種賈客,惟事收賣舊書,如山塘開鋪之金姓者,乃專門世業,於古書存佚原委,頗能諳悉。又湖州向多賈客書船,平時在各處州縣兌賣書籍,與藏書家往來最熟。其於某氏舊有某書,曾購某本,問之無不深知。如能向此等人善為咨詢,詳加物色,因而四處借抄,仍將原書迅速發還,諒無不踴躍從事。」(見《清內府刻書檔案史料彙編》)

錢氏大約卒於嘉慶六年至七年(1801-1802)間,黃跋宋咸平刻本《吳志》云:「猶憶白堤錢聽默開萃古齋,此老素稱識古,所見書多異本,故數年前一再訪之,今老且死矣。」黃曾有輓詩云:「《天祿琳琅》傳姓氏,虎丘風月孰平章。」前句說的是宮中也有錢氏收藏的兩部書,為《盤洲文集》《三國志文類》。而「風月」者,當指錢好狹邪游也。

陶正祥是蘇州人,字庭學,號瑞庵,設五柳居於京都及吳門。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云:「五柳居陶氏在路北,近來始開,而舊書甚多。與文粹堂皆每年購書於蘇州,載船而來。五柳多璜川吳氏藏書,嘉定錢先生云:即吳企晉舍人家物也。」吳企晉即吳泰來,吳為乾隆二十五年(1760)進士,藏書甚多。陶氏於版本鑒定也頗具獨眼,一書在手,能知何書為宋元佳本,有誰氏刊本,板貯何所,誰氏本善且備,誰氏本刪除本文若注,或舛誤不可從。也因為有這種過人之處,朝之公卿、四方好學之士,無不知有五柳居主人。

一般來說,生意人哪怕是蠅頭小利,也在必得。然陶氏則不同,其售書「不沾沾計利,所得書若值百金者,自以十金得之,止售十餘金,自得之若干金,售亦取余。其存之久者,則多取余,曰吾求贏余以糊口耳。人之欲利,誰不如我,我專利而物滯不行,猶為失利也。」話語簡樸,卻含哲理,所以「都中巨公宿學,欲購異書者,皆詣君,車轍滿戶外」。書林中有如此境界之人,也為極難得者。

翁方綱《翁氏家事略記》和《復初齋詩集》卷十六均記載了四庫館開,他和同僚去琉璃廠五柳居等書肆選書的事。云:「每日清晨入院,午後歸寓,以是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處,在寶善亭與同修程晉芳、姚鼐、任大椿諸人對案,詳舉所知,各開應考證之書目。是午攜至琉璃廠書肆訪查之。是時,江浙書賈亦皆踴躍,遍徵善本足資考訂者,悉聚於五柳居、文粹堂諸坊捨,每日檢有應用者,輒載滿車以歸。請陸鎮堂司其事。凡有足資考訂者,價不甚昂,即留買之;力不能留者,或急寫其需查數條,或暫借留數日,或又雇人抄寫,以是日有所得。」由此可見,五柳居是京師琉璃廠書肆中之重點,也是和他貨源充足有關。文粹堂,為蘇州人謝氏所設,也被李文藻稱之為「書肆中之曉事者」。

清代至民初,書林中這類人物的實踐經驗至可寶貴,都是自身多年來勤奮所得,有時雖長者口口相傳,但無文字記錄。昔江標曾囑侯駝子將其數十年來藏書見聞雜寫一冊,但最終未果。陶氏少貧,自傭書為業後,兢兢業業,聞見日廣,數十年來,廣求故家書籍秘本,又賢士大夫往來輻輳,艱辛苦樂自是他人不知。其晚年謂孫星衍云:「嘗慕宋陳思之為《寶刻叢編》,恨不為一書,記所過目宋元明刊刻經傳諸子各本卷帙、文字異同優劣,補書目家未備,惜今晚矣。」

陶生於雍正十年(1732),嘉慶二年(1797)卒於京師,年66。陶子蘊輝(珠琳)知孫星衍僑居金陵,寄《(至元)金陵志》一部為潤筆,請孫星衍撰《清故封修職郎兩浙鹽課大使陶君墓誌銘》,銘文後有曰:「不知書,何足數,鬥筲人,愧書賈。教子歸來似其祖,不求甚解能嗜古。我銘其墓不為諛,兼金可卻書可取。」陶子蘊輝,也是知書人,嘗熟讀錢曾《讀書敏求記》,與黃丕烈善,黃氏藏書中有不少得之於蘊輝,如《國語》《諸葛武侯傳》《輿地廣記》《天下郡國利病書》《說苑》《揚子法言》等,《蕘圃藏書題識》中提及他數十處。

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遊宦紀聞黃丕烈題記

葉景葵曾為杭州抱經堂主人朱慎初寫有《抱經堂藏書圖題記》,對書估的貢獻作了實事求是的評價。有雲:「夫鬻書與藏書,皆有功於書者也。吾以為鬻之功或高於藏,山岩壤壁之珍本,苟無人輾轉販賣,焉能為世人所共賞?故馬一浮先生箴慎初勿循藏之虛名,而失鬻之實利。」錢聽默、陶五柳都是鬻書者,他們也因為當年藏書家的記載大名而讓後來的從業者視為榜樣,再後來,似乎成為人們對從事舊書業專門人才(如精於版本鑒定者)高度評價的代名詞了。當然,這幾十年來,經過多次「運動」「革命」,舊書業早已失去了孳生的土壤和環境,社會上沒清了大的舊書貨源,新的書肆主人沒有了那種豐富的實踐,也就成就不了現代的錢聽默、陶五柳了,他們也只能是做難為少米之炊的「巧婦」。

2009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