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龍先生書扇

顧廷龍先生書扇

沈津

中秋節的前一天,我飛滬參加上海圖書館和上海辭書出版社聯合舉辦的《顧廷龍全集》的編纂工作會議。會後,上圖歷史文獻中心的朋友送了我兩把顧師廷龍先生書扇的複製品。盒面上有顧書「典莊琳琅」四字,這是上海圖書館為成立六十週年歷史文獻館藏精品特展而請上海王星記扇莊製作的。


先師是上圖的老館長,上圖今天以傲人的古籍文獻資源雄視四方,這些資源雖是幾代人的多方購求所得,但卻和先師的辦圖書館大略相關,如若沒有先師背後大佬們的支持,或沒有他的蒐集文獻的膽識,那也形不成有各種館藏特色的資源。所以,上圖沒有忘記老人,多年來,有關人員總是利用各種展覽、會議等,宣傳那些為上圖作出了特殊貢獻的人們,尤其是顧先生。


扇面印有先師書「墨華」兩字,乃先師所集古匋文字,書於1983年6月,鈐「顧印廷龍」,那年先師八十歲。另一面則是俞陛雲先生所繪《匋簃勘書圖》,並題:「起潛仁兄世大人雅教。俞陛雲。」鈐有「階青」「七十以後作」。

俞陛雲,字階青,號斐庵,亦號樂靜老人,浙江德清人,為俞樾之孫,俞平伯之父。光緒二十四年(1898)進士。幼承家學,精於詩詞。1914年,應聘入清史館。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他不願出任敵偽職務,居京郊寓所,以鬻字畫自娛,保持民族氣節。俞先生生於蘇州,時為同治七年(1868年)3月17日,1950年10月12日卒於北京,年八十三。此《勘書圖》應為俞先生1930年代末晚年所作,先師存之篋中,直至1983年八十歲時再於《勘書圖》的背面書「墨華」兩字,其間有33年之久。古匋文,是先師曾經研究過的一個課題,後來的成果即是於1936年輯成出版的《古匋文孴錄》。

藏書家有勘書圖、校書圖者不多見,我所知近現代者最著名的有徐乃昌《隨庵勘書圖》、傅增湘《藏園勘書圖》、周叔弢《自莊嚴堪勘書圖》等。如今流傳於世的俞老先生書法時能見到,但繪畫卻是不多,俞氏能為先師作畫,也體現老人特別看重時僅三十餘歲的中年人。

去年年初,我曾將先師存留北京的不少筆記本和各種信件及有關材料全部瀏覽一過,其中有1980年秋日,先師為俞平伯作俚句四章的手稿,那是題於《重圓花燭歌》上的詩,有云:「鷗侶風光六十年,雙修慧業正無邊。今朝花燭重圓日,五福齊備不羨仙。」「舊誼苔岑溯兩家,春風桃李話桑麻(尊人階青丈曾及先蓉舫從伯祖之門)。記曾溫霽親承益,四十年前似夢華(己卯前曾訪階丈於老君堂高廬,親承教益,倏忽四十餘年矣)。」「四世清芬衍澤久,一門風雅盡人知。好將萊彩圖盈膝,看上金樽醉玉卮。」「催妝一曲話從頭,花甲滄桑燕婉周。明世耆英新歲月,喁於盈卷粲吟儔。」「己卯前」,是1939年以前,也即先師在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工作之時,應該在那時,先師在老君堂拜見俞老先生的,所以才有「親承教益,倏忽四十餘年矣」之說。

又查《四當齋藏書目》,有俞老先生序,有云:「余與霜根翁締交五十載,相知最深,起潛以鄉後學請益於霜根翁,備承啓迪,曾有英年好學之譽見於集中,今既喜故友之遺著匯存,章氏諸子之楹書能保。起潛為余受業師蓉舫公之從孫,更喜德門之後起,敬識數語,以告後之覽者。霜根翁沒世,而名稱凌雲,神歸遺書,朗列當深,許起潛之薪火能傳也。」於此,可以知道俞老先生為何書「起潛仁兄世大人雅教」的客氣話,也可略知俞顧兩家之關係了。

津手中尚珍藏先師書扇一柄,那是前些年在上海時,顧誦芬院士特意送與我留作紀念的,扇面上是先師楷書杜甫詩句。三十年前,即1982年的8月7日,記得是中午在辦公室裡,先師、我和任光亮兄三人一起閒聊,談到了先師的書法。不知道怎麼,我竟和任光亮兄一起提出請先師書扇,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事,因為我雖在顧師身邊三十年,別人請我向先師懇求墨寶是常有之事,但我卻從未主動開口過,我珍藏的幾件都是先師贈我的。那天,先師也乘興爽快地答應了。任光亮兄還專門去南京路上的「王星記」買了兩把白扇來。後來,過了不少時日,先師才將為任寫好的扇面交給他,那是用楷書寫的葉德輝《書林清話》中的一段話,而我的那一把卻沒了下文。我知道不少人來館或去顧宅,都送去了不少紙,亦有扇面等,先師「欠債」多多,亦為寫字應酬所累,所以我是太瞭解他的處境了。(具體日期,見於先師當年小筆記本)

1931年7月,王同愈致先師信,云:「內外孫輩中,惟足下與翼東最為老人所心折,學業、志趣、品行三者公備,恐千萬人中不易一二覯也。」(翼東,即顧翼東。見《王同愈集》)這大約是前輩學人中對先師最直接了當的評價了。當然,這裡的「志趣」也包括了先生的書法。津於先師書法作品所見多多,也曾寫有《顧廷龍書法二三事》等小文,以窺先師書法之成就。

先師於篆書最有天分及成就,不少評論家於此多有撰文推崇,津以為先師書法謹嚴綿密,古淡閒雅,十分養眼。清康熙間王渤(良常)書《陰符經》云:「余論篆法有三要,一曰圓、二曰瘦、三曰參差。三者之中瘦尤難到,非天分高、學力至、精神足,未由勉強。稍有勉強,即筆力非臃腫便倔強,而通身廢矣。此須是平時養得氣足,臨事又如無所用力,乃能細意熨貼,而曲折匠心之至,斯筆筆皆從心坎中抽出,而字體精彩,筆負聲光,越瘦勁越腴潤矣。李少溫後惟趙子昂屆此潑妙,有明一代,罕有津逮者。李西涯、文徵仲諸公使盡平生氣力,徒勞腳板耳。余作篆書,必心氣凝定,目不旁耽,耳不外聽,雖疾雷破柱、猛虎驚奔不能知也。用是乃得斯妙處,當其運思落筆,指腕珊珊作響,到意得處,自謂子昂以後,直至小生。」先師在辦公室作字時,津多有在旁侍候,磨墨拉紙,看那一筆一划,著實入木三分,而有時又有享受醉人之感。對照王氏所言,也是「斯筆筆皆從心坎中抽出,而字體精彩,筆負聲光」矣。

津按:先師此幅作品亦見於《顧廷龍書法選集》。按理說,「王星記」是老字號,從清末開張至「文革」前,以製扇精良,享有盛譽。但這把扇子,可能是成批生產的禮品紀念扇吧,質量卻無法和過去相比,細看扇面左方的下端就和扇骨粘合脫節,中間的每根細扇骨在紙面上清晰可見,有點白里透黑的感覺,又泥金灑金內似有雜質。然而此等小疵,不能淹我先師墨寶之毫光也。

2013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