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中國雕板源流考彙刊》的書前插圖

漫談《中國雕板源流考彙刊》的書前插圖

蘑菇醬 

2021年5月,葉新老師來滬,屬我整理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小淥天叢鈔》本《雕板印書考》,併發來柳和城先生的專著《孫毓修評傳》和本校前輩樂怡老師的博士論文《孫毓修版本目錄學著述研究》兩書電子版,這兩部著作都為後來的整理工作提供了巨大幫助,此處不贅。

在看到《雕板印書考》稿本書衣寫的「板本八考」字樣並若干分項時,我對僅作稿本的整理有些不夠滿足。在研讀《孫毓修版本目錄學著述研究》後,知曉上海圖書館藏有一批孫毓修未刊稿本,其中有《藏書叢話》、《翻版牓文》兩種,內容似乎與《中國雕板源流考》有些關聯,且可補充「板本八考」之未竟。前往上圖兩書披覽兩書電子圖像,決定將《藏書叢話》編纂較成熟的第一冊和《翻版牓文》全帙(其實也就十餘紙)納入《中國雕板源流考》整理計劃,作為附錄。



上:《雕板印書考》稿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

下:《藏書叢話》稿本,上海圖書館藏

雖然校閱《中國雕板源流考》的過程中,我已有些意識到適當選配古籍書影作為插圖可以提升該書閱讀體驗,但不配插圖似乎也無傷大雅。倒是整理《藏書叢話》時,我才發現孫毓修目驗典籍頗多,且記下了不少有趣的版本細節,儘管我不諳於版本學,並不確定這些版本細節是否為人所共知,只是自己孤陋寡聞、少見多怪,但畢竟因此書堅定了「夾帶私貨」的心思,決定選配一些古籍書影,放在書前製成全彩插圖,聊可作為文獻學課程的參考書目。由於彼時仍受疫政的影響,書影的獲取大多只能求諸各館出版的古籍珍本圖錄,雖然只能嘗鼎一臠,但仍覺得頗有收穫。

例如《藏書叢話》中提到「宋刻《唐書》不全本,卷首朱印‘紹興府鎮越堂官書’」,孫毓修又加註眉批,引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對該官印的記載。我查得鐵琴銅劍樓舊藏宋紹興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唐書》今藏於國家圖書館,其中赫然有鈐蓋「紹興府鎮越堂官書」的一頁,遂掃描下來,作為書影。


宋紹興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唐書》,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又如《藏書叢話》抄錄《儀顧堂集》雲「明成化以前刊本與元本款式相仿,書賈往往割裂以充元槧」,此句出《游明本史記跋》,陸心源謂明天順間游明翻刻元中統本《史記》「當有序跋,必為書賈割去耳」,而我看了網上公佈電子圖像的幾個游明本《史記》,惟見卷首若干舊本序題下有「豐城游明大昇校正新增」等字樣,別無明人序跋,也就沒有複製此本書影的心思。

後來偶然翻閱《明代版本圖錄初編》,見其「景泰本」下選取崑山知縣鄭達(常誤為「沈達」、「鄭逵」等)刊本《道園學古錄》,即葉盛《書道園學古錄後》之「此書鄭令既得印本於淮雲寺中,即以元紙黏版刻之,此傳刻舊書第一義也;各卷後有附刻,是鄭令所增,亦良是」者,《明代版本圖錄初編》雲「按此為翻元至正本,與《適園藏書志》著錄本同,前後已失序跋,當是書賈剜滅以充元槧也」,閱後打開中華古籍資源庫,查其公佈景泰本《道園學古錄》數部,皆未有鄭達重刊序,哈佛燕京圖書館公佈的景泰本也無。後來查得天津圖書館藏有一部著錄有鄭達序的本子,遂複製鄭達序和卷端頁,作為書影。


明景泰七年鄭達刊本《道園學古錄》,天津圖書館藏

這些有趣的版本現象,《中國雕板源流考》書中亦不乏其類,例如其中抄錄《天祿琳琅書目後編》所謂宋活字本《毛詩》「《唐風》內『自』字橫置,可證其為活字板」的記載。我找到中華古籍資源庫公佈明活字本《毛詩》,其《唐風》之《山有樞》小序「自」字正是橫置,遂向國圖複製了該頁的彩色書影。從書影上來看,其書裝幀頗有蝴蝶裝古式,無怪其被有意無意地鑒定為宋本。


明活字印本《毛詩》,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又如書中還提到「藝風堂藏弘治本《僑吳集》,乃取當時書翰拜帖反印之,亦罕見也」。我找到中華古籍資源庫公佈明弘治九年張習刻書牘紙印本《僑吳集》,選取了從視覺效果上看紙背透字最多、顯得最「臟」的一頁,向國圖複製了彩色書影。巧的是,此本恰為繆荃孫舊藏之本。


明弘治九年張習刻書牘紙印本《僑吳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此書整理過程中,因個人見聞淺陋,加以疫政拘繫,頗給許多師友添麻煩,如逐一列名,則這通感謝狀恐怕怎麼也寫不完。其中牽涉到選配書影的,倒是有兩件比較有趣且增廣個人見聞的事情。

其一是我在《藏書叢話》中看到一句「元明間版心首葉之魚尾下有點如」,以下完全留空,似有待完足而最終未續寫。持以請教天一閣博物院李開升老師,李老師賜示《明嘉靖刻本研究》中的一段記載:

建本在版式方面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地方,每卷首葉或末葉的魚尾下面常常會刻一個特殊紋飾,這個紋飾將每卷的首葉、末葉與其他葉區別開,大概是為了便於識別,為整理印張或者裝訂等工作提供方便,從而提高工作效率。這個紋飾至遲在南宋中期的建本中就已出現,如南宋中期建本《監本纂圖重言重意互注點校毛詩》、南宋後期建本《新大成醫方》(版心保留太少,故無法看到)。元代沿用此紋飾,如元廣勤書堂刻本《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元建安余氏勤有堂刻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書蔡氏傳旁通》。明代也繼續使用,如上述《標題詳注十九史音義明解》。這個特點也是建本自宋以來自成系統的標誌之一。


李開升《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西書局2019年版

此段提及的明成化間熊氏中和堂刻本《標題詳注十九史音義明解》,天一閣博物院有藏,李老師書中已選配此圖,攝制時已拼齊版心,魚尾下方的紋飾清晰可見,他將此圖提供給我作為書前彩插。


明成化熊氏中和堂刻《標題詳注十九史音義明解》,天一閣博物院

其二亦與《藏書叢話》有關,其中抄錄《士禮居題跋記》所載明姚咨茶夢齋抄本《續談助》有藏書印云「《顏氏家訓》:『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皇山人述」,是比較特殊的印文。我雖查得此書藏於國圖,但該書未在中華古籍資源庫公佈,彼時我又困居海上,無以到館查看該本情況,遂請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董岑仕老師便中到國圖查看。董老師在國圖查到此書後告知,該書早已製作膠片,但膠片僅掃描正文諸頁,而書衣、前後襯頁(或謂「隔水」?位置和作用類似現代出版物的環襯)則不與焉,這個《顏氏家訓》警句印正在前襯頁上,同在前襯頁上的還有清人汪繹藏印。


明嘉靖四十一年茶夢齋姚咨抄本《續談助》前襯頁,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也是有了這番經歷,我對膠片不可全信一事默而識之。後來我在上海圖書館翻檢孫毓修抄校本電子圖像,中有《讀書敏求記》一部,書前抄錄《虞山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題詞》稿本並莫友芝題識、丁日昌題跋,正文中則過錄陳鱣批校並題跋。稿本《虞山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題詞》、陳鱣手校本《讀書敏求記》今皆藏於國圖且未公佈電子圖像,僅有膠片。我在翻閱《讀書敏求記》膠片時,發現其批校條目頗少,別說與中華古籍資源庫公佈的各家過錄本要少,乃至少於孫毓修過錄本,卷末陳鱣題跋更是少去一二條。此則並非過錄者據別本補,而是由於陳鱣手校本為五色校並跋,膠片製作過程中不能反映所有顏色,往往多僅能勉強別出朱墨兩色而已,其餘藍綠紫黃之色或混入朱墨,或無法顯色完全消失。而在有膠片(包括黑白圖像)即原則上不提供原書的規定下,讀者受到的阻礙和誤導是不言而喻的。

孫毓修並非專門獵奇的學者,除了奇異有趣的版本現象以外,其書中畢竟以版本學者奉為典模的古籍善本為主。我在選配插圖的時候,則稍微注意了一下,刻意選取一些孫毓修舊藏本,例如孫毓修頗推重明嘉靖間王延喆刻本《史記》,我便選用了蘇州博物館藏孫毓修舊藏本作為彩色書影。


明嘉靖六年震澤王延喆恩褒四世之堂刻本《史記》,蘇州博物館藏

又如孫毓修因鄉邦情結,對無錫華氏、安氏的活字印本皆頗為樂道,《圖書彙報》連載本《中國雕版印書源流考》稱「吾鄉」,稱「有虞山毛氏之風」者,皆可見其惓惓於鄉邦知情。書中提及明正德間錫山蘭雪堂活字本《藝文類聚》,我覓得上海圖書館藏《藝文類聚》,為孫毓修購得繆荃孫散出藏書,上有孫毓修夫人顧希昭題識;書中又及明嘉靖間錫山安氏館活字本《顏魯公文集》,我覓得國家圖書館藏《顏魯公文集》,此本曾為孫毓修舊藏,後歸於周叔弢。

明正德十年錫山華堅蘭雪堂活字印本《藝文類聚》,上海圖書館藏

明嘉靖錫山安氏館活字印本《顏魯公文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而在選配插圖以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孫毓修在版本目驗方面的積累,大都與其工作有關。其書中抄錄元瑞州路學刊本《隋書》歐鄉周自周序,為較早披露這段資料者,撰有《正史宋元版之研究》的尾崎康先生,在書中猶推孫毓修《中國雕板源流考》之功。歐鄉周自周序云:

曩予錄廬陵鄉校,有《史記》、《東漢書》而無《西漢》。及長鷺洲書院,則有《西漢》一書而已。嘗嘆安得安西書院所刊經史,會為全書。今教瑞學,有《通鑒》全文,又在《十七史》外。至順壬申夏,□奉□省憲命,備儒學提舉。高承事言,《十七史》書,書本極少。江西學院惟吉安有《史記》、《東》、《西漢書》,贛學有《三國志》,臨江路學《唐書》,撫學《五代史》,餘缺《晉書》、《南史》、《北史》、《隋書》。若令龍興路學刊《晉書》,建昌路學刊《南》、《北史》,瑞州路學刊《隋書》,便如其請,俾行之毋怠。府委錄事歐陽將仕同召匠計工,周教授專校勘刊雕,提舉司令自尋善本,本學首訪到建康本《十七史》內《隋書》考訂,未免刻畫粗率,句字差訛。後得袁趙氏本頗善,今所校定,又千有餘字。


尾崎康《正史宋元版之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

我在複製該本《隋書》書影時,即留意除卷端頁以外,也要複製這段序言的書影。後來才明白過來,此書為鐵琴銅劍樓舊藏,孫毓修因館務事與瞿啓甲往來密切,則歐鄉周自周序的發現與披露,蓋孫毓修得諸鐵琴銅劍樓者也與?


元至順三年瑞州路儒學刻明修本《隋書》,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又如《圖書彙報》連載本《中國雕版印書源流考》中提及《致堂讀史管見》宋本「前有淳熙壬寅僉書平海軍節度使判官孫胡大正序:‘此書淳熙以前無刊本,至大正官溫陵,始刊於州治之中和堂。’其後嘉定十一年,其孫某守衡陽,刊於郡齋;江南宣郡亦有刊板;入元,板歸興文署,學官劉安卿重刊之。」我在選配書影時發現《致堂讀史管見》一書國圖既有宋嘉定衡陽郡齋刻本,又有元刻本,皆為涵芬樓舊物。張元濟《涵芬樓燼餘書錄》以兩者皆為宋刊本,或因對元刻本有「板歸興文署」的認知故定其為宋刻元印補修本,或因元刻本僅餘殘帙而難以判定故暫歸為宋刻?《致堂讀史管見》的記載在連載本中出現,而至《中國雕板源流考》成書版則刪去,是否因為張元濟對版本判定的審慎影響了孫毓修?不過孫毓修對《致堂讀史管見》的認識,大抵總是出於背靠涵芬樓藏書的有利條件。



上:宋嘉定十一年衡陽郡齋刻本《致堂讀史管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下:元刻本《致堂讀史管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這樣的例子自然非止一端,前文已及的宋紹興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唐書》亦為鐵琴銅劍樓舊藏,而稿本《虞山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題詞》、陳鱣手校本《讀書敏求記》皆是涵芬樓舊物。兩家舊藏現存者之精華皆在國家圖書館,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涵芬樓燼餘書錄》,據國圖館藏信息標注版本和索書號,頗便翻檢,而《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可能也需要有這樣的標注工作。研究早期商務印書館的古籍編輯出版活動和以孫毓修為代表的學者型編輯之學行或成長,也在北京最有地利。


張元濟《涵芬樓燼餘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

另一對孫毓修和商務印書館研究有地利之處則是南京。孫毓修《翻版牓文》書中,多有其民國八年(1919)前往江南圖書館訪書所得,可謂辦理館務而兼得自我精進,其中明萬曆間刊本《七經圖》卷前「古雙琱玉」印記,以及清康熙間朱氏崇道堂刻本《禮記》卷首的「抄錄邸報」和《朱氏經書啓》,皆具見《翻版牓文》之內,前者還注明為八千卷樓丁氏舊藏。今檢南京圖書館網站,猶見丁氏舊藏《七經圖》仍在;雖不見崇道堂本《禮記》,但有丁氏舊藏崇道堂本《春秋胡氏傳》,皆可備掌故。

又《中國雕板源流考》抄得繆荃孫《藝風藏書記》記載明刻《李長吉歌詩》書前有《制書雅意》四則。撰作此書時,孫毓修尚未親見此本,故《制書雅意》的錄文也多有舛錯。訪書江南圖書館時,孫毓修即檢得明王家瑞刻本《唐李長吉詩集》,將其《製書雅意》原文與朱圈一並過錄,載於《江南閱書記》中。而今南京圖書館所藏之本,即孫毓修當年所見之本。而《江南閱書記》的內容,仍然有待我們的整理與研究。


明王家瑞刻本《唐李長吉詩集》卷首製書雅意,南京圖書館藏

2023年7月,《中國雕板源流考彙刊》出版,我看著書前的彩色插頁,覺得很是滿足。彩色書影的選取,在面對孫毓修《中國雕板源流考》、《藏書叢話》等以識見繁富擅場的著述時,只能做到掛一漏萬,甚至其有裨欣賞的一面可能還要蓋過作為文獻學參考的一面。而主持工作的葉新老師和編輯張玉亮老師對我這番夾帶私貨的任性妄為頗為寬容,我希望這一點微小的工作能讓他們——最好也能讓廣大讀者方家——覺得滿意。

因為見聞和能力的局限,以及整理工作期間疫政的管制,這部小書的編校和書影選配肯定仍有尚待完善之處。但不論如何,我覺得我已在身著鐐銬的前提下盡心盡力,做到個人所能的最好了。當然我更希望此書受到歡迎並且早日重印,如此書中殘留的編校差錯才有望再加更定;以及或許書影選配還有更優解,也可留待此書重印時再作替換,以求更近完善。

本文原刊2023年12月31日蘑菇居閒草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