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朱遂翔與王綬珊
說朱遂翔與王綬珊
沈津
朱遂翔,這位20世紀30年代在中國舊書業中響當當的「書林巨子」,今天瞭解的人可能就不多了。早年的朱遂翔,是一個鄉下青年,家境貧困,無力讀書,沒有什麼文化程度,能在杭州、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裡「自打天下」,而且確實打出了一片天地,實在是不簡單的事。他所創建的「抱經堂」,每年的營業額之大、交易的範圍之廣,從國內到海外,都是讓同行們刮目相看的。
朱遂翔是浙江紹興人,字慎初,清光緒二十年(1894)生於因「二十四孝」中曹娥投江救父的故事而得名的曹娥鎮。十四歲時,他到杭州清和坊文元堂書局做學徒,拜店主楊躍松為師。他勤奮好學、刻苦鑽研、努力讀書,這使得他對古書業務很快地熟悉起來。當他滿師後又乾了幾年,就從「文元堂」裡出來自己做了老闆。「抱經堂」原是乾嘉間浙江有名的學者兼藏書家盧文弨的讀書處,大概朱氏很敬佩盧氏的學問,就把他的齋名作為自己的店牌了。
抱經堂從1915年在杭州梅花碑設立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數年後遷至城站福緣路,再後來,又在滬濱設立分店,營業紅火,生意愈做愈大。然而,這一切都離不開王綬珊這個人,因為當時的同行都認為,朱遂翔就是借與王之交易而起家的。據朱氏自己說,他是1928年在上海認識王的。
王綬珊,名體仁,綬珊其字也,也是紹興人。王是民國年間的一位重要藏書家,少為縣生員,嘗館於杭州八千卷樓丁氏家,由是耳濡目染,漸蓄藏書之志。後隨湖州商人經營鹽業、遂漸起家,既富,適丁家中落,乃收其藏書之一部分,並購其宅,築樓而貯之,又置九塊靈璧奇石於庭,因名其樓曰九峰舊廬。辛亥後,居於上海,其收書,範圍至廣,歷代版刻,無不網羅,持書踵門者,輒優償其值,故書賈多樂為所用,而朱氏朝夕奔走於王宅,迎其所好,而倍取其利,不數年間,增值累萬。
王氏所藏方志甚多,計2800種,此為一大特藏,津曾見有《王氏九峰舊廬方志目》兩冊,為朱遂翔所編,內裡稀見之志甚多。朱有自序云:「王君雅好藏書,尤喜蓄各省方志,余為其奔走南北垂十年。初為其購瞿氏鐵琴銅劍樓宋元本書十餘種,繼為其購雙鑒樓傅氏、群碧樓鄧氏等善本書籍數十箱,名聞南北,善本來售者亦接踵而至,皆由余一手鑒別。」王氏自1927年購書始,直到1937年全面抗日戰爭爆發止,共用去購書款50萬元左右,為近代藏書家花錢最多者。其中由朱氏個人經售及代為介紹的古籍,就有30萬元之巨,而朱氏所獲利潤也達三分之一。
舊時的藏書家多希望子孫世守其書,有的人不就鐫有「子子孫孫保之」之印並鈐於書上嗎?但是,從藏書史來看,真的是鮮有百年長守之局。抗戰期間,王綬珊於上海淪陷後仍健在,但一日忽聞其杭寓被日寇縱火,而所蓄之精刻秘槧盡付祝融,因憤成疾,遂至不起。1938年王去世後,不到十年,其後人紹承無術,析產變賣,其藏書又遭兒女瓜分,陸續分散出售,實在可惜。昔日之九峰舊廬,後變作浙江大學之課堂,而其子雖在鹽務場所掛名,月可支薪,但無一技之長,只能坐守家園,到後來生活維艱,僅能敷衍度日。而朱氏自如老馬識途,捷足先登,得取書之優先權。我曾見當年朱從王宅取得的明刻本之目錄,難得之本多在其中。
鄭振鐸也從朱氏處買過一些書,如《精選點板昆調十部集樂府先春》三卷(明萬曆間徽郡謝可連刻本)。同樣是開書店的,鄭先生對朱氏和中國書店的郭石麒有著不同的評價,他的《劫中得書記》中說:「杭州書客朱遂翔擅將不全書挖割目錄冒作全書,售得善價,予甚少與之交易。然彼爪牙遍布徽郡、蕭山一帶,往往多得奇書善本。王綬珊在世時,朱專擅其利,尋常顧客自不在其眼中,自王氏故後,朱失所依,始復見其持藍布包袱,往來中國、來青諸肆間。蓋彼於圖書每不甚了了,惟恐失之賤值,不能不以郭石麒為耳目。石麒為書友中忠厚長者,從不欺人,書業中人無不恃為顧問。」可見鄭先生吃過其虧,很看不起他。
朱遂翔是一個頭腦靈活、不死板的商人,杭州古舊書業出書目最早者,即為抱經堂。筆者所見到的《抱經堂舊書目錄》僅有第十三期至第十九期,最早者為1934年6月,最晚者為1937年5月。每部列出書名、卷數、作者、刊刻時代,並標明售價,以示毋欺。但一開始,杭地同業即檢該店書目內相同之書,在顧客前宣傳,抱經堂定10元,他們只需5元,故本地營業並不見好,來購者反以外埠為多,數年後營業額蒸蒸日上,那是後話了。(重刊者按,哈佛燕京藏民國舊書店售書目錄)
抱經堂不僅售賣古書,而且自己刊印圖書發行,從1936年6月編定的《朱氏抱經堂藏板書目》來看,朱氏當年購得原版重新刷印成書者不少,計分木刻類38種,鉛石印類10種。如張行孚撰《說文發疑》六卷、《說文揭原》二卷,姚文田撰《說文偏旁舉略》一卷、《說文韻譜校》五卷、《說文校議》三十卷、《莫郘亭知見傳本書目索引》,以及翻刻並用舊色紙精印的杭州西湖《雷峰塔藏經》等。即如古籍裝潢,該店亦有服務,「力求精美,定價概從低廉,諸公惠顧,除精舊批校本外,關於普通書籍,如定價較他家為高者,甚盼明示,以便變通而副盛意。」
朱氏自己也收藏了一些書,葉景葵曾為朱題有《抱經堂圖》,云:「夫鬻書與藏書,皆有功於書者也。吾以為鬻之功或高於藏,山岩瑰璧之珍本,苟無人輾轉販賣,焉能為世人所共賞?故蠲叟箴:慎初勿循藏之虛名,而失鬻之實利。實利雲者,自利而兼利人之謂也。余望慎初鬻與藏並進,待羽毛豐滿,則為利人之藏書,勿為自利之藏書。」朱亦能做到所謂「勤能和易」,且有較強的鑒定力,故「售書者樂與之商,求書者亦踵相接」。20世紀40年代末,他的藏書有數百箱,可能是年紀大了,精力也不如從前了,而且古籍的售賣也隨著時局的變化而無人問津,所以他有「舊籍滅亡之際,誰談版本之學?余亦老矣,書亦亡矣,夫復何言!但余家藏書尚有數百箱,不能生產,尚要為其佔住多數之房屋,棄之不捨,藏之亦復無味也」之感慨。解放後,這些書多售於北京、上海的舊書店,最後一批底貨,則售與杭州合作書店。
朱早年曾寫有一篇《杭州舊書業回憶錄》,但對抱經堂卻沒有什麼敘述。他的弟弟朱瑞軒,也開了一家書店,叫傳經堂。而朱氏弟子汪樹人亦設樹仁書店於滬上。1967年,朱氏在杭州家中去世,年72歲。他的藏書,多鈐有「遂翔經眼」之印,我曾在上海圖書館見過一些,多明刻本,而顧祖禹的稿本《讀史方輿紀要》,即朱氏收得售與葉景葵,後捐入合眾圖書館,最後為上圖所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