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齋主人—柳蓉村

博古齋主人—柳蓉村

沈津

兩個多星期前的某晚,復旦的王君和李君來舍下聊天,兩人都是吳格兄的弟子,當然談的也都是和書有關的事,不知怎麼談到了陳乃乾,又從陳說到了陳立炎、柳蓉村等人。對於陳乃乾,倒是有人在研究,據說最近還有專書出版。我說到胡道靜先生過去一直在收集陳的材料,曾將上海圖書館藏善本書中所有陳跋及陳氏手札都抄錄了下來,只是不知陳書的整理者是否也用了胡先生費盡辛苦蒐集的材料。

清末民初時的北平、上海書林中有不少「老法師」,這些人吃苦耐勞,精版本鑒定,和藏書家、學者的關係處得也好。他們不僅把版本鑒定看作是一門學問,更是作為吃飯的本錢。當然,這裡面必須各種版本看得多,要有長久的實踐,方能掌握。這些雖非訣竅,但卻是硬道理。可惜,和這些人物相來往的同行、藏書家、學者等,早已不在人世,而且30、40年代承繼那些「老法師」的徒子徒孫們也多已凋零。即使是家族的後人,對祖輩的行事也多無所知,或許家中也很難尋覓先人在民國初年至30年代遺留下來的文字或其他。在這種情況下,孫殿起的《琉璃廠小志》就更是研究北平書林者們的必讀物了。王、李也都覺得上海書林人物的材料太少,幾十年來無人研究也是因為資料匱乏的緣故。

博古齋影印津逮秘書牌記葉

那天晚上提到的柳蓉村(也作柳蓉春),是一位了不起的有功於學林的上海書肆人物。柳氏的字號和生卒年都未詳,只知道他是蘇州洞庭山人,大概是頭腦精明,會做生意,所以書林中人送其綽號「柳樹精」。民國初年,柳氏在上海三馬路惠福里弄口開了家博古齋書肆,與陳立炎的古書流通處很近,後又移至四馬路西同興里口。柳氏歿後,其子元龍長齋繡佛,不數年而隳家業。

無論古今,搞學問的離不開賣書的,賣書的離不開搞學問的。不少舊書鋪的主人在古籍版本鑒定上可稱之為「家」,他們的不少學問也來自學者、教授,兩者不僅是主客關係,而且更在師友之間,相處亦融洽。柳蓉村雖未有多高的學歷,但勤研討、擅經營,並與江標(建霞)、章壽康(碩卿)、朱槐廬諸前輩相交,習聞緒論,遇舊本書,人手即知為何時何地所刻,誰家裝潢,及某刻為足本,某刻有脫誤,歷歷如數家珍。陳乃乾與柳氏交往甚密,陳曾有回憶說:柳蓉村「家本寒素,居積致小康,每得善本,輒深自珍秘,不急於脫手。夜深人靜時,招二三知音,縱談藏書家故事,出新得書,欣賞傳觀。屋小於舟,一燈如豆,此情此景,至今猶縈迴腦際也。」傅增湘也說柳氏吳人,淹雅好古,有錢景開、陶蘊輝之遺風。

但我看重柳蓉村的並不是他的什麼經營手段,或經手了什麼奇書秘籍,或宋元舊槧能識其真贋,而是在20年代初,他在做生意的同時,不斷翻印各種叢書以及難得稀見之本,裨益於學者,厥功為巨。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一般學者購求原本不易,而將叢書重為刊布,不僅有德於往賢,也嘉惠於來哲。

民國年間,開影印大部叢書之端且又為豪舉者,大約應推柳氏。柳有《博古齋書目》,我見到不同時期的4冊(第十、十三、十四、十六期),時間應在30年代初期。其中有2本在封面上印有「洞庭東山柳蓉春影印叢書價目表」(依原來古裝訂書中不襯紙用香墨精印字體如舊脫尋石印習氣),為:《津逮秘書》15集145種200冊(整理者按)、《守山閣叢書》110種附《珠叢別錄》26種180冊、《墨海金壺》115種160冊、《借月山房匯鈔》16集135種120冊、《士禮居叢書》26種40冊、《翁氏蘇齋叢書》20種40冊、《岱南閣叢書》19種60冊、《拜經樓叢書》30種48冊、《百川學海》100種40冊、《宋六十家詞》61家32冊、《歷代書畫大觀錄》23冊。

柳氏影印的叢書多是大部頭者,其中不少蒐羅美備,校讎亦極精審,有的原本流傳稀少。

如1920年印的《借月山房彙鈔》,清張海鵬輯,都16集。其書搜採前明並清儒未刊之籍,若惠定宇《易例》、陶正靖《詩說》諸書,傳本絕稀,世不經見,當時藏家,往往有缺失之憾。

1921年印的《墨海金壺》,清張海鵬輯,是書刻於嘉慶十七年(1812),沒多久即毀於火,殘版後歸金山錢氏,故傳本絕少。柳覓得原版,重印以行世。是年還印了清錢熙祚輯《守山閣叢書》。

1922年印的《拜經樓叢書》,清吳騫輯,是書計23種,多稀見之本,吳氏自著《詩集》《詩話》《珠樓遺稿》《哀蘭絕句》《愚谷文存》《拜經樓藏書題跋記》等皆在。柳氏積年裒輯,僅而能全。

大名鼎鼎的清黃丕烈《士禮居叢書》,也是柳蓉村1922年影印的,此本校勘精審,為世所稱。全書21種,原刻曾經兵燹,罕見流傳。柳氏積年勤搜,幸而得全,更益以《堯言》《大悲經》兩種再加重印,不徒傳先生之學,亦可為藝林之津筏。

張之洞撰《書目答問》中曾說:「叢書最便學者,為其一部之中可讀群籍,搜殘存佚,為功尤巨。欲多讀古書,非買叢書不可。」柳氏印《百川》《墨海》《借月》《守山閣》《拜經樓》諸叢書,皆請劉承幹為之序。劉序《借月》云:「蓉村付之印人,廣為流布,與夫韞櫝而藏惟求善賈者,其立心公私為何如耶?殆今之錢聽默也。昔聽默開萃古齋,視書之裝釘簽題,便曉某家某人之物,素稱識古,所見多異本,當時黃蕘圃、顧澗薲諸老無不交譽之,蓉村非其流亞與?雖然聽默可謂賢矣,至於出其私橐流傳古書,則未之及也。」

在當時,書肆苟趨簡易,多印閭師課學童之書,以逐時好且賺錢易。而柳氏以一人之力而廣印叢書之舉,可謂豪矣。此舉也博得劉承幹的再次擊掌,劉云:「獨為於舉世不為之時,且為之而不已,此豈有市利之心乎?然古籍賴以不墜,吾又知其利且愈遠而愈無窮也。」劉承幹又云:「余固嘉其志,又喜斯文絕續之交,士之有志乎古者,雖宏篇巨製迭出並作,咸願出其高貲以備觀覽為快,此亦事之至可樂者也。」

對於叢書來說,多是私家所刻,坊肆刻者較少。只要翻開《中國叢書綜錄》,即可知悉私家所刻多為自撰、家集、郡邑文獻、學術撰述、輯佚等,坊肆刻叢書則選前賢著作,也有蒐集鄉邦文獻而刻之者。最著名者當為宋臨安府睦南坊陳解元書籍鋪的《南宋六十家小集》了,明代如常熟毛氏汲古閣刻《津逮秘書》等、清代如蘇州席氏掃葉山房刻《唐宋百名家集》等、民國如上海陳立炎(琰)影印《古書叢刊》、揚州陳恆和刻《揚州叢刻》等皆是。我以為刻書流布人間,志在不朽,也是不朽之業,今人使古人得以不朽者,天必以不朽報之,則不到百年之柳先生,其必不居臨安陳、常熟毛、姑蘇席、上海陳之後也。

此外,柳氏還印有《九宮大成南北詞宮曲譜》《式古堂書畫匯考》《曹氏吉金錄》《古文舊書考》《校邠廬抗議》《石林建康集崔東壁遺書》《江氏音學十書》《金石苑》《百一廬金石叢書》《小謨觴館全集》《說文校議》《禁書總目》《遼金紀事本末》《恆軒吉金錄》《履園叢話》《欽定明鑒》等20余種。其廣告雲:「全中國各處文學家、藏書樓、圖書館、大學校、中學校、師範等,又各地新書店、舊書店、刻書出版家、以上地址倘能覓到,寫成一本表記本處,可出價購之。」「影印大手筆,原書重價不能覓到。」



今天,我們已經很難知曉柳氏的書肆生涯或是收書經過、友朋往還、書林逸事等等,他經手的宋元秘籍、明清佳槧、名家手稿及精抄本等蹤跡鮮少,津經眼者也沒幾部(哈佛燕京藏有清乾隆刻本《補瓢存稿》)。但讀柳的《博古齋書目》還可看出一些痕跡,《書目》中也真有不少好書,宋元本為習見之書,但如《定海縣誌》(明嘉靖刻本)、《老子道德經》(清抄本,清莫友芝校並跋),又《兩淮鹽法志》《大清一統志表》俱為莫友芝批,《通鑒補》(稿本,清莫友芝批)等。此外,還有不少鈐有莫氏藏印的書。按,莫友芝卒於同治十年(1871)九月,年六十一。莫氏後人繩孫猶住揚州,抗戰期間,書盡出。如此看來,柳氏曾收得部分莫氏影山草堂藏書。


在4本《博古齋書目》中,我最為看重的是《莫友芝詩稿橫條》《莫友芝尺牘》(6通)、《成親王十一子字冊》(9頁)、《翁方綱手札》(1通)、《伊秉綬手札》(1通),如今又不知「花落誰家」,抑或早已湮滅不存了。《書目》裡除書名、卷數、作者、版本、價錢外,對於紙張特別看重,白紙、皮紙、桃花紙都寫清楚。又《書目》中殘本放在最後,可見並不看重,有些倒是不多見的明代本子,如《保嬰撮要》《幼科準繩》(莫有芝藏)、《李卓吾批評荊釵記》(存上卷、明刻本、有圖)等。

柳蓉村(柳蓉春)的印章,我只見有2方,一為「曾經東山柳蓉村過眼印」、一為「柳蓉春經眼印」。「哈佛燕京」藏的《補瓢存稿》即有柳氏鈐印。(整理者按,尚見有「博古齋收藏善本書籍」朱文方印


柳蓉村印記三種(摘自國家圖書館藏本)

2009年5月3日

整理者按,
博古齋影印津逮秘書乃以配補方式印行,如六一詩話見有姚晏藏印。
津逮秘書影印本乃綴合諸本而成,未見鈔補葉,惟見有缺序或跋情況,列之如次:
第二集京氏易傳缺周易變卦序與卷一葉一,第三集小學紺珠缺方回序、齊民要術缺卷前雜說,第十一集搜神記缺干寶序,第十五集齊東野語缺胡文壁序等。
同時柳氏亦對原書進行補苴,如第二集周易集解配嘉慶虞山張氏刊本之朱睦挈撰周易集解序二葉,
然亦見有錯誤之處,如第四集參同契二序有羼亂:參同契集解序葉三至四接至參同契序後;參同契序末二葉接至參同契集解序後。
又此書第四集《四十二章經》前有劉承幹重印津逮秘書序,敘重刊秘書始末:
藏書之富,刻書之勤,近世論者,皆稱美汲古毛氏,無異辭。考子晉所刊群籍,名目眾多,十三經、十七史外,則有《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詞苑英華》、《列朝詩集》,又有幾無虛日,所積充□,足與內府埒。惟其性有偏嗜,苟非宋元佳刻,則不之取。又好自矜嗇傲人,以不及片楮,不借與人,卒使單行之本,一從燔蕩,而人間遂不復覩。子晉愛書之癖,與虞山同,殆亦師弟之間,積漸使然。聞當時吾湖書舶雲集於其門,其或藏在他氏,無由庋置者,則選善手以佳紙墨景鈔之。宋槧之無存者,賴之以傳。又其志在流播,樂付殺青,使毛氏之書,遍行於天下。迨至今世,猶寶貴之,此其識量之遠,豈不勝於虞山哉!然十五集抉擇有未精,而其編次亦有未當,吾蓋不能無惑焉。何則《子貢詩傳》、《申培詩說》,漢、唐《志》不著錄,此乃出於豐坊之偽造,今信其為真,列在《韓詩外傳》之前,玉石混淆,不免欠於鑑別矣。又六經次序,以《易》為先,而《詩書》、《禮樂》、《春秋》則附於其後,今首集為《詩說》,《易》者反退歸二集至三集之,《通鑑問疑》、《通鑑地理通釋》則史部之編年類也,《急就篇》者則經部之小學類也,《齊民要術》則子部之農家類也,一卷之內,雜然並廁,全無義例。雖刊刻叢書,不必如目錄家言需區分四部鴻溝劃然,要以厥協整齊為得,顧家之大患,莫甚於深□固拒。故王充《論衡》,中郎資為談助,秘不示人,譏者譏之。子晉則異是,觀其命名之意,有取乎津退者,願以我所秘藏載籍出而沾□後人也。陶公詩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子晉其知如此哉,今夫人之為學,貴有同志者,以之切磋講習已。所獨喻不樂,以喻諸人,所謂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焉已。況手書也者,獲一珍秘,豈可徒供插架之玩,若據為私有,而或病其毀傷,是上無以愛護古人,下無以嘉惠來學,可惜孰甚。子晉維以經史全書勘讎,流布名山盛業,相得益彰。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何其善也,願其書包舉囊括,傳本絕豨。嘗見道人刻版存亡,攷是編已化歸烏有,僅鄭樵《爾雅注》、《酉陽雜俎》為人翻刻三四種而已。今蓉村謀重印,余既樂觀厥成,爰書數語以弁其簡首,佛頭之誚則不復計云。壬戌孟冬吳興劉承幹書於宣南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