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為貴」—說說自己的幾本書

「物以稀為貴」—說說自己的幾本書

沈津

在圖書館裡混了五十多年,居然寫了近800萬字,寫的內容多半是善本書志、也有一些涉及版本學、目錄學、文獻學的論文或隨筆,至於兩本年譜,更是花費了我不少心血和時間。這些書都是到美國後寫成的,有的是工作時間裡寫的,但更多的是業餘時間裡抽暇而為。出版後,卻引出過一些幕後的不被人知的故事,有的還令人哭笑不得,且無可奈何,所以把它們寫出來,也算是書林「軼事」「佳話」吧!


先說《書城挹翠錄》,這是我的第一本集子,是將我過去經眼的善本書寫成的書志,不過所寫的書卻有個前提,即是我以為難得罕見的書,以及在美國的東亞圖書館、香港的大學圖書館裡見到的珍稀之本。那時寫出的書志多給了《文獻》《圖書館雜誌》、香港的《九州學刊》以及台北的《書目季刊》《「國立中央圖書館」館刊》發表了。1994年初,我很想將之結集出版,所以就開始了實踐,第一步我找了國內出版社的朋友瞭解行情。朋友說:這樣的書不是暢銷書,讀者面不廣,出版社要賠錢,為了彌補,需要拿點錢。錢是兩千美金,我馬上就答應了,不多久,我收到了一紙合同,而我的一張支票也隨即寄出。

書是1996年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的,那個時候的書,紙的質量不高,裝幀亦差,書價自然不貴,18元一冊,總共印了1000冊。出版後,沒多久,就因為書不多,書也很快售罄。我手裡的贈書20冊也只剩一冊,留作紀念的自存本,所以算是「敝帚自珍」。後來,我曾請出版社的朋友找找,但庫存都沒有了,不僅如此,我也托書店裡的朋友尋覓,卻是泥牛入海無消息,我也不抱什麼希望了。

去年,同事告訴我說,他們買書都不在書店買,而是通過網上訂購,不僅是價錢便宜幾折,而且不必車馬奔波,可說是省力省錢。他們還告訴我:孔網上的信息最多。我是個少見多怪的人,也有好奇心,所以,也上孔網兜了一圈,順便也將自己的幾本書作了檢索。呵!網上居然可以找到四本《挹翠錄》,最高價為450元,再依次為420元、300元,最便宜的為288元,真的是奇貨可居了。書店經營者有生意經,也真懂行,不可思議的是,現價是當年的25倍了。不過,再漲再貴再炒,對我來說,只是一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實際上,這本書存在的問題很多,不僅僅是其中標點錯誤、字漏舛訛,有的文字我甚至都覺得怎麼不像是我寫的呢。當年沒有看到校樣,稿子交出後,見到的就是書了。當然,即使我審看校樣,還須認真勘查原書,但又怎能保證書不出錯呢?書出版後,蘇州大學圖書館的瞿冕良先生給了我一封信,信的前面說了些客氣的表揚的話,後面卻是做了一份勘誤表,看得我是心驚肉跳,羞愧之極。我趕忙復函稱謝,又將勘誤表復印寄出版社。沒有辦法,白紙黑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改都不能改,所以第一本處女作,竟是錯誤百出,讓我難過了好幾天。

前些時,去了一次深圳,晚上飯局後,去了「尚書吧」和朋友繼續聊天,「尚書吧」的主持人陳文白兄對我說:「給你看二樣好玩的書。」您知道是什麼書嗎?一種竟然是潘師景鄭先生收藏的某氏的藏書目錄,三十年代的藍曬本,上面有潘先生手筆,寫明是贈送給「合眾」的,可是前幾年卻為宵小所得又流入市場了。但另一種則是《挹翠錄》,而且是五冊,原來這幾本書都是文白兄通過貴陽的朋友們尋覓,而最後文白兄是毫不含糊地「統吃」。我問他:「每本多少錢?」他神秘地笑了笑,說:「幾百吧。」我說:「您不愧是書林中之『老眼』,服了您。」他乘興把五冊書往我坐的位置一放,又遞上一支筆,說道:「快點簽名吧。」《挹翠錄》當然是因為「稀」才賣高價的。對於我的另一本書,或許我又得經歷從「高興」到「沮喪」的這一過程了。


《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這本書是1999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的,16開精裝,用的是字典紙,裝幀及印刷都好,看到樣本後,我真的很喜歡。回想起來,這本《書志》是我1992年4月28日夜抵達美國波士頓後,用了兩天時間和家人熟悉環境,倒時差,並將米菜油鹽醬醋等初步安置好後,於5月1日開始寫《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我那時的身份是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的「訪問學者」,由於事前說好的,我必須為「哈佛燕京圖書館」寫作中文善本書志,所以付出的勞動也較一般「訪問學者」為多。

當年寫作時,吳文津館長希望我在兩年裡將1500種宋、元、明代刻的善本書,寫成像王重民先生的《中國善本書提要》即可。但我沒有那樣做,因為,機會對我來說只有一次,我要用另一種模式去揭示書的內涵。那時沒有用計算機,我都是用筆直接寫在從香港帶至美國的500格稿紙上。善本書放在左邊,稿紙平鋪在右邊,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心裡明白,所以一氣呵成,沒有時間再去修改潤飾。兩年,它並不是按每年365天來算的,去掉各種假日等,我實際上寫作的時間加起來只有500餘天(期間我又去了香港、上海、蘇州等地)。我每天必須寫三篇善本書志,每篇平均1000字,所以3000字就是一天的工作量。日復一日,每天都翻看著不同的善本書,寫作不一樣的文字,回家的路上想著明天,緊張加辛苦。終於,二年後的5月1日,我向館長「交卷」了,但見稿紙疊疊,硬是150萬字,這是我從未有過的不停頓地連續寫作,這樣的「攻堅」,對於我也僅僅此次,對於別的朋友,機會可能也非常渺茫。當然,這之後我輕鬆了許多,又開始了別的任務。

將《哈佛燕京善本書志》提上出版的議事日程,是在1996年。吳文津館長在台北,和台灣「商務」「聯經」談出版《書志》事,但兩家出版社都以印量小,投入大而婉拒。後來吳先生和我商量,在大陸找出版社。次年,我去北京,在某書局裡,總經理、副總經理和某編室主任都表示他們可以承擔,但要補貼美金12000元,一年後見書。到了上海,我去了一家熟悉的出版社,朋友也即是領導,領導說,願意出版,需補貼美金10000元。另一家出版社也主動來找我,價碼是美金6000元。後來,我又去了上海辭書出版社,這次並不是要談出版事,而是看望一位很熟的朋友,他是社長兼總編。寒暄之後,他突然說:「你為『哈佛』寫的善本書志怎麼樣了?」我一聽,就說那談談吧,於是我把幾家出版社的報價告訴了他。這位老兄一聽,馬上說:「給我吧,我只要美金8000元。」我答應返美後再聯繫。是吳文津館長經過權衡,最後定下將《書志》交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出版的補貼很快就由燕京館向「哈佛燕京學社」申請成功。這之間就是公文往來,簽署合同,稿本的審核,一切都按程序在審稿、覆查、操作中。書出來了,大家都很開心,台北的一位博士後和大陸的二位版本學家還專門寫了書評,評價很高。

2000年,我去台北,我拜訪了張錦郎先生,張先生是台北圖書館學界資深館員,主編有好幾種大型索引。張先生見到我,並沒有什麼客套話,直截了當地說:「你就是寫那本《燕京書志》的作者呀,裡面的內容我不說,但書後的索引有問題。」說話間,他就讓助理把《書志》取來,當著我的面打開了索引。我一看,嚇我一跳。原來張先生已用紅筆將索引裡的舛誤全部標出,有的是頁碼不符,有的是四角號碼排錯,真是問題多多,羞得我臉都紅了。張先生又命助理將索引覆印了一份給我,我也不好意思再請教,連忙退出。台北之行後我即去了上海,第一件事即是去「上海辭書」理論。後來,出版社告訴我,索引是請上海某大學圖書館裡的人編的,他們也沒有想到錯得那麼離譜。他們的一聲「對不起」,讓我沒有再「追究」的勇氣了。實際上,書印成了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

最妙的是,上海某高校的一位碩士研究生,在他的指導教授指導下,居然以研究《燕京書志》為碩士論文,洋洋數萬字,也可謂不易也。不過我怎麼看,也沒看出他究竟想說什麼。我認識並熟知這位碩士生導師,因為這位教授曾在我家住過若干個月,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曾伸出援手。可是,沒想到的是,為了這本《書志》,也真難為他們師生兩人了。


我的幾本書中,有一本似乎也可以用「稀」字去「居奇」的,那就是《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書錄》是2006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同時一起推出的還有拙作《書城風弦錄》《書韻悠悠一脈香》。由於《挹翠錄》已不易得見,書中錯誤又必須修正,所以,《書錄》收錄了《挹翠錄》全部,又增補了我在台北及他處見到的二百餘種善本書的書志,約75萬字。


在這本書出版之前,我和責編小姐曾通過數十次越洋電話,就書的開本、用紙、封面等作了商討,我還開了一張數十人的贈書名單發給了她,請她在書出版後即刻寄送國內的朋友。我看到的《書錄》樣書是責編小姐應我的請求,我希望在2006年12月聖誕節前用「航空」把樣書寄到美國,因為聖誕放假連著元旦,要放九天。這位責編小姐真的讓我在節前收到了樣書。但令我高興的是時間太短,沒有幾分鐘,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竟然發現《書錄》所附的索引有些不對勁,定睛細看,才知道索引書名後居然沒有相對應檢索的頁碼,也就是說沒有頁碼,怎麼檢索?這問題太嚴重了,它讓我呆呆地坐了幾分鐘。待到下班回家,等到晚上九時,我馬上打電話告訴責編,因為這是國內的上午,責編會上班。責編也被我的態度嚇著了,她在《書錄》出版後,也沒有細翻,她告訴我說,可否先不要告訴社裡的領導,讓我明天再打電話去。後來的事就是:領導大怒,要追查責任,已印出的書迅速下架回社銷毀,原書補加頁碼重印。當然,那位責編的問題還不止此,因為此書附錄的圖片在交付印刷廠前差點都要找不到了,我電話中曾著急地表示,無論如何要找到,因為那些圖片都是我要台北朋友幫忙拍攝的。後來總算在辦公桌的下層抽斗裡翻了出來。所以做事責任心太重要了,一個疏忽就會釀成大誤。

我手上的《書錄》版本有兩種,即第一版索引無頁碼本和第二版有頁碼本,《書錄》第一次印刷的有否流出,我開始並不清楚。我曾電話詢問朋友書有否收到,其中一位是某兄,他也是顧師廷龍先生的學生,是小我數十年的小學弟,某單位的一位處級幹部。我告訴他:「你收到的《書錄》可能因為某些問題第一版已經銷毀。」他一聽就說:「是否是涉及政治問題?」我笑著回答:「你太敏感了,真是當官當的!是索引沒有頁碼。」接著他樂了,說:「那不等於就像郵票錯體、人民幣版面偏差了嗎?如這樣,那你的第一版就值錢了。」也確實是。誰叫是「以稀為貴」呢?如有好事者得到第一次刷印本,即索引無頁碼本,那他又有文章可做了,或許能在孔網上多賣幾個小錢呢。

這些年來,我僅知道沒有索引頁碼的二本也在社會上流出。浙江慈溪的一位小友,曾將買到的我的多本著作命我簽名留念,其中的一本就是沒有索引頁碼的。而小友得知上面的故事,更囑我一定要在他的那本書上寫段「說明」一類的識語。當然,數百字的小識,權當是《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在出版過程中的「閒話」吧。另一本則為深圳尚書吧的文白兄收藏,他也要求我當場簽名並寫上一段跋語。


2011年出版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六大冊,精裝,400萬字,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共印2000套,價錢2168元。出版社何林夏兄前幾年就對這部書稿有所評價,他說,這套《書志》「不求空前,但求絕後」。當然,這是鼓勵我的話,不必當真的(津注:《書志》已獲2013年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

我手裡的一套是毛邊本的樣書,那是我請出版社的朋友專門做的,倚的是「主編和主要撰寫者」名義,方才得到。後來我得知還有一套在某君手裡,也就是該《書志》的毛邊本「傳世」僅二部,但我的一套較某君保存的還要難得,難得就在書中有一頁是所有的流通本,和他所藏的一部中所沒有的。那一頁上的文字是什麼?有什麼特點?保密,不能為外人道也。這本「以稀為貴」的書,是需要賣關子的,而且世界上僅有我這部。

我發在博客上的《書志》照片,居然被眼尖者識中,判為毛邊本,也真好眼力,還留言道:「可否割愛。呵呵。」您也別說,這部毛邊本對我來說,只是好玩,作個紀念而已,可不是有朝一日賣錢的。畢竟為它乾了十八年,我和我的「戰友」的心血及汗水,在每個文字段落里都可窺見的。毛邊本不怎麼好,翻起來麻煩極了,還要用刀裁開,那麼六大本,裁都要裁一個時辰呢,不方便,難道您也要?

我手上還有幾本毛裝本,那是山東「齊魯」出版的《藏書家》,責編周晶先生是有心人,每期多印若干本,送給在《藏書家》上寫文章的朋友,所以我也拿到了不同的幾期,也是作紀念的。

自己的另外幾本書沒有什麼多說的,很平淡,所以就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