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版片記略
廣東版片記略
徐信符
文化事業,首在圖書,圖書流布,端賴印刷。自晚唐五代,雕鏤術興,而木刻乃開一新紀元。宋代雕刻,以杭本為上,蜀本次之,福建為下,粵東寂然無聞。明代以來,粵刻可見者,以崇正書院本為始。崇正書院為正統二年廣東副使林挺玉建,在廣州都府後街。今可見者,有崇正書院刻本《漢書》及《宋史》,工尚不惡。隆慶、萬曆而後,鄉先哲遺著,其屬於家刻者,多屬寫刻,字體端正,不至令人望而生厭。從來鐫工之美惡,視乎書法優劣。明末清初,,如鄺海雪之《嶠雅》,其原刻本甚精美,為湛若水自書,而督人雕刻,雖原書雜用奇字,輾轉假借,體多晚俗,不盡可為典要,然其字有體勢,鋒棱活動,非良工不易為。梁朝鐘《喻園集》,書用顏柳體,端嚴有度,楷法亦甚精工。此外王原刻《嶺南三家詩》,王華刻《文苑綜雅》,釋大汕刻《離六堂集》,其雕刻亦非鄙俗。但以技術言,家刻本皆寫刻不俗,惟坊刻本則庸惡劣,漫無別擇。且坊間所售,止學館所誦習,洎科場應用之書。此外經史有用古籍,本省版刻無多,其他處販運來者,坊店必曰「蘇書」,價昂貴,蓋在嘉慶道光以前,文化閉塞,亦無可諱言也。
自道光朝,阮元總督兩廣,以樸學課士,經史子集,皆為研究實學所必需。學海堂創立,文瀾閣啓秀樓,為藏版校書之所,一時風化大開,上行下效,官刻私刻,風起水湧,其龐然巨帙,乃冠於各行省矣。今由道光以迄光緒,此四朝中,粵中所雕刻者,正經及經說,則有《十三經註疏》、《古經解匯函》、《皇清經解》、《通志堂經解》等;小學則有《小學匯函》;史學則有《二十四史》、正續《資治通鑒》、《廣雅史學叢書》、《七史紀事本末》、《讀史方輿紀要》、《天下郡國利病書》等;文學則有《全唐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叢書則有《粵雅》、《海山仙館》、《榕園》、《嶺南》、《碧琳琅館》、《翠琅玕館》、《粟香齋》、《武英殿聚珍版》等;類書則有《太平御覽》、《北堂書鈔》等。凡巨大名著,由數百卷以至千卷者,其刊刻皆出於粵,幾為今日設立圖書者必備之書,美矣備矣,要以加矣。今言版片,可分官刻、私刻二者言之。
官刻之書,以學海堂、廣雅書局最有時名。學海堂在粵秀山麓,成立於道光四年,設學長八人,專課生讀書,定有課程,分句讀、評校、鈔錄、著述四項,於是注重書本,而刻書之事起焉。堂內有文瀾閣,即為書版之地,故學海堂所刻者,或稱文瀾閣本,或稱啓秀山房本,以啓秀樓為校書之地也。學海堂自開版以來,最繁博者為《皇清經解》一百八十三種,三百六十冊,《通志堂經解》,四百八十冊,最流行者,為覆殿本《十三經注疏》、《四庫總目提要》三種,其他《三通典》、《經典釋文》等,皆為要籍。當時陳蘭甫先生為學長,主持刊書事宜,故校對精審,版式古雅,讀《東塾集》,觀其與友人書,多論刊書事,可免其精神之專注。及光緒間菊坡精舍繼起,亦為陳蘭甫先生任學長,亦有刻書,如《禮書》、《樂書》、《古經解匯函》、《小學匯函》是也。自山堂坡後先輝映,粵省文風,煥然改觀。及光緒十五、六年,粵督張之洞於城西設廣雅書院,別於城南設廣雅書局,專司印刻古籍,規模宏大,文化益張。書局章制,有提調專司雕刻印刷諸事,有總校提挈文字校勘事宜,,其下設分校多人,每雕刻一書,卷末必署名,某人初校、某人覆校、某人總校,以專責成,故廣雅版本,必經三校,迥異俗本。陽湖吳翊編有《廣雅史學叢書書目》,廣雅特色,莫如史部諸書,其中不乏稿本、孤本。余於民國七年,規復廣雅版片印行所,更擇其版式一律者,合經史子集,廣之為《廣雅叢書》(名目太繁不具列)。其《七紀事本末》、《五會要》、《讀史方輿紀要》、《天下郡國利病書》及《全唐文》,尚不在內。別有《武英殿聚珍版叢書》,為譚鐘麟督粵時,飭廣雅雕刻,此時雖屬貼刻而非寫刻,校對粗疏,然卷帙浩繁,凡一千冊,亦巨著也。廣雅而外,應元書院有《朱子語類》一種。端溪書院亦有叢書,惟種類不多,有《孟子》、《字義疏證》、《弟子職集解》等共廿八種。此外郡人公刻者,有《端人集》、《端溪文述》、《端溪詩述》、《端溪書院志》等,肇慶一郡文獻所關。潮州則提督方耀曾特提公帑,雕刻《四書》《五經》,其翻刻汲古閣《兩漢書》,尤為通行。而《潮州耆舊集》,則關於潮州文獻,《高涼耆舊集》,則關於高州文獻,此皆屬於公刊,有負責校勘之人,足稱善本也。
私家所刻,最大莫如陳氏本《二十四史》。咸、同軍事平定後,江寧、江蘇、淮南、浙江、湖北各設書局,分工合作,乃刻成《二十四史》,世稱「四省合刻本」,蓋合四省之力而成也。惟粵新會陳氏古堂以一人之力,獨能刻成《二十四史》,其魄力偉矣。陳氏本乃覆殿本,當時為之計劃者,由於順德李文田、番禹史澄,雕刻良善,形式大觀。莫友芝《郘亭書目》謂是書無校對,蓋由嫉忌使然,莫氏任官職,當時以四局所刻,版非一律,粵刻版歸一式,整齊劃一故也。
道咸以來,豪商大賈,輕財好義,往往附庸風雅,而於文化大有裨益,「粵雅堂」之伍,「海山仙館」之潘,其最著也。伍紫垣(崇曜)延南海譚瑩為輔導,輯《粵雅堂叢書》初編、二編、三編,書凡一百八十餘種刻焉,以視琴川毛子晉,鎮鮑廷博,殆如驂之靳。又嘗輯《嶺南遺書》(第一集至第六集)共六十二種,《粵十三家集》共十三種,《楚庭耆舊遺詩》前集後集續集,,書共七十六卷均刻焉。至校刻王象之《輿地紀勝》共二百卷,則又名貴宋槧,錢竹汀訪求而始獲,阮芸台所進呈,陳棠溪得影本而收藏,原《四庫》所未收,合三本以校訂,誠異書也。又自吳門購得張月霄所撰《金文最》而刻之,亦屬名著。潘德畬則刻《海山仙館叢書》,於算書地理,頗為注意。叢書之外,所刻《佩文韻府》、《水雷圖說》,其族人所刻《聽樓書畫記》、朱批《唐宋詩醇》、五色批《古文淵鑒》,雕刻工。繼起者孔廣陶之刻袖珍本《古香齋》十種,諸名家校本《北堂書鈔》,亦足稱述,其《岳雪樓書畫錄》,則寫刻更工。此皆豪富之家,有功文化,足以名留不朽者也。
其有讀書尚友,留意保存鄉邦文獻,則順德溫能之《粵東文海》、《粵東詩海》,羅學鵬之《廣東文獻》,梁九圖之《嶺表詩傳》,東莞鄧淳之《嶺南叢述》,番禺劉彬華之《嶺南群雅》,香山陳蘭芝之《嶺南風雅》,南海李子黼之《柳堂師友詩錄》,番禺凌揚藻之《嶺海詩鈔》,沈世良、許玉彬之《粵東詞鈔》,版刻雖不求工緻,而鄉邦著述,賴以保存焉。
若書寫精良,雕鏤靈活,其藝術足令人欽佩,則葉志平安館所刻書,最為美善,如《狀元圖考》、《梅花喜神譜》、《瘞鶴銘考》、《焦山鼎銘釋》、《劉泰山秦篆譜》、《遞啓鼎銘》等,雖各種多屬小冊子,而書法韻秀,鐫工巧妙,技術工矣。越華書院院長葉蘭台夫子《詞林正宗》,自寫刻《李長吉詩集》、(簡端兼錄黃陶庵黎二樵評語),印以朱色,尤為精絕。其他寫刻《金剛經》、葉小鸞《返生香》等,書法之工,世人每以宋泉幣之瘦金書相擬焉。又胡伯手書《陶淵明集》,肖東坡筆意,世所稱蘇書陶詩也。初為番禺俞秀山所刊,後乃歸陶氏愛廬。陶春海夫子為學海堂學長,經鑄史齋管理學海堂版片,於印刷術素有研究。其愛廬所刻,如覆宋本《蔡中郎集》、《陳後山集》、《朱韋齋集》、沈括《夢溪筆談》,皆巧匠良工,故與俗本不同。馮竹漁讀有用書齋,所刻《三唐人集》、朱批《金石三例》、朱批《六朝文絜》,亦稱佳本。而《六朝文絮》,影印朱鈞享金寶石齋原本,尤具體而微,足與媲美。此外潯陽萬氏覆影胡刻文選,番禺陳昌治一字一本《許氏說文》(附通檢),皆藝術精良,不得謂粵無良工也。
學之士,著述等身,而精神所寄,壽諸梨棗。則如陳蘭甫之《東塾叢書》、《東塾遺書》、《東塾讀書記》、《東塾集》等,林伯桐之《修本堂叢書》,李光廷之《榕叢書》(亦名《守約》篇)、《漢西域圖考》、《廣元遺山年譜》、《倪雲林年譜》、《宛湄書屋文鈔》等,梁廷之《藤花亭十種》、《南漢叢書》、《夷氛記聞》、《粵秀書院志》、《越華紀略》、《東坡事類》等,吳蘭修之《南漢紀》、《南漢地理志》、《南漢金石志》、《端溪硯史》、《桐華閣詞》等,張南山之《松心十集》、《聽松廬詩文集》、《國朝詩人徵略》正續篇、《藝談錄》等,黃香石之《嶺海樓集》、《唐賢三集》、《評粵岳子虎坊雜識》、《浮山小志》、《香石詩話》等,朱子襄《九江集》、《朱氏傳芳傳》、《朱氏家譜》等,簡竹居之《尚書疏證》、《禮記孝經疏證》等,此皆歷年講學,名山事業,欲傳之其人,其遺著刊印,版亦良善,而所述諸人,皆與學海堂有關,學術淵源,亦有自來也。
巴陵方功惠以粵吏而富藏書,當光緒年間,就所藏秘本,選擇刊刻,有《碧琳琅館叢書》,中皆難得之孤本,版亦雅善。惜乎版甫刊成,而方氏逝世,故所印流傳絕少。方氏所刊之陳鴻墀《全唐文紀事》、黃岡王氏所刊方氏藏《全上古三代漢魏六朝文》,皆孤本也。別有朱墨本《李義山詩集》、《三宋人集》,所刻亦善。方氏沒後,版片質於關氏,半歸朽蛀,《碧琳琅館叢書》版,初騫於辛氏,後歸於黃氏,俗儒寡識,又或掠人之美,改名竄亂,不免真相全失矣。江陰金武祥以鹽官仕粵,有《粟香齋叢書》,蒐集遺聞筆記良多。番禺馮氏《翠琅玕館叢書》,所收多美術小※品,其版式卻仿粵雅、海山,亦一清供良品。由道咸以來,文化發揚,出版蓬蓬勃勃,於是書肆主人,親炙觀摩,其刻亦不俗。
藏修堂主人劉晚榮輯有《藏修堂藏書》,其版式仿粵雅、海山。近年由某氏搜得其版,與《翠琅玕館叢書》相合,又已改名為某某叢書云。翰墨園主人駱某,翻刻葉樹藩海錄軒朱批《文選》,芸葉庵五色批《杜詩》,盧坤節署本紀氏朱批《蘇詩》,復刻朱批《韓文》、《陶詩》、《莊子》,其雕刻亦良,故粵刻以朱墨套版書有名於時,亦由於此。自明以朱黑本得名,數百年後,粵刻竟為繼美,此亦可紀之事也。
自光緒晚年,學校興而書院廢,鉛印興而雕刻微,於是刻漸漸衰替。然亦有鍥而不捨者,民國而後,如東莞陳子所刻《聚德堂叢書》、張豫泉所刻《東莞詩錄》、《元代明代遺民詩詠》等,番禺汪景吾所刻《畫人傳》、《澳門雜詩》、《陳東塾遺詩》、《公孫龍子注》等,此亦鳳毛麟角,版刻之有名者也。當今南天烽火,焦土遍於全省,公私版片,難免秦灰,惟學海堂廣雅書局版片,由省立編印局保管,余與同事黃希聲、廖伯魯均負保管之責,廣州失陷前已移徙鄉中,現時猶獲安全,有幸焉。
本文原刊廣東文獻季刊6: 4(1976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