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學問家的讀書筆記—讀顧頡剛讀書筆記
一位大學問家的讀書筆記—讀顧頡剛讀書筆記
沈津
學者在其治學道路上,大都有自己的讀書筆記,隨時隨地將自己讀書所得的重要段落甚或是有所感的讀書心得,錄於冊子或紙片。所以學者們為了做研究,搜尋材料,有所思考及記錄,多是利用紙筆,勤奮動手用腦。昔宋王應麟《困學紀聞》、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民國間胡適《藏暉室札記》等都是筆記類型的典範,於後人治學多有裨益。讀這類書,於學問有所長進不說,更重要的是學到了前人讀書方法和看問題的態度。
1991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工作時,得見台北寄到的《顧頡剛讀書筆記》,那厚厚的11大本,著實有些氣派。當時粗粗一翻,即對先生的勤奮、博學感到深深的敬佩。瀏覽之余,便揀和自己研究有關的專題複印了200多頁。自那以後,每次翻閱,都會產生一種敬仰的心情,而越發感到《筆記》的含金量不低。
顧頡剛先生,江蘇蘇州人,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後任廈門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教授等職,曾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並創辦民俗學會和禹貢學會,是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創者,也是中國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他著作等身,其《古史辨》、《漢代學術史略》、《孟姜女故事研究》等都是力作,至於後來經周恩來提議、毛澤東批准,主持標點的《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更是後代研史者之必讀書。
學問的積累,並非一朝一夕之功。《禮記•曲禮上》云:「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息,謂之君子。」顧先生實在是一位「博聞強識」的學者,他的篤學力行,學覽古今,鈎深致遠,誠為現代學者之楷模。顧先生一生治學,勤作讀書筆記,從1914年起,至1980年逝世,一直沒有間斷過。60多年來,共積累了近200冊筆記,計三四百萬言。他一方面用它來蒐集材料,思考問題,作為撰寫論文之基礎,一方面繼續錄下新發現的材料和新見解,補充以往論文之不足,甚至改變某些觀點,不斷深化自己的研究。
在《筆記》第一冊的圖片中,有他為《寒假讀書記》寫的序言,時間是1914年12月16日,是年先生22歲。有云:「余讀書最惡附會,又最惡胸無所見,作吠聲之犬。而古今書籍犯此非鮮,每佛然有所非議,苟自見於同輩,或將誚我為狂,故惟此是歸焉。吾今有宏願在,他日讀書通博,必舉一切附會、一切影響皆揭破之,使無通形,庶幾為學術人心世道之豸。班固嗤傅毅日:下筆不能自體。吾每每亦然,
不能簡賅出之,斯則甚為慚也,其有讀書所得,或印證可求,雖在小品,亦登於斯。」那一年,先生讀了不少書,並將讀書方法及收穫函告葉聖陶,每信屢達數十頁。而先生也認為這是他有生以來正式用功的第一年,可是做得太勇了,常常到次日凌晨二時方才就寢。
顧先生自幼讀書,即喜歡獨立思考,常把自己的主張批在書上。早年他曾常備有兩種筆記簿,一種是便於攜帶的袖珍筆記冊,專門抄撮見聞或偶然會悟的見解,有時則以紙片代替:另一種是正式的紅格筆記簿,作為最後謄清之用,這種記錄方式一直被保持下來。他在抗日戰爭前的一部分筆記,曾因人事冗雜,不暇檢冊,率書單頁紙上,置於木盒中,誰知七七事變突起,他又因宣傳抗日受到通緝,匆匆離京,木盒也不知去向,所以顧先生每念及此,輒嘆惜不已。
由於顧先生一生治學目標,就是「對於戰國、秦漢時代學術之批判」,所以他的筆記內容大都與此緊密相連。他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全力研究《堯典》、《詩經》,那時的筆記最長,有時兩三天即寫滿一冊。而抗戰中,他無法作系統研究,故有時一兩年才寫畢一冊。1953年元且,他因病得覽群書,時有新得,愈後都寫人筆記,一月中竟得兩冊,故他驚嘆:「此予三十年前之生活也。」
顧先生的筆記,都獲精心命名,有的以彼時所居之地名命之,如20世紀50年代初,先生寓上海武康路,地近法華鎮,故成《法華讀書記》。也有以彼時主要研究內容命名者,如他在北海畫舫齋得性軒標點《通鑒》,故成《得性軒讀鑒記》。
五十多歲後,他就考慮這些筆記的整理,認為筆記的功用,不僅在於個人學問的積累,而且還是 門學科發展必不可少的基礎工作。他說:凡是人的知識和心得,總是零碎的,必須把許多人的知識和心得合起來,方可得著全體。
筆記者,個人至瑣碎之記錄也,然以其皆真實不虛,故其用至廣。顧先生生前曾擬訂了絕大部分筆記的篇名,並在一些簿冊前補作了序文,又請人分冊分條眷抄。這些讀書筆記,都是顧頡剛全部著述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他的心血所在,因此人們還可以認為這也是他對學術事業的又一大貢獻。
1977年12月17日,顧先生在致其叔顧廷龍先生的信中,對他的筆記表示了憂慮,信中雲:「生平無所遺憾,惟是一生所作筆記二百冊,冊平均二萬五千字,共計五百萬言,未經整理,無以貢獻於後人,良用耿耿,臥寐不寧。擬編為三書:一、《史林雜識》,即繼六二年所出之初編繼之,選其確有心得者再出五六冊。一、《尚書學筆記》,此為吾生之專業,平生所覽人專書筆記,可以表章者不少,其出自臆見可以改正舊說者亦不少,將此二者順篇排列,以備後人選取,亦可得二三冊。其他則見聞所及,有足供藝苑之取拾者,如鄧文如之《骨董瑣記》例,亦編二三冊。如此,則此世為不虛生,無論吾再活幾歲,亦可無憾以逝。惟是逾八望九之年,精力已不足。」而僅僅過了3年,顧先生即以腦溢血,在北京仙逝,享年87歲,他沒能在有生之年見到《筆記》的出版,也是頗為遺憾的。可喜的是,先生的願望終於在10年後達成了。
顧先生的讀書筆記,是1990年由台北的聯經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大陸讀到的人不多。此事說來還有段故事呢。最初是1982年秋,顧先生的女兒顧洪,開始整理這批筆記,至1988年春告一段落,然而詢及北京一家重要的文史出版單位,對方卻表示近年出版有困難。正當此事一籌莫展之際,旅美學者黎東方教授應中國社會科學院之邀來京講學,黎在抽暇去三里河顧寓拜見顧夫人時,顧洪即將「筆記」的價值及整理情況寫成材料,交黎教授設法在大陸之外尋覓出版單位。與此同時,顧洪的昔日同學,也接受委託,請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張光直幫助玉成出版之事。無獨有偶,黎、張二教授都不約而同地把「筆記」轉給了台北的「聯經」。在「聯經」表示對出版「筆記」的興趣後,半年左右,就帶走了全部稿件,而一年不到,《筆記》正式出版。此書初版1000部,為了讓台灣學文史的青年學子能負擔得起,所以「聯經」是薄利多銷,降低定價,致使「筆記」很受歡迎。
《顧頡剛讀書筆記》,厚厚的11冊,32開精裝,放在書架上,非常之顯眼,最末一冊是索引,共分成載籍、史事與傳記、地理與民族、名物制度、文學藝術,語言文字、民俗學、哲學與宗教、蘇州史事九類,按題索驥,實在是給讀者以方便。
學術界的朋友,如有緣讀此,必有裨益也。可惜的是,大陸一般學者要能讀到,也是不易。我倒是希望大陸的出版社出於學術研究的考慮,不妨和「聯經」談談版權,或許能有再版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