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譜所見人物小傳》序
《印譜所見人物小傳》序
沈津
中華民族在創造歷史的同時,也湧現出了眾多超群絕倫、出類拔萃的人物。這其中或以著述、書畫名家,或以工、商、醫、卜聞世,遍布諸業,不拘一隅。這些專精、博大之士,或為一代人傑,或為一方冠冕。因此人們為其作傳,不僅是為歷史留一蹤跡,嘉勉先驅,也是為後世樹立楷則,激揚繼起。從流傳下來的文字來看,歷代正史傳記自不必說,專科傳記亦呈煌煌之勢,如唐張彥遠之《歷代名畫記》、明李濂之《醫史》、清阮元之《疇人傳》、清黃俊之《奕人傳》、近人馬宗霍之《書林藻鑒》、朱啓鈐之《哲匠錄》等等,可謂百家九流,無不該備。實際上,這種專科傳記,往往呈現體裁靈動、文字活潑的特點,因此不獨具有史料價值,亦是人們重要的銷夏良品、茶飯談資。
以篆刻之道來說,方寸之間見天地,印石藉人而傳,人亦藉印石以名。然上古印人,地位不顯,多被時人目為工匠,縱為「良工」,亦僅為主事者所禮遇而已,因而很少能留名史冊,殊可為憾。直到明清文人介入此道,流派盛行,群相影從,方蔚大觀。故而為印人事跡作傳者,乃為傳古人於不之善舉。尋諸典籍,最早為清周亮工之《印人傳》三卷,收58人,附見5人。清乾隆間,汪啓淑有《續印人傳》八卷之作,收128人,較周著多至一倍有奇。後又有葉銘輯《廣印人傳》十六卷,收1551人,上自元明,下迄同光,搜輯史傳,旁參志乘,以及私家紀述,600年來,專門名家,不問存歿,悉著於錄。
坊間所見當代輯錄印人傳之書亦復不少,所載印人更為豐富。但千百年來,印人之多,何勝枚舉?除了開宗立派的名家以及有代表性的篆刻家外,名氣稍弱的印人多被人們所遺忘。此中如尹祚靠(及郎)、李相定(寇如)、李僡(吉人)、孫贇(漢南)、倪品之(品芝)等等,如非檢諸典籍,甚至考索勾稽,很少有人還記得他們的生平。而香港林章松先生就是當今致力於為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印人作紀之代表人物。
從林先生涉足印譜領域之始,即有編纂《印譜所見人物小傳》(以下簡稱《小傳》)的東山之志。然而要做成此事談何容易?林先生常常為了撰寫某人之字號、里籍那區區數十字的材料,費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翻書、思索,甚至往往兀兀經年,才能見燈火闌珊,爬梳得一言半句,因為查找這些「小」人物文獻,有如海底撈針,可遇難求。不過,還是那句非常樸素的話:「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林先生知難而上,窮搜博考,最終給學界呈現了這樣一部銘心之作。
《小傳》是林先生印學研究著作之一。其中所撰傳記,並不局限於「篆」「刻」之家,而是以松蔭軒所藏印譜為基礎,廣涉印主、藏主、印譜序跋者、印譜編輯者等與篆刻相關的各種人物,包羅萬象,儼然是一部松蔭軒藏印譜所見人物集成。如陳壽乾傳曰:「陳壽乾(伯三)。生卒年不詳。籍貫不詳。字伯三。善詩文。與曹鼎元幼同硯席,長相過從,相交稱莫逆,嘗為曹氏《養竹山房印稿》撰序並題辭。」丁石昌傳曰:「丁石昌,生卒年不詳。籍貫不詳。生乎不詳。別署百硯園丁。嘗為林乾良《瓦當印譜》撰題詞。」《愛吾鼎齋印存》序跋者李遇春、徐葆乾、夏子洛傳日:「李遇春(秀之)。生卒年不詳。福建泉州人。字秀之。善書,精詩詞。嘗為郭慎行《愛吾鼎齋印存》題詩。」「徐葆乾(仲賓)。生卒年不詳。福建福州人。字仲賓。善書,精詩詞。嘗為郭慎行《愛吾鼎齋印存》題詩。」「夏子洛(黃石)。生卒年不詳。福建入。字黃石。善書,精詩詞。嘗為郭慎行《愛吾鼎齋印存》題詩。」這些不曾親自參與篆刻創作,亦不見他書有點滴記載的人物,都是林先生根據印譜本身信息所作的編傳工作。若沒有他的勾描,許多稀有印譜所呈現出的不同側面將杳無可尋。
所謂立足本譜,即是在本譜印作、序跋等零碎資料中尋找如字號、籍貫、交遊乃至藝術風格等線索,從而彙錄成傳。這是林先生《小傳》對無名人物立傳的最基本方式。如《張一川印集》篆刻者張一川:「生卒年不詳。湖北省鄂州市人。生平不詳,工書,擅篆刻。有《張一川印集》存世。」吳慰祖傳曰:「吳慰祖(勤孫)。生卒年不詳。字勤孫。工書,擅詩詞。《三十六鴛鴦館印存》錄有其用印。」姜繡虎傳曰:「姜繡虎,生卒年不詳,籍貫不詳。生平不詳。善刻印。作曾被選入於《退齋印類》」等等,皆力此類。林先生在尋找印人史料的過程中,意識到在浩如煙海的資料里尋找一位寂寂無名的印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且不說明清、民國時期的印人資料難以尋覓,就連有些近現代的印人資料也無從下手。因此,立足本譜,無疑是最妥善也是最客觀的作傳方式。
所謂同道相依,即是林先生借廣闊的舊雨新知,往往在不經意間,得到友朋提供的線索,從而能對一些長期懸而未決的史實進行補充和考證,一旦冰釋,豁然開朗。如《頤壽堂印品》的作者唐毓厚,素以醫術擅名當時,但其人其藝很少見諸記載,鮮有人知,幾近湮沒無聞。刊於光緒二十四年(1898)之《津門紀略》在「書畫門」唐之名下僅記「山水、攀隸」四字,而陸辛衣先生《天津書畫家小記》也只轉引此四字。《天津三百年書法選集》亦未收錄其作品。但是林先生在好友今聲見之幫助下,「得今聲兄之賜下其業師龔望先生所撰文章,另今聲兄更賜下所集到之唐先生之書法圖片」,知道龔望先生於《李叔同金石書畫師承略述》中對唐的藝術有全面評價:「早歲學唐隸,後改習秦漢,取徑雖高,然先入為主,終有唐隸氣息,後以博涉之功,始能一洗唐隸之習。篆刻深穩,有秦漢風度,尤以轉折處頗有《天發神讖》意。著有《頤壽堂印譜》一卷行世。尤工山水,然不多作,獲者珍之。」龔先生文中還特別指出當時從唐毓厚學習書法篆刻者有華靖、王雨南、李叔同三人,「三人所學,則純系秦漢六朝,毫無唐人之氣,亦足見唐先生之善於教誨也」。林先生從事印譜鑒藏數十年,海內外友朋門生眾多,在學術交往之中,往往互通有無,品鑒甲乙,相得益彰。在撰著《小傳》的過程中,如果沒有友朋之幫助,實是無法對唐毓厚這類印史失載的人物,在其書法篆刻成就方面妄下斷語的。
所謂學術考辨,即是對人物籍貫、生卒年等素存爭議的重要史實,通過考辦提出自己的看法。如趙祖歡傳後附註雲:「《廣印人傳》載趙氏為廣東人,按趙氏所刻;『彬元愚卿』一印款述:『愚卿仁兄大人正之,會稽趙祖歡作,王午三月同客羊城。』知趙氏應是浙江會稽人,嘗客廣州。按趙氏係以縣丞候補廣東。」趙鶴琴傳後附註云:「《中國印學年表(增補本)》載生年為1893年;《近代印人傳》載其生卒年為1894-1971年。然按自刻『老而不朽』朱文一印款載:『又為程祖麟刻』,『我書意造本無法』白文一印之款載:『…己亥秋…時年六十有五也。」已亥系1959年,則其生年應在1895年。」這些關乎印學史的重要史實,如果只是移鈔羅列,而不進行排比辨正,那就會以訛傳訛,貽售學界。當然,學術難有定論,這些考辨結論在今後亦恐會有被推翻或更新的可能。而也正因如此,林先生的人物考辨之功,更具基石意義,在印人史的研究中,不會被湮沒。
津曾在不同場合說過,要想在古籍版本鑒定領域取得成績,不僅要有良師的耳提面命,而且必須要參與大型項目的整理或研究,在實踐中培養定力、學力、眼力,前者靠機緣,後者則主要靠自身的勤奮和努力。林先生是襟懷寬闊的實幹家,師事曾榮光先生三十餘年,又整理數千種印譜,爬梳文獻,剔抉故紙,鍥而不捨地撰著《松蔭軒藏印譜提要》,又印譜所見人物作傳,更走訪調查世界各地公私印譜存藏情況,終成為印學領域的一代通人,從而為學術界矚目瞻仰,我想與其過人之勤奮是分不開的。林先生宏著即付棗梨,津得先睹為快,有感先生行述,略記數言,想後之來者,有所取焉。
2020年12月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之約克森林
本文選易沈津序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