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潛彰幽君獨秀,蜚聲卓越在書林--說蘇州文學山房
發潛彰幽君獨秀,蜚聲卓越在書林
--說蘇州文學山房
沈津
說起蘇州的文學山房,不得不提一下年已八十的沈變元先生,因為他的關係,我才有緣認識「山房」的主人江澄波先生。「老沈」,我們今天還是這麼稱呼他,因為有親切感。他是中國圖書館學界的版本目錄學家,也是南京圖書館的資深研究館員,在現存的老輩中,他無疑是年齡最大、經眼古籍最多的一位了。他是我的忘年之交。1978年,為編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我們在多次的會議中交往,直至1980年,才在北京、上海共事,前後有四五年之久。去年9月,他在蘇州休假時不慎跌傷,住了一陣子醫院。我在和他進行越洋通話時,就說我若返國,一定會去探望他。所以11月我抵滬後的第3天,即如約專程去蘇了。
見面3個小時後,我們聊得也差不多了,老沈說,你還想到什麼地方轉轉?我不假思索地說,去文學山房。於是一個電話過去,就算是「介紹信」了。我是在蒙蒙細雨中,和蘇州一中的余老師、上海圖書館的任光亮先生一起去的。好在有余老師這位「老土地」和出租車,所以我們不必知道「山房」在什麼街路。
文學山房,老輩的學者、藏書家都知道,這是一塊「福地」,是民國間古籍圖書的江蘇聚散處,我的老師潘景鄭先生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時也是它的座上客。可是現在的「山房」,主要是經營新版舊書,那不顯眼的門面,十來個平方,小小的書桌又把它從中隔開,前面屬於讀者區,靠牆的書架上都是舊的平裝書,而線裝書則上了「等級」,放在裡間櫃裡。我怎麼也想象不出1931年時,護龍街大井巷北的那三開間店面以及那寬高敞的店堂裡古書盈架的氣勢,至於當年那種群賢畢至,高談闊論地探討學術及古書版刻源流的場面早已如黃鶴一去不返了。後來在返滬的火車上,我突然想起,20世紀30年代「水竹村人」徐世昌為「文學山房」題寫的匾額早已不知蹤跡,但我推想徐氏的題額應該是榜書,宇大如斗,或許和他1936年為美國哈佛燕京學社所題的「居今識古」那四個楷字相當。
個頭不大且微胖的江澄波先生,看上去七十餘歲光景,氣色也不錯,因為我的到來,他特地趕去家中,取出幾部清刻善本來給我看。書刻印得都不錯,也可進人拍賣市場,但我以為那幾部書都是很一般的,或許江先生還有什麼秘本也不可知。問起江先生為何還不享享清福,他無可奈何地說:小孫女尚未大學畢業,在經濟上他還要撐他兒子一把。江還會修補圖書,他帶來的幾部善本書,都是他親手重新裝訂的,他有時也會替客戶修補古書,我知道那個時候舊書店的夥計們為了「吃飯」,誰都會學那麼幾招基本功的。而今天的大多數經營者,要做到一專多能就不那麼容易了。
前不久,讀《阿英全集》,見其中收有錢杏村先生1961年至1964年致江澄波的信33通,雖極簡,但內容都是托買舊書的。我還見有謝國楨先生贈江澄波詩一首,詩云:「性耽搜討到吳門,歷識君家數代人。發潛彰幽君獨秀,蜚聲卓越在書林。」從中也可窺見江氏和許多學者、文化人之同的良好關係,是出於互相信任的基礎上的。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城市不大,但文化積累卻是深厚之至。別的不說,單以藏書家來計,新出版的《蘇州市志》中即有大小藏書家百人以上。而自元、明至清末民初,書坊刻書售書有名實可考者即有300餘家,三百六十行,販書亦其一。當然,書賈販書,主要目的在牟利,但是古舊圖書在流通的過程中,也賴他們而得以暫時保存。
如果回溯文學山房的歷史,還真有點悠久呢,而且從清末至今,一家四代均以經營古舊圖書為業者不多。它的第一代主人江杏溪,原名如禮,以字行,生於光緒七年(1881),原籍浙江吳興織里鎮。其父椿山,在太平天國時舉家遷蘇,曾在著名坊肆掃葉山房做夥計。杏溪13歲時,因家貧,即在嘉興孩兒橋一家舊書鋪「學生意」5年後,即光緒二十五年(1899)乃自創文學山房於護龍街嘉餘坊口。據說,在最困難的創業時期,販書不足以贍家,老母以刺繡所入貼補家用。1921年後,業務方突飛飛猛晉,並遷至大井巷北首,有三開間店堂,從而成為東南販售舊籍之重要名鋪。然而抗戰勝利後,「山房」的生意很難維持,當時曾有「苦竹齋主」在其所寫的《書林談屑》中提到:「營業亦極清淡,聞近日售書與無錫江南大學,稍獲濟窘之資。主人江姓,沈默寡言,應對謙謹。」
1949年,江杏溪病故,年68歲。逝後,子靜瀾繼其業,1956 年公私合營時,文學山房併入蘇州市古舊書店,而澄波先生以「山房」的第三代傳人也參加工作。舊書業的從業人員,雖然文化程度不高,沒有進過高等學校,有的或僅有小學文化,但他們卻多有一種特殊的專業素養,且有不少人精通目錄版本之學,而江氏祖孫三人都是位列其中的。
文學山房在它60年的歷史中,除了買賣古舊圖書外,有幾件事也值得一提。由於殘本書的利用價值甚低,即使是賤值售賣也較困難,於是江靜瀾、澄波父子想出一個辦法,將賣不掉的明刻殘本160種拆開,於1953年合輯了一部《文學山房明刻集錦初編》,取明刻本每書一頁,每頁皆有說明,總共配成30餘部,每部4冊,並請顧頡剛先生為之作序,不多時,《集錦初編》即因各家爭藏而告罄。頡剛先生在序中說:「蘇州文學山房風為書林翹楚,江君靜瀾及其文郎澄波,積累代所學,數列朝縹緗如家珍,每有所見,隨事尋求,不使古籍有幾微之屈抑。近年故家所藏,大量論斤散出,江君所獲之本,屢有殘篇,積以歲月,得明刻百六十種,存之則不完,棄之則大可惜。爰師觀海堂楊氏《留真譜》之意,分別部居,裝成三十餘帙,俾研究板本學者得實物之考鏡,不第刻式具呈,即紙張墨色,亦復一目瞭然。其於省識古文獻之用,遠出《留真譜》複製之上,淘為目錄學別開生面之新編。得是書者,合版本圖錄而觀之,有明一代刻書源流,如指諸掌矣。」
《集錦》,就是將明代版本單葉按朝代排列,加以彙編成冊。津1960年追隨先師顧廷龍先生習目錄版本學時,先師即要我調來此《集錦初編》細細閱看。事實上,這種版刻單葉實物對鑒定明代版本最為有用,由於是實物,各個朝代的版式、字體、墨色、紙張一目瞭然,看多了,那種版刻終始遞嬗之面目自然難忘。如若習古籍版本鑒定者得以目驗,必可得出《集錦》與新印《善本圖錄》大不同之所在。我所知道的《集錦》除上圖外,北京大學圖書館也藏有兩部。可惜的是,這類版本集錦很難見到,幾十年來,津僅見過幾種,那是上海圖書館藏的近人俞誠之輯《宋元精槧粹編》(50頁)、陶湘輯《宋元明本書影》(107頁)以及《明刻本集錦》7大冊、浙江圖書館的《小百宋一廛藏宋元刻集錦》1冊,以及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的傅增湘輯宋刻殘頁集錦《零璣斷璧》(11頁)、美國紐約市立公共圖書館藏的《宋元刻本集錦》(20頁)。
文學山房大凡坊肆書賈中經濟實力強者,多在鬻書的基礎上,或重刻有價值之書,或廣搜舊家書版重印發售,這是有功於學林之所為。歷年來,文學山房所刻之書有清梁章鉅撰《倉頡篇校注》三卷附《刻遺》一卷、清袁學瀾撰《零錦詞》一卷、消吳雲撰《二百蘭亭齋收藏金石記》一卷。後又得蔣風藻零心矩齋叢書》、謝家福《望炊樓叢書》書版而重印。江杏溪又從他書中輯得《金石書畫》、《經義考正》以及不易得單行本者,予以排印成《江氏聚珍版叢書》(又名《文學山房叢書》)四集228種168卷。
從1935年8月起,文學山房每年編印存書目錄,先後出版三期,分別由瞿啓甲、葉恭綽、吳梅題署。書目「緣起」云:「案古籍名著,日見漫鮮,讀者既難得門徑,搜求亦屬不易。吾業既有傳播文化之義,不無保存國粹之心,故敝房隨時專人搜訪於卑鄉舊家,希免古籍埋沒,俟有所得,當續抄輯,重訂寄呈。」這類舊書目如今也已不多見,津之所睹,乃為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也為當年江氏寄美,以達成生意者。
有意思的是,我在「哈佛燕京」曾見到一冊抄本,書名是《大六壬管輅神書》,內頁有一紙,上書「昭和十二年五月八日蘇州護龍街707號文學山房書店購買,福建廈門市鼓浪嶼洋基口街A187號酒井市太郎。《大六壬管輅神書》抄本壹冊」。那是1937年時日人酒井所購買的,是郵購還是現買,就不得而知了。
大六任大全自一至十三十三冊。奇門盾甲秘笈大全明劉伯溫著八冊。漳州與長崎之交通一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