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私藏印譜綜錄》序

《公私藏印譜綜錄》序

沈津

林章松先生的《松蔭軒藏印譜提要》《印譜所見人物小傳》《公私藏印譜綜錄》同時由北京、上海的兩家出版社付梓,這是值得慶幸之事,也是林先生為學界奉獻的重要成果。林先生常說自己不善著述,這當然是極其自謙的話,實際上他在此三種數百萬字的巨著結集出版前,就已於2010至2017年整整八年的時間,在「天舒的博客」里連續登載過「莫愁前路無知己」「誰人曾與評說」兩個系列的藏譜故事和資料叢彙近300篇,享譽學界,傳播廣。


津以為這是林先生在這熙來攘往,車馬喧闐的香港鬧市裡,不受侵擾攪亂,全力投入艱難竭蹶、勞瘁困坷的寫作裡,去享受他人不能有的快意和舒緩。

林先生是謙謙君子,耿介之士,中年之後沒有其他癖好,惟有印譜念茲在茲,銘諸肺腑,我在他公司的辦公室以及藏書處,只見印譜及有關圖錄、工具書。十多年前,他曾告訴我,為整理印譜、查核印人,修復殘帙,撰寫提要,每天都要工作至晚上十時半,然後開車返回鰂魚湧寓所。可以知道的是,在香港這個一隅之地,竟然有著這麼一位低調的藏書家,為了蒐集那三千種印譜,,\耗費了大半輩子的心血。

印譜之所以流傳不多,蓋多為手鈐操作,慢郎中的活兒,故篆刻家和收藏家的印譜大多非售賣牟利,鈐數部、十數部乃至百部而已。數百年來,各種天災人禍,兵燹、人為的因素,導致書籍毀亡甚多,印譜本身傳世就少,故留存至今,則多為稀有之本。

《公私藏印譜綜錄》(以下簡稱「《綜錄》」)是《松蔭軒藏印譜提要》的姊妹篇,兩者相輔相成、互得益彰。大凡各種目錄以綜合性的知見目錄為最難編。蓋知見者,有見識,見解意,也有看見,知道意。然此亦佛教用語,知為意識,見為眼識,意謂識別事理、判斷疑難。近些年來,一些知見書目不斷推出,《文字音韻訓詁知見書目》《中國彈詞書目知見綜錄》《民國版本知見錄》《天祿琳琅知見書錄》等,而知見書目的作用就在於提供給研究者咨詢和擴大他們的眼界,不然誰會知道梵蒂岡教廷、西班牙修道院、日本文庫、韓國寺院等處會出現什麼中存之本呢?如今,林先生的大著又將問世,也填補了印譜這個小類專題的空白。

在我看來,印譜和其他書籍一樣,無論收藏在何處,都是「公器」的局部。

或許受傳統的典藏思維影響,加上印譜本身具有的藝術特徵,藏家多奇貨可居,視若枕秘,私鑰入閣,很少外傳,故外界難以知曉底細。然資源的共建共享,實際上就是「公器」的持續發展。在中國古籍書目的四部分類中,印譜排在史部金石類之璽印或子部藝術類之篆刻。各種印譜本身就是小眾學科,昔日王敦化有《印譜知見傳本書目》,後有《廣東印譜知見補略》等。隨著近年「中華古籍保護計劃」的開展,經過多年的普查工作,國內各大博物館(院)、公共圖書館、高校圖書館的古籍存藏情況不斷完善遞增。然國內各館的印譜聯合目錄尚未面世,遑論世界公藏、私藏。

毫無疑問,《綜錄》的編撰,是極有價值的。和一般「知見書目」不同的是,林先生是以收藏家兼研究者的身份去投入的。林先生是印譜鑒藏家,國內的公藏及私家所藏,他多有瞭解,也有所目睹。此外,國內、中國台灣地區及海外出版的各種目錄、提要、訪書志中所涉印譜,也向學求知,熟記譜名、作者、版本等著錄,再通過廣闊的交遊和檢索手段,獲取海內外各公私機構印譜典藏信息,從而每見一譜,即知淵源流變、殘存亡。每有新譜入藏,必以先賢遺老所言,目錄志書所載、公私機構所藏加以鑒核,因此對這類印存有著清晰澄湛的瞭解,實現了無有複帙、補漏充缺的理念和初衷。

《綜錄》的特點在於:

1.收藏的公私藏家數量多,有極大的廣度,國內重要圖書館的典藏,如京津滬寧館,並中國香港、台北各館,囊括殆盡,乃至扶桑之國、歐美重鎮也概莫能外。至於戴叢潔秋水齋、童衍方寶甓齋、楊廣泰文雅堂、韓天衡百樂齋、林霄近墨堂及日本太田孝太郎等海內外各大私家印譜典藏大半記錄在案。



2.所收印譜種數繁多,竟達一萬餘種,在初讀之後,即感知林先生對待每條款目的條分縷析、擘肌分理,而審慎條酌就是他編纂《綜錄》的宗旨。

3.《綜錄》七十餘萬字,研究者手持一編,即知某一印譜某一版本在世界各地的存藏情況,或就近取閱,或托朋探告,為學人專研印學提供了極大便利,省去諸多舟車翻檢之勞。故而此書之出版,也為學界摸清印譜家底提供了重要線索,這無疑是印學研究者之福音。

林先生《綜錄》的編撰,為世界公、私所藏印譜提供了一席之地,下面即以三例證之:

吳大澂輯《十六金符齋印存》。《印存》乃吳氏蓄印十六年,積累至二千,後輯為譜。我過去僅知上海圖書館藏有清光緒十四年鈐印本一種,沒想到的是《綜錄》中竟然著錄了《印存》的三十四種版本,分別是《十二金符齋印存》六種、《十六金符齋印存》二十二種、《十六金符齋官印》一種、《十六金符齋漢金玉印譜》一種、《十六金符齋古玉印存》一種《十六金符齋古印存》一種、《十六金符齋古玉印選》一種、《十六金符齋古玉印影》一種。而《十六金符齋印存》中又有一冊、二冊、三冊、四冊、五冊、六冊、八冊、十冊、十二冊之別。

陳介祺輯《十鍾山房印舉》。《印舉》為陳氏古璽印研究之集大成之作。其所藏古代璽印,又彙集吳雲、吳式芬、吳大澂、李賢、鮑康等藏印鈐拓而成,並舉類分別各種印式,故名「印舉」,,收印萬餘方,考訂繁複,數易其稿。《綜錄》著錄之本,竟達三十五種之多,以冊數計,有一冊、二冊、三冊、四冊、八冊、十冊、十二冊、十四冊、十六冊、十八冊、二十冊、二十二冊、二十八冊、二十九冊、四十冊、五十冊、六十冊、六十三冊、六十四冊、七十二冊、八十一冊、一百冊、一百零四冊、一百零八冊、一百十冊、一百二十冊、一百二十五冊、一百三十六冊、一百八十二冊、一百九十冊、一百九十一冊、一百九十二冊之別,聞見可謂賅博。

汪啓淑輯《飛鴻堂印譜》。此譜鈐錄汪氏所藏明清時期篆刻作品四千餘方,閒章居多,乃名家奏刀最多的一部印譜,可以概見當時篆刻藝術風格及其源流、演變,風行一時,影響至今。《綜錄》著錄二十三種,以冊數計,有一冊、三冊、戊辰本、四冊、五冊、八冊、十冊、十二冊、十四冊、十六冊、十八冊、二十冊、三十二冊等。研究者和篆刻愛好者據此當可瞭解版本及收藏處。

還是老話說得好,「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做這樣的「大工程」,必然是難度大、進度慢,面對紛然雜陳,層出不窮的條目及著錄,林先生選擇了知難而進,鍥而不捨。我以為,如若沒有數十年豐富的鑒藏實踐,加上始終不渝的意志,誰又敢去碰這塊硬骨頭、鐵山芋!然而林先生做到了。

《綜錄》實乃古今印譜之集大成者,林先生功莫大焉。作為特種文獻的印譜,如果家底不清,小則使其藏之名山,供極少數人賞玩,隱沒不顯;大則佳譜毀佚,無法輓回。未成金的單洽畢竟是知見書目的性質,《綜錄》也偶見信息不確之處,當然任何一部工具書都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白璧無瑕。即以私家印譜藏書處來說,就存在著一定的變數,和雕版古籍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都屬於商品,是流通的。例如中國嘉德2014秋季拍賣會「印藪大觀」,即嘉德公司從日本徵集回來的金山鑄齋藏中國集古及流派印譜專場。該專場共有印譜176部參拍,其中《銅鼓書堂印譜》為童衍方寶甓齋所得,《秋室印剩》為韋力芷蘭齋所得。


又如隨著「中華古籍保護計劃」的開展,古籍典藏信息仍有些微顯現,像乾隆四十六年(1781)成譜的《抱經樓日課編》鈐印本,湖南省圖書館亦有入藏。而此譜另有嘉慶四年(1799)盧氏抱經樓鈐印本,天一閣博物館、浙江省博物館有藏;再有乾隆四十四年(1779)盧氏抱經樓刻本,國家圖書館藏。另一咸豐二年(1852)成譜的《華黍齋集印》四卷本,河北省圖書館亦有藏。而此譜另有二卷本,於道光三十年(1850)成譜,孔子博物館、湖南圖書館有藏,《綜錄》亦欠收失載。



蘇軾曾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任何事都需要人去做的,然而敢於嘗試新事物,去開拓一個不被人認識的新課題,那是何等的不易。我特別喜歡蘇軾的《定風波》詞,有云:「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老話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敢者,而在充滿荊棘的崎嶇小徑裡艱苦探索的行者,也應視為光前裕後的勇者,因為這都需要勇氣,需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概。林先生小我二歲,但我非常欽佩他的為人及奮勉,在蒐集、研究印譜的過程中,視力的減退、手部的痙攣、小腿的不舉、背部的芒刺,給他的健康和寫作帶來了嚴重的不便,敲打鍵盤僅憑感覺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他仍然堅持工作,真正達到了篤行不倦、矻矻終日的境界。

在文獻學界及藝術領域,嘉惠藝林者眾,但德澤後人的大愛者罕。林先生作為海內外印譜收藏巨擘,一直無償向學界分享其印譜典藏信息,他於2019年與上海復旦大學圖書館合作,共建「印譜文獻虛擬圖書館」,收錄印人274位,印譜938種,於此松蔭軒藏譜精華一覽無餘。這種亮節高風和博大胸襟,絕非等閒之輩所能及之。大約每個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從稚子的懵懂到求學的黃花後生,從壯夫至老耆,數十年中都會不斷改變自己的夢想。因為「夢」本身就有希望、美好、幸福之意。林先生也有自己的憧憬,在他杖國之年他也想圓夢,想成立一間小小的印譜資料室,讓所有篆刻愛好者都能享受他長年累月辛苦所得的各種印學資源,能給研究者和讀者提供一隅治學之地。

《綜錄》是林先生業師曾榮光先生生前所囑,如今付梓在即,凱歌初奏,曾先生地下有靈,當擊掌為之慶。《綜錄》的出版不會是這一項目的終結,而應是新的研究領域的開始。林先生以為然否?

2023年9月定稿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之落基山城

本文原刊於沈津序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