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解進書目》—兼說書估譚篤生

《浙江解進書目》

—兼說書估譚篤生

沈津

清末至民國間,北京琉璃廠中的一些書肆主人,於目錄之學終身習之,也成就了不少人才。這些人言及宋元明清各朝版本、著者、刻者,歷歷如數家珍,士大夫及一般學者萬不能及。如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其後又有李蘭甫、譚篤生諸人。再後來像王文進、王雨、孫助廉、裴子英,都是趙萬里先生稱之為屬於一把手的人物。

然而,當年海王村熟於目錄學、擅長版本鑒定的人物,存留下來自己著述的卻是很少,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僅有王文進的《文祿堂訪書記》、王雨的《王子霖古籍版本學文集》、孫殿起的《販書偶記》並《續編》《琉璃廠小志》等。其他一鱗半爪的也有一些,但不起眼。


對我來說,明清學者、藏書家的手跡所見甚多,但是要在書上找那些實踐經驗極為豐富的一流書友的手跡卻是極難。這50年中,我只見過譚篤生批校的《浙江解進書目》一卷。譚篤生,名錫慶,篤生為其字,河北冀縣人,為翰文齋韓俊華(字星垣,衡水縣人)弟子。於光緒十六年(1890)在北京文昌會館經營舊書,二十五年(1899)始開設正文齋。所售多古本精鈔家刻之書,又有舊書書版2種,為清劉喜海《長安獲古編》2卷補1卷、清吳榮光撰《歷代名人年譜》10卷《存疑》1卷,二書均為光緒間刻本。譚氏無子,正文齋經營20餘年始歇。歇業後剩餘之書,由其戚孔某在文昌館封賣,凡三四次始盡。譚卒於1912年。

《書目》為烏絲欄抄本,1冊。書末有「大清乾隆肆拾貳年捌月」一行,當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四庫全書館所編。目錄前有浙江巡撫三寶咨文,稱:「為咨送事,竊照《浙江省解進備採遺書》四千六百種,內熊前院、王護院任內進書一百一十六種,本院任內進書四千四百八十四種,內除熊、王兩任內一百一十六種、本院任內一千八百七十五種,均系可備鈔謄,應存留館閣收貯,毋庸領回不開外,余所獻者二千六百九種,理合開造書籍名目冊,聽後貴處清檢給發,以便派領回轉發各處。」內開朱氏曝書亭呈書目14種、趙氏小山堂呈書目6種、鮑士恭呈書目626種、吳玉(王犀)呈書目305種、汪啓淑呈書目524種、孫仰曾呈書目231種、汪汝瑮呈書目219種、範懋柱呈書目620種、鄭大節呈書目82種。實總計2627種。書目只列書名,無卷數、版本等,殊為簡陋。

封面墨筆題「乾隆代呈進書目。傳鈔本一冊。光緒乙巳夏王仁俊」。乙巳是三十一年(1905)。王仁俊,字捍鄭,號籀鄦,江蘇吳縣人。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曾任吏部主事,官至湖北知府,後任存古堂教務長、京師大學堂教授、學部編譯圖書局副局長等職。長於金石文字及史志目錄,著述甚富,其最重要者為輯《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三種》。

書中所批皆署「篤生記」,如「鮑士恭獻書目」下《兩漢博聞》一書夾批有「十二卷,明嘉靖戊午元日,黃魯撰,琪園李鐸考藏書籍記陽文方印。篤生記」;《友林乙稿》一書眉批有「黃蕘圃刊《士禮居叢書》內顧千里撰《百宋一廛賦》稱此書是南宋刻本無疑」,夾批有「宋四明史彌寧撰,共四十四頁,目十二頁,跋一頁,歲乾道之癸巳,得詩一百四十首,每頁八行,行十六字。篤生」。篤生者,當譚氏無疑,此似為譚氏經營書業時所見之書。



按,北京圖書館藏有清正文齋鈔本《乾隆浙江進呈書目》,清乾隆四十二年官編。按,此本即譚氏正文齋所抄,或當年譚氏得一抄本,以為此類書目傳世不多,乃著人用自印紙張據之抄錄後售賣。

是書曾為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所藏,書中鈐有「湖南」「湖南秘笈」2印。也是奇妙,譚書自北京流往日本,再由東半球轉至西半球的美國,而為「哈佛燕京」庋藏。

譚氏設正文齋後,曾從內廷太監手中購得偷盜之內府圖書,因以起家。其時,京城中潘祖蔭、盛昱、王懿榮皆好蓄書,數年後,潘祖蔭之書歸韓俊華翰文齋,王懿榮之書歸正文齋。譚於光宣間執書業之牛耳,庚子亂後最有名。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於譚篤生條云:「五載春明熟老譚,偶談錄略亦能諳。頗傳照乘多魚目,黃袟宸章出內監。」

譚篤生的鑒定能力很強,其藏不全宋本數十種,種留一帙不售,雲將留之以教生徒,也可見其有心。鄧邦述跋《巨鹿東觀集》(鈔校本)云:「篤生依附名流,頗識名人校本手跡。近篤生死將十年,而能辨別者尠矣。篤生不獨識古書,兼愛古書,以今日收書者較之,殊與篤生嗜好相左,蓋世之葉公多,而好真龍者益無幾耳。」李劭偉跋《文祿堂訪書記》亦云:「公嘗謂廠肆中業書者固多,然誠考其源流別其真偽者,昔有正文齋譚篤生及勤有堂楊維周,今則晉卿一人而矣。」於此,可見時人對譚氏眼力之評價。

譚氏在舊書業的經營中,曾得到不少佳槧秘籍,其中有一部漢揚雄《鞧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直解》13卷,為宋慶元潯陽郡齋刊本。此書為錢遵王《讀書敏求記》所載之本,紙墨精好,古香騰溢,乃為驚人秘帙,曾藏沈與文野竹齋、華亭朱氏、長洲顧氏、揚州季振宜,沈湮於世200餘年。1912年春,盛昱遺書散出,譚篤生及宏遠堂趙聘卿以2000金得數十篋。適傅增湘客燕京,詣宏遠堂見到《直解》,以為蜀人遺著頗欲得之。然趙聘卿卻告之:書與譚合貲公置,若此書歸我者則容易說話,若是為譚所得則非易。果不其然,譚趙列價拈鬮,此書竟為譚得。於是譚奇貨可居,以高價500金售。時傅增湘絀於資,告以200金,不可得,遂輟議。傅回津後私自惋嘆不已。事情之轉機是在當年的伏暑,譚遘疾,譚友孫伯恆為調護之。疾篤,譚持《直解》告伯恆:傅先生欲得是書,吾固心許之,然價未諧。今余病恐不起,藥餌之資不足於用,願以200金歸之傅。傅得知消息,急持金入京,載之以歸。後《直解》收入傅增湘自刊《蜀賢叢書》12種。

據說譚篤生去世是被氣死的,也是在盛昱藏書散出之時,事見周肇祥撰《琉璃廠雜記》。盛昱卒後,其嗣子痴呆,不能守也不知家藏圖書之貴重,於是約譚氏前往估值。譚將藏書閱過,選出極重要之書混入一般圖書之中置於屋隅,其中有宋本70卷黃唐《禮記》、婺州本《周禮》、黃善夫本《蘇東坡詩集》《於湖集》、黃鶴注《杜詩》5種。譚有意賤其值,留以待己。沒多久,旗人景朴孫繼譚而往,發見譚之拙計,問盛子譚開價幾何?曰估200金。於是景告之以500金而取之。及譚再往,知書已為景所得。而景朴孫得書後又將上述5種宋本以10000金賣與袁克文,此事讓譚氣得嘔血而死。這也算是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譚也是太「聰明」了,也正是如此,才誤了卿卿性命。

譚篤生作為生意人,也具有一些不良書估的特點,即往往魚目混珠,好以贋本欺騙顧客,如對版本懂一點皮毛者,略有失神必受其騙,蓋以新抄仿舊為其特長也。

譚以贋本詐人,100年後,此技也為今之別有用心之人所襲,且冒其名再欺瞞他人。曾見孔夫子舊書網上兜售譚篤生手抄本,據網上的描述:「清代手抄本《向經綸》,譚篤生抄,包括《無倦》《小人喻於利》《仁比壽 》《三月乙木》《十一月庚金》《正月辛金》《乾元秘旨敘》《父母宮》《兄弟宮》《出外求才論》《子息論》《太陽過宮》《十三用難星之法》《望鬥經指金歌》《男女宮》等。200多頁。楷體非常有功底。罕見。品相完整無缺。」看了這段話,真覺得是令人哭笑不得,亂七八糟。



國家圖書館藏舊抄本舊五代史,鄧邦述題記有云:「….壬子之春,鬱華閣遺書盡出,其佳者大半為完顏樸孫景賢所攫,餘則書友譚篤生錫慶與其友張姓以賤價收之,庋廠肆一近巷中,邀余往觀。余時已貧,不能白存,然結習故在,入叢殘中抽得此冊,喜不忍釋,因與之約留三月,不能,然後與他人,篤生竟慨許我,荏苒未幾,篤生病將死矣,則語其家封存以待,勿失信也‧余自津沽鬻借,如約贖之。篤生在書估中,號為精霰,然獨於此書守暾日之盟,世之負然諾者,對之殆有媿矣!既歸,茗理立持去借校,觀其跋語,勘正之功,亦盡於是,而吾乃不得先一校讎,思之亦殊失笑,特記得此書之艱,與篤生之信、茗理之勤,為藏書家一段故實,後千百年必有能談之者。甲寅三月檢此,正闇永寶,記於六坡三穎之居。….」

2009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