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藏孤本《同館課藝》與清代前期之律賦流變
日藏孤本《同館課藝》與清代前期之律賦流變
陳維昭
[提要]
由於文獻的缺失,目前學界關於清代前期(順、康、雍以及乾隆初年)賦體創作之發展歷史的描述大多不夠清晰。現藏於日本內閣文庫的存世孤本《同館課藝》為我們瞭解這一時期之賦體流變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貴文獻。該書選入自順治四年至乾隆七年清代前期館閣賦體文,這些館閣律賦所呈現的義法既有為清代中後期賦體創作所繼承者,也有不同於後者(尤其是乾嘉律賦)的特點,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文學價值。
[關鍵詞]孤本 鐘衡 清代前期律賦
一
關於清代前期(順、康、雍和乾隆前期)的賦體選本,學界所瞭解到的大約只有趙維烈的《歷代賦鈔》、陸棻的《歷朝賦格》、王修玉的《歷代賦楷》、錢陸燦的《文苑英華律賦選》、陳元龍的《歷代賦匯》、孫濩孫的《華國編賦選》、林佶的《集英閣賦選》等七八種。其中,陳元龍的《歷代賦匯》影響深遠,康熙特地為此書撰寫了序文,強調了經世致用的賦學觀,為康、雍和乾隆前期的賦學定下了基調。這七種之中只有《集英閣賦選》選入部分清代的律賦,其餘六種選入的都是清代之前各朝的賦文。關於清代前期賦體創作的選本,學界所關注的主要有葉抱崧、程洵的《本朝館閣賦》和法式善的《同館賦鈔》等。但此二書為乾隆朝之律賦選,乾隆十年之前的本朝律賦,只有馬積高先生的《歷代辭賦總匯》有少量選入,由清人別集輯出,清初賦體創作之歷史流變的脈絡依然模糊。尹佔華先生的《律賦論稿》第五章討論清代律賦,於「清律賦總論」之下即討論「乾嘉時期的律賦」,康、雍和乾隆前期的律賦尚未被真正討論。孫福軒先生的《歷代賦學研究》一書中有關於「康雍年間的賦風與賦論」的討論,其討論的文獻基礎是趙維烈《歷代賦鈔》、陸棻《歷朝賦格》、王修玉《歷代賦楷》、錢陸燦《文苑英華律賦選》、陳元龍《歷代賦匯》、孫濩孫《華國編賦選》和林佶《集英閣賦選》等七種。用這些前代賦體選集文獻來討論清初「賦風」,難免缺乏說服力。文獻的缺失使學界對清代前期賦史之描述顯得不夠清晰。
關於順、康、雍、乾時期賦體創作的清人選本,學界從葉抱崧、程洵《本朝館閣賦》和法式善《同館賦鈔》二書的序文、凡例以及張廷玉的《同館課藝序》瞭解到,在葉選和法選之前,鐘衡曾編有《同館賦選》,選入了自順治至乾隆七年的館閣律賦。葉選和法選是在鐘衡選本的影響下進行的,是其增編或續編。至於鐘衡此書本身,學界一直不曾寓目,馬積高先生主編的《歷代辭賦總匯》、《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出版於2017年的蹤凡、郭英德先生編輯的《歷代賦學文獻輯刊》均未提及此書。一些學人甚至認為此書「今已不存」。
事實上,鐘衡的律賦選本現藏於日本內閣文庫,因書名為《同館課藝》而不為治賦的學者所關注。
鐘衡,字仲恆,號岱峰,浙江長興人。雍正庚戌進士。由翰林院編修考選廣東道御史,巡視北城淮安,巡漕轉兵科給事中,吏科掌印升太常寺少卿。雍正十三年乙卯科廣東鄉試主考官,乾隆元年丙辰恩科雲南鄉試副主考。雍正八年,鐘衡入選庶吉士,十一年散館後,即選編了《同館課藝》。其原初計劃是編選翰林院館課之制藝、論、詩、賦各體。最先選出的是律賦,書名仍為《同館課藝》。該書印行之後,「風行寰宇,人編摩而戶弦誦」。於是鐘衡陸續編出館閣律賦的二編、三編和《本朝同館賦選》,都是律賦的選集,故葉抱崧、程洵、法式善等人均稱其書名為《同館賦選》。此後,鐘衡再也沒有機會編出律賦之外的其他文體的同館課藝,其《同館課藝》系列實即是同館賦選。
日本內閣文庫藏本《同館課藝》,四周單邊,白口,無魚尾,版高20釐米,寬11釐米,頁9行25字。共十冊,分別為《同館課藝初編》、《同館課藝二編》、《同館課藝三編》和《本朝同館賦選》四種。《初編》書口依次題有「進呈卷」、「散館卷」、「御試卷」、「同館課藝」等,二、三編各卷次序略異;《本朝同館賦選》書口均題此書名。「初編」是相對於「二編」、「三編」而言的,是乾隆十四年此四書匯編時的題名,初刊本未見。內閣文庫藏本為乾隆十四年刊本,而非如內閣文庫官網所標的「雍正元年」刊本。《初編》選入雍正元年至八年的館閣律賦,《二編》選入雍正十一年至乾隆二年癸醜、丙辰、丁巳三科館閣律賦,《三編》選入乾隆四年、七年己未、壬戌兩科律賦,《本朝同館賦選》則選入自順治四年丁亥至康熙六十年辛醜,算是補足了《初編》之前的同館律賦。這四種選本呈現了自順治四年至乾隆七年館閣律賦的基本面貌。(內閣文庫藏本存在著有目無文的情況)
二
初編編成之後,鐘衡請當時的翰林院掌院大學士張廷玉寫序,這就是廣為引用的《澄懷園文存》上那篇《同館課藝序》。乾隆五年,鐘衡編出《同館課藝二編》,再次請翰林院掌院張廷玉作序(《澄懷園文存》並未收入這篇序文,今人所編的《張廷玉全集》也未收入)。
鐘衡《同館課藝》的編選一直是在張廷玉的「鑒定」下進行的。該書前三編均標明「掌院大學士張鑒定」,可見張廷玉對此書的重視。據錢實甫《清代職官年表》,自雍正三年起,至雍正十三年,張廷玉連續十一年任翰林院掌院學士,至雍正十三年免。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三年繼續任翰林院掌院學士,但自乾隆三年至十年,則同時有滿員同任。身為「名翰林」的鐘衡將其所選編的館課請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廷玉作序,這自是順理成章之事。在初編的序文中,張廷玉主要傳達三個意思,第一,翰林院(包括庶常館)是弘揚、實施文治的前沿陣地,他說:「翰林為國家儲育賢才之地,職親而務簡,專一思慮,以經術文章為課績。我皇上右文稽古,加意儒臣,一時文學之士皆得躋列清華,師資講肄,著作多斐然大雅之音。」正如張賓、程邦勳在其《玉堂名翰賦》的序文中所說的,「蓋瀛洲仙署,登其選者率海內名宿,而文章又其專職,際茲重熙累洽,躬逢聖天子鼓舞振興,風雅朝宗,金聲玉振,故一時高文典冊之才,應制有作,進御有作,館課散館有作。而天子召試翰詹臣僚,以親定甲乙而風勵之,則又有作。摛芬掞藻,鬱鬱彬彬,譬之奏鈞天於碧落,會玉帛於嵞山,此真所謂炳焉與三代同風者也。」
七年之後,張廷玉為鐘衡的《同館課藝二編》作序,強調詞臣的職責:「詞臣以文章為職業,廟堂製作而外,出入詩歌詞賦,用以潤色太平,黼黻鴻業,稽古以來,煥乎其文。」而這盛世、這鴻業,是由歷朝聖君所締造的。他列舉了雍正十一年之詔設庶常館、乾隆元年之召試乾清宮,皆為皇帝右文稽古、致力文治之盛舉。而侍從之臣,「或課校於瀛洲玉署之間,或拜颺於獻納論思之下……彬彬乎亞《雅》、《頌》而同風三代」。再次表達「同風三代」的理想。而他作為掌院學士,同館課藝正是他建構三代同風之鴻業的一部分,鐘衡的賦選被納入到這一鴻業之中。張廷玉稱《同館課藝二編》「麗而以則,巧極工錯,譬之張樂於洞庭之野,輯瑞於塗山之會,盈耳炫目,美不勝攬。豈非梧萋鳳翙之隆,而承明金馬著作之盛事歟!」
乾隆十一年,鐘衡編成《同館課藝三編》,在自序中,他說:「繼復有三科之刻,迄於今,歷己未、壬戌,又六年矣。諸君子身列清華,出入承明之廬,揚風扢雅,黼黻鴻猷,詞賦之盛,於斯為極。」「諸君子」應是指所選律賦的作者。「夫文章報國,昔人所稱論者;又比之經國之大業。」可見其所選正展示了班固所說的「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康熙對此句的解釋是:「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與國政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對於鐘衡來說,編輯同館課藝,既是黼黻鴻業,也是為皇上「化成天下」之一助。胡浚說:「我國家重熙累洽,觀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尤以賦獨有功。」指出賦在清代政治文化方面的實用性功能。翰林院為天下文章導向,庶常館重任在肩。在二編的自序中,鐘衡強調,他之賦選是「思得前輩大篇以為楷式」,以前輩庶吉士之館課作為典範。這些前輩後來大多成為名臣,象王熙(順治四年庶吉士。十五年擢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順治遺詔執行者之一)、郭棻(順治九年。內閣學士,禮部侍郎)、宋德宜(順治十二年。翰林院侍讀學士,內閣學士)、葉方藹(順治十六年。侍讀學士,禮部侍郎,刑部侍郎)、鐘朗(順治十六年。陝西提學,布政司參議)、張玉書(順治十八年。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嚴我斯(康熙三年。禮部左侍郎),還有張英、孫在豐、徐乾學,等等,其館課自是代表各個歷史時段官方文章之典範。所謂「翰林為國家儲育英才之地」,「與三代同風」的境界即由這批庶吉士去實現。而《三編》之選,繼續為天下士子示文章之軌範,「俾士之從事於此者沈浸郁、含英咀華,將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
乾隆十四年,鐘衡編成《本朝同館賦選》,七十六歲高齡的黃叔琳為此書作序。黃叔琳,字宏猷,號昆圃。順天大興人。康熙辛未探花。四十七年十二月以鴻臚寺少卿任累升山東按察使、布政使。黃叔琳此序強調康熙的賦學觀(可以與國政事),指出「賦者,宣上德,抒下情,通諷諭,雍容揄揚」的本色,「且如明堂郊社、燕饗耕耤、臨雍省方、習射校獵,形之篇章,一代之典禮寓焉。」強調賦的記錄事功之功能,因而貶抑聲色麗詞之賦類,「作者固有採華就實之能,而選者亦豈以靡聲曼色是尚」?黃叔琳為康熙三十年辛未科探花,授編修,累遷侍講,翰林院的歲月給他留下深深的印記,他也曾與同館諸君「珥筆春明,備覽名章,鉅制諷詠而昌之」。「天下人文聚於翰苑,而其著作或進諸秘府,或散在鴻都,傳之各集」因而他認為鐘衡此選,「使百餘年間楓宸甲乙、瀛洲考課星爛雲糾、發皇耳目,如聽大章之章,咸池之備,如游周序兌弓和矢天球河圖之森列,如誦卷阿,詠天保,想見穆穆棣棣,君臣之間。昔之有志未逮者乃於同志遇之,且以淟涊之作有負文章報國之初願者,亦登是選焉。」《本朝同館賦選》共四冊,其中有兩冊即來自黃叔琳所抄藏之賦本。
為天下士示文章之軌範,這在當時具有十分迫切的現實意義。雍正十年以來,世宗對浮靡佻薄文風一直痛心疾首。他提出「清真雅正」四字作為文風之准則。乾嘉間李元春說:「國朝定文品四字:清真雅正。清有四:意清,辭清,氣清,要在心清;真有五:題中理真,題外理真,當身體驗則真,推之世情物理則真,提空議論則真;雅有二:自經書出則雅,識見超則雅;正有二:守題之正,變不失常。」闡釋了「清真雅正」在義與法、風格與境界方面的真正義蘊。雍正十年上諭曰:「近科以來,文風亦覺丕變。但士子逞其才氣辭華,不免有冗長浮靡之習,是以特頒此旨,曉諭考官。所拔之文,務令雅正清真,理法兼備。雖尺幅不拘一律,而支蔓浮誇之言所當屏去。」雍正十三年上諭再次強調「文以載道」,指出「文者原本經術」,「降及魏晉,以文滅質,漸就浮靡,六朝尤甚。姿態益工,意格益陋。」文章的原本是闡發經典,辭達而已,而浮靡俳儷都會走向以文滅質。
雍正這一為文的第一原則為後來歷朝皇帝所不斷重申。這一方面表明這一原則符合歷朝官方的文章理念,另一方面也表明頹敝的文風士習已經積重難返。乾隆十年,再次強調雍正的「清真雅正」之遺訓,上諭曰:「近今士子,或故為艱深語,或為俳儷辭,爭長角勝。風檐鎖院中偶有得售,彼此仿效,為奪幟爭標良技。不知文風日下,文品益卑。」可見士子的積習卻難改。乾隆帝甚至於考卷中找出反面典型,乾隆十九年上諭:「而浮淺之士競尚新奇,即如今科放榜前傳首題文有用‘九回腸’之語。其出自《漢書》『腸一日而九回』,大率已莫能知,不過剿襲纖巧,謂合時尚,豈所謂非法不道選言而出者乎?不惟文體卑靡,將使心術佻薄,所關於士習者甚大。」他把文風與士習聯繫起來。乾隆二十四年上諭:「乃今科順天鄉試中式第四名邊響禧文內竟有『飲君心於江海』之語,揆其命意,不過如‘飲和食德’常言耳。而蕪鄙雜湊,遂至不成文義。……若他卷尋常舛謬,正不可悉數。蓋由典試事者不能別裁偽體,而所好或涉新奇。士子揣摩效尤,不知墮入惡道。」乾隆四十四年上諭:「近時文風日壞,習制義者只圖速化而不循正軌,無論經籍束之高閣,即先儒傳注亦不暇究心,惟取浮詞俗調,撏撦求售。師以是教,弟以是學,舉子以是為揣摩,試官即以是為去取。且今日之舉子,即他日之試官,積習相沿,伊於胡底!」他由文風而至士習,再挖出如此文風得售的根源在於考官。上諭末尾,乾隆發出最後通牒:「若再不能仰體朕意,乃復掉以輕心,必令將此等庸陋詞句悉行磨勘,以示懲警。」但嚴厲的最後通牒仍然無濟於事,頹蔽的文風已是蓄勢難返。乾隆四十六年上諭:「無如近日士風專為弋取科名起見,剽竊浮詞,不復研究經史為切實根柢之學,以致文體日就卑靡。雖屢經降旨訓飭,而積習難回,仍不免江河日下之勢。」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嘉慶間,至嘉慶十年、十九年,依然有上諭在強調清真雅正的文風。嘉慶十九年上諭:「近日士子,罔知潛心正學,獵取詭異之詞,撏撦飣餖,以艱深文其淺陋,弊習相沿,大乖文體。況言為心聲,尤足覘人器識。士子進身之初,先由詭遇。及試以政事,其於是非邪正之辨、治亂得失之原,皆懵然不解於心。慾望其通達政體,以聖賢之學坐言起行,豈可得乎?」嘉慶帝終於把文體與政事聯繫起來,一個時代的人文精神與政治素質盡顯於科場之中。這也是雍正帝一直痛惡科場中頹靡文風的根本原因所在。
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翰林館課就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正是對清真雅正原則之充分理解,張廷玉一再為鐘衡的《同館課藝》作序,以四個「弗尚也」和兩個「不足語」具體展開清真雅正的為文原則。黃叔琳在序文中說:「我朝聖聖相承,右文典學,萬幾之暇,留心詩賦,萋苴追琢之旅,列記注於綸闈,備顧問於宣室」,因而「館課以賦多《雅》、《頌》之遺意焉」。因此,館閣律賦將為天下文章示範。清真雅正的文風難以在鄉、會試乃至科、歲試中普遍實現,卻在翰林院庶常館中得到貫徹。
三
同館指翰林院庶常館,館課為庶吉士而設。庶吉士之名,自明永樂甲申始相傳,其後著為例。明代以來,命相皆取詞林,「國家之所以設立詞臣,與詞臣之所以報稱國家者,概可知已。」清沿明制,「人才輩出,宰輔之任多由是選,而蒼耳我卿、尹,膺封者,類能有所建竪,卓絕於時」,「庶吉士為詞臣發軔之始」,則館課代表著詞林翰苑之精神。翰苑的特殊位置決定其文風文旨。翰苑館課之選,自晚明即已盛行。沈懋學說:「然以日光玉潤、周情孔思稱者,文雲精矣,猶或卑之;以錦心繡口、玉珮瓊琚稱者,文雲麗矣,猶或陋之;千里之駒御以王良,萬斛之泉隨地而出,文不為不偉且壯矣,而或者以褊訾之。斯三者均之有戾於行而多詭於道焉。」館閣課藝的宗旨是文以載道。儘管張廷玉在序文中也引用了班固的「抒下情而通諷諭」,但對於視文章為「宣上德而盡忠孝」的工具的時代政教環境來說,諷諭已不是館閣律賦的任務。潤色太平,黼黻鴻業才是館閣律賦的首要任務,清真雅正則是館閣律賦的氣度與境界。如《本朝同館賦選》中高士奇的《駕幸闕里賦》,為鳳閣鸞台之制,明堂清廟之音,自是雅正之音。而頌皇恩,歌盛世,是館課的常見題目,如《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甘霖賦》、《四時勤政賦》等。「潤色太平,黼黻鴻業」是清代館閣律賦的首要內容。
與館閣氣相適應的則是「清」。清者,意清,辭清,氣清。鐘選中齊召南的《支機石賦》(二編)「潤則比玉,圓則成珠,至其體態翩躚,如藐姑射之仙,不食人間煙火」錢本誠《薰風賦》為頌聖之作,「乍溶溶而溥暢,旋冉冉以交融,招清吟於灌木,振高韻於孤桐。偃新荷之弱蓋,泛幽蘭之芳叢。」以「薰風」喻皇恩,卻寫得一片清麗。所謂「神姿朗徹,如瑣窗清月,聽小娟奏雲和湘瑟,悠揚於風簾花霧之間。」宋邦綏之《喜雨賦》,則是「清輝朗潤,與冰雪方潔;雅藻紛披,似風水成文。」
從鐘衡所編的四種館閣律賦來看,清初的賦體猶承明末遺風,風格也多樣化。徐珂《清稗類鈔》指出:「由於入關以後,一時文學大家,不特改仕新朝者多明之遺老,即世祖、聖祖兩朝正科所取士,及康熙丙午年博學鴻詞科諸人,其人以理學、經學、史學、詩詞、駢散文名家者,亦率為明代所遺,而孫奇逢、顧炎武諸儒隱匿山林,又復勤於撰著,模範後學。」其所作賦體正以其學問為底蘊而各領風騷。「若愚山之雄健、迦陵之綺繡、竹垞之潔、彭羨門、毛西河之典雅秀拔,麟麟炳炳,各能於楊、左諸家外別營杼軸,為一朝巨製。嗣後廷試館程日研月漬,法愈密,材愈富。其旁搜冥抉、蒙茸煇㸌之長又直駕三唐而上之。」四庫館臣在評述清初文風時說:「我國家定鼎之初,人心返樸,已盡變前朝纖仄之體。故順治以來,渾渾噩噩,皆開國元音。康熙六十一年中,太和翔洽,經術昌明,士大夫文采風流,交相輝映。作者大都沈博絕麗,馳驟古今。雍正十三年中,累洽重熙,和聲鳴盛,作者率舂容大雅,沨沨乎治世之音。」清初之賦尚是風格多樣,如施閏章之雄健、陳維崧之綺繡,朱彝尊之潔,彭孫遹、毛奇齡之典雅秀拔。至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以律賦考天下士,賦體被納入了規範之中。律賦是自唐以來科舉考試中的一個科目,在唐宋時期形成第一個高峰,元、明不試律賦。 清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召試體仁閣,凡一百四十三人,賜燕。試賦一、詩一。之後,翰林院庶吉士之朝考、散館考試、大考,童生、生員之歲試、科試、書院課試等皆試賦,形成了律賦史上的第二個高峰。從此之後,賦體被納入更為嚴格的律法之中。胡浚說:「六義有賦,才比興之一耳;而三頌專以賦行,是知盛治敷揚固與凡言之體物異也。自楚騷續詩命祖,後此馬、楊、張、左之流各抽秘思以馳騁於四旁上下,其旨要歸於諷。至有唐始詩以取士,厥典鄭重,始變其體而為律。題必成言,韻必限字。有美而無刺,有禱而無朂,正與《閟宮》之盛誇多祉而並及三壽等。雖邊幅稍拘,抑亦志純而詞正矣。」用此來描述清代律賦,也是貼切的。胡浚稱他之編選《同聲集》,「其間宏麗恣縱亦有與西京伯仲者,顧彼事諷而此則一宗於律。律者如師之有紀,官之有令,步伐章程一定而無可易者也。臣子對颺君父,修詞即以立誠,要貴有典有則。呼嵩尚有定數,矧其為拜手所陳。且諷論原為譎諫,然《大人賦》乃以助天子之逸氣,而趙鬼之誦《西都》,適啓後人奢恣,其效蓋可睹矣。」張廷玉所提出的四「弗尚也」、二「不足語」,也可視為律賦的六大律法。
以學為賦本是賦體的一個重要本色,如毛奇齡的《西苑試武進士馬步射賦》,即是一篇令「才人學人一齊頫首」之作。但清代前期之賦體尚未發展到「以考據入賦」的地步。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錢大昕所獻之《聖駕南巡賦》並未見以學術為賦之風。只是到了始於乾隆中期的乾嘉之學盛行之後,「以考據入賦」才成為一股洪流。
康熙十八年三月,召試體仁閣,令作《璇璣玉衡賦》一篇,《省耕詩》一首,五言排律二十韻一首。此後,《璇璣玉衡賦》成為館閣律賦的常考題目。清代前期與乾嘉時期的律賦之差異,我們可以通過這個相同考題進行考察。比如順治十六年進士彭孫遹之作與乾隆五十五年進士凌廷堪之作,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彭孫遹,順治十六年進士,授中書。康熙十九年中博學鴻儒科一等一名,授編修。其《璇璣玉衡賦》以「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善言人者必有合於天」統攝全文,既重天文,更重人事。雖有對觀天儀器之描述:「體本彈丸,形惟轉轂。飾以文珠,筦之橫玉。珠四綴而長明,玉在簫而旁燭。內藏之以奧扄,外運之以員軸。任激水之推移,抱運環之回復。」但他更多地引向人事:「雖貽則於來今,實希風於曩古。曠百世而同符,端有候於聖主。皇帝握璇極之天珍,凝泰符之典瑞。萃箕畢而類情,薦圭璋而通氣。好以月從,敬因日致。仁育義裁,禮和智睿。法令信於陰陽,圖書炳於經緯。」正如鐘衡所評:「不必摭拾《天官書》而指陳象緯如掌上紋,歷歷可數。梁文瓚畫五星二十八宿圖,不審比此何似?」凌廷堪,乾隆五十五年進士,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擬璇璣玉衡賦》表現出典型的乾嘉學風。賦前的小序便是一篇關於璇璣玉衡之小考:「所謂北極璇璣者,今之黃極者也。衡,橫也。」賦文曰:「或曰璇璣者,渾儀也,其制三重;玉衡者,橫簫也,其長八尺。……璇璣者,黃道之紐,七曜恆星由之而東走。是故兩極之相距,亦如赤道之距黃。二十四度而弱兮,二十三度半而強。……蓋三百五十四日者,歲策也;三百六十五日者,歲實也。以歲策與歲實相較,而多十有一日也。」把一篇《璇璣玉衡賦》寫成一篇重考據的學術論文。
四
鐘衡的四編館閣賦選之編選,前後經歷了十七年,而清初賦體之蒐集比起乾隆之後要困難得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清初朝廷頒行了有關選刻程墨的禁令。順治十七年議准,「凡坊間有時務表策名色,概行嚴禁。」康熙九年議准:「嗣後每年鄉會試卷禮部選其文字中程者刊刻成帙,頒天下。一應坊間私刻,嚴行禁止。」直到乾隆元年始弛坊刻程墨之禁。因而乾隆之前便罕見對本朝賦體創作之編選,賦體文散見於文人的集子中。鐘衡在自序中介紹了此選的編選經過,指出清初同館律賦由於年代久遠,蒐集為難。「世遠年湮,老成凋謝,間有存者,又往往散處四方,有之而不能得,得矣而不能聚,每至零落於蟫編蠹簡之中」。
鐘衡《同館課藝》為我們瞭解順、康、雍以及乾隆初年之賦體流變提供了第一手文獻。它與後來的《玉堂名翰集》(張賓、程邦勳,乾隆十六年)、《國朝賦選同聲集》(胡浚,乾隆二十三年)、《國朝律賦偶箋》(沈豐岐,乾隆二十四年)、《本朝館閣賦》(葉抱崧、程洵,乾隆二十九年)、《同館賦鈔》(法式善,乾、嘉之際)等,一起構成了清代前期賦體流變的相對完整圖景。
本文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清代稀見科舉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號:17JZD04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元明清程墨評點與文論的關係研究》(項目號:15BZW103)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