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綱寫《金剛經》—兼駁代筆說

翁方綱寫《金剛經》

—兼駁代筆說

沈津

大約是因為中國佛教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統治集團的特殊需要,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都提倡信仰佛教,極力支持佛教典籍的整理刊刻,甚至虔心發願、端楷繕錄佛經,以表達向佛之心。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於是朝廷中的大臣們,薰香沐浴,誠惶誠恐地恭楷寫經進呈御覽,便成了常有的事。




《清翁覃溪金剛經》一冊,民國石印本。每半葉六行、十二字,共三十七葉。扉頁有「瑞麟珎藏」字。清翁方綱書,末云「嘉慶六年春正月之吉鴻臚寺卿大興翁方剛依壽春石本盥水敬書」。查《翁方剛年譜》嘉慶六年條下正月無記此事,或可補之。是書鈐「閣勳」、「上虞丁氏念聖樓藏書」、「國立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藏書章」等印。

現今存諸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的清代帝王及名臣寫經還有一些,都是裝潢考究、精美華麗的寫本,如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玄燁寫《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一卷、康熙五十四年(1715)玄燁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乾隆十二年(1747)弘曆泥金寫《白衣大悲王印心陀羅尼經》一卷、乾隆四十六年(1781)弘曆寫《佛說文殊師利巡行經》一卷等。至於名臣,則有于敏中寫《大乘顯識經》二卷、王際華寫《維摩詰所說經》三卷、沈初寫《佛說普門品經》卷、陳邦彥寫《佛說阿彌陀經》一卷、和珅寫《佛說無量壽經》等。

然而各種寫經中,書寫得最多的應該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即《金剛經》。《金剛經》為《大般若經》六百卷中的一卷,是記錄釋迦牟尼佛和大弟子須菩提問答對話的一部經書。禪宗五祖弘忍大師教人受持此經即可見性。六祖惠能大師聆聞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因而大徹大悟。其後,禪門更借此經印心,淨土宗諸祖並勸上根人受持此經,以期上品往生,持誦此經遂成為佛門中重要日課之一,是佛教中誦讀、受持、書寫、流通最廣的一部經典。

有清一代,書法家輩出、如若說書寫《金剛經》成帙最多者當推翁方綱,這是無可置疑的。翁方綱、字正三,號覃溪,晚號蘇齋,北京大興人。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歷仕乾隆、嘉慶兩朝,官至內閣學士。在乾隆、嘉慶間,翁書法頗負盛名,所謂清代四大書家「翁(方綱)劉(墉)梁(同書)王(文治),他位居第一。他的書法,初學顏真卿,繼習歐陽詢,其臨寫的《化度寺碑》,可窺功力之顯著。劉承幹序《復初齋詩集》云:「大興覃溪翁先生,以碑版題跋之震爍當世,藻鑒家倚為鬥極,今尚流風未沫也。工書法,尤足奔走海內,雖諸城之雄厚、丹徒之華潤、錢塘之秀挺,藝林次其高下,稱翁、劉、梁、王,翕然無歧聲。」

翁方綱寫《金剛經》是有記載的。六十年代讀張廷濟《清儀閣題跋》,中有《翁覃溪學士楷書金剛般若經》一則,云:「大興翁學士覃溪先生早年不譚釋典,中年病癰,頗資佛力,遂極崇信。此乾隆五十一年丙子,先生年五十四,寫法精緊,純從《化度寺邕禪師碑》出。」那也就是說,翁氏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即已書寫《金剛經》了。七十年代後期,我曾在浙江圖書館讀到一冊輯有多位乾嘉學者往來手札的《朋舊尺牘真跡》,其中有嘉慶十五年(1810)四月翁方綱(時翁七十八歲)致石韞玉札,有云:「昨接阮公(指阮元)札云,雲林經藏,先以拙集為之緣起。此愚初想不到者,念拙詩得與香廚庋閣,曷勝慚悚。意欲將今歲所寫《金剛經》一部,再求代送寺中,以悔劣詩罪過。此部經寫尚未訖,未知可候阮公之便,托其箱篋奉上?」

在上海圖書館,我也曾讀到嘉慶二十二年(1817)八月二十八日翁方綱致鐵保札,云:「再有欲奉勸者,如有稟請尊大人台安家報,乞為諄致,如臨池作字時,何不專寫《金剛經》,如不寫細楷,即裝冊作界格,隨意或一寸內外之楷皆可。日寫此經,即日誦此經。方綱每年寫四部,寫一部訖,即再接寫一部,其功益無量,消災積福,不能一言盡也。古人如東坡,如董香光,皆多寫此經,但每見此二先生墨跡,內中尚有脫誤(今見尊刻臨帖內亦然)。大約每寫一行即細校一遍,每寫完半部即細校一遍,寫完一部再細校一遍,昔人謂作字甚敬即此,可以養福,可以永年。區區私祝,愚陋之見,幸見採擇。」那一年,方綱八十五歲,次年即歸道山。

《金剛經》為最上乘法,闡揚般若相應的大悲妙行,功德甚深廣大。據說持誦《金剛經》,可以延壽、消災免難、愈病、生子,等等。持誦功深,臨終時可預知時至,沐浴端坐,或異香滿室,或天樂盈空,種種靈應祥瑞,多可得見。翁方綱是信奉佛教的,以他的學識,當非常清楚此經的功用在養福永年,所以他每年都要寫四部。

翁氏於學術是極為勤奮的,所以法式善說:「予於並世士大夫中所見讀書好古無片時自暇者,先生一人而已。」翁方綱留下的等身著作,包括他的詩文集以及各種題跋、筆記、手札等,較明清兩代任何一位學者都要多。這其中也有關於翁氏寫《金剛經》的記載。如嘉慶四年(1799)秋八月,翁氏寫了一部《金剛經》,後署:「大清嘉慶四年秋八月望日,鴻臚寺卿翁方綱敬依南唐壽春永慶寺石本盥手書。謹因安邑舉人宋葆惇寄奉杭湖靈隱禪寺,永資諷誦。」

再如邵松年編《古緣萃錄》,著錄翁氏楷書《金剛經》二部,第一部題《翁覃溪楷書金剛經冊》,紙本,三十開,計六十頁,烏絲方格,每紙七行,行十四字,分三十二章。書法整肅渾樸,無一筆放鬆處。後署:「大清嘉慶六年,歲在辛酉秋八月之吉,鴻臚寺卿大興翁方綱依壽春石本手敬書,為同邑知州高晟發願勒石,為母史氏祈壽,永資持誦。臣方綱敬書。吳縣支雲從鐫。」「敬書此經後十四年,靜夫復持來求題簽,並屬書於冊後,蓋既勒石,廣為拓施,欲敬識此,以志淨信誠篤無間之意。時嘉慶乙亥春三日望,方綱時年八十有三。臣方綱敬書。」第二部題名同上,紙本,三十一開,烏絲直界,每紙十二行,行十四字,工楷,較前冊字稍大,三十二章,一氣直書,不分章記目。書法謹嚴,時有松秀之筆流露行間。後署:「大清嘉慶八年癸亥四月八日,鴻臚寺卿大興翁方綱依壽春石本盥手敬書。」而《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第十八冊中的《翁書金剛經》,則是寫於嘉慶十一年(1806)翁方綱七十四歲時。

翁氏稱每年寫《金剛經》四部,如以嘉慶元年始(1796,六十四歲),至十二年(1817,八十五歲,逝去的前一年)止,共二十二年,那他應寫有八十八部之多。這些經寫竣,多贈與朋友,或送至一些廟宇保存。如清金芝原撰《蔬香館日記》中即有庚申七月十五日「翁宜泉以覃溪夫子手書金剛經命送虎邱禪林敬謹收訖」的記載。庚申為嘉慶五年(1800),宜泉為翁方綱二子翁樹培。遺憾的是,如今二百年都不到,所存卻是難得一見的了。筆者僅知的一本,是嘉慶二十二年(1817)翁方綱八十五歲時書寫的一本,那是見諸於《美國蘇富比拍賣行圖錄》的,如今「經」落何家,則不得而知了。

北京故宮博物院還藏有翁氏《楷書多心經冊》(《心經》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之簡稱,因卷數太多,內容龐雜,故撮取其旨要而成此經。以心為名,言其最重要,如同人之有心),書於菩提葉上,並裝冊,款署「嘉慶六年八月七日翁方綱敬書」。這可見諸史樹青主編的《中國藝術品收藏鑒賞百科》書法卷(大象出版社,2003年9月)。然而奇怪的是,這本絕佳的翁氏手跡,卻被天津的所謂鑒定家誤認為是出自翁樹崑的手筆。在《鑒賞百科》中對翁方綱書法中的代筆作了這樣一段敘述:「在文獻的記載中,並不曾有翁方綱代筆書一事,因此人們多不知翁方綱書法中有代筆的一種。劉九庵先生曾見翁方綱次子翁樹崑一幅《楷書對聯》,所書字極似翁方綱。於是他反復比較傳世翁方綱書作,發現翁氏晚年書作中頗多翁樹崑的代筆。經劉九庵先生揭破,平日略作觀察,確實如此。嘉慶六年(1801)時,翁方綱已經六十九歲,此冊即出自翁樹崑的手筆。」又說翁氏「以其為內閣學士,又以書法著稱於乾嘉年間,求書者必多,以其子代筆應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其子代筆之事,大概是隱諱至深,人多不曉,向不為人識破」。津於書法之鑒定雖略知皮毛,但對劉先生所說及鑒定家的「新發現」實在不敢苟同,翁樹崑為方綱之四子,兒子學父親的字那是很正常的,就像有些學生的字似自己的老師一般。但是,翁方綱幾十年來,作書寫跋從不依賴別人,凡事皆親為之,何來代筆之說?翁氏在乾嘉學者中是長壽者,限於篇幅,我們不必去考證翁氏晚年從七十歲至八十六歲之事,即以故宮藏翁氏於嘉慶六年(1801)六十九歲時所寫《心經》為例。此年,翁氏即作文、寫跋三十餘事,又為翁樹崑操辦婚事,大費心力。翁氏是何等之人,他曾為翰林院編修,又一任江西督學,三任廣東督學,一任山東督學,深知朝廷規矩,這種一筆不苟的《心經》是供御覽的,難道翁氏還要假手於翁樹崑代筆?難道敢於冒犯天威,欺瞞皇上?且用菩提葉寫經較少見,菩提樹為常綠喬木,原產印度,其葉似白楊,須經特殊處理後,方可書寫。翁氏在菩提葉上書寫,更是慎重之作。筆者僅知乾隆十三年(1768)弘曆也曾用菩提葉書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今亦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而嘉慶五年(1800)四月,翁方綱六十八歲,嘉慶帝召見翁方綱,當面說:「汝文詩皆好,字畫亦佳。」嘉慶十九年(1814)二月,翁方綱八十二歲,嘉慶帝召見潘世恩,問翁方綱「其精神尚好否」,潘答「尚能作小楷」。請看,翁氏如此高齡,仍能作書,甚至在八十六歲卒前還可以在胡麻上細書「天下太平」四字呢!

翁樹崑之卒在嘉慶二十年(1815)八月,翁方綱有詩三首哭翁樹崑。翁樹崑卒後的次年,翁氏八十四歲,有札致朝鮮友人金正喜,文長二千字,筆者所見翁方綱致友朋手札近六百通,而以此通為最長。翁方綱去世之前一年,他所作題跋序文已知有二十餘篇,而詩作竟有百首之多。

國家圖書館藏復初齋文稿(稿本)

劉九庵先生是經驗豐富而德高望重的書畫鑒定家,經他鑒定過的書畫也不知凡幾。然而劉先生僅根據翁樹崑楷書對聯極似翁方綱,即作出「翁氏晚年書作中頗多翁樹崑的代筆」的錯誤結論,此說又誤導了文物商店的專業人員,包括這本書法卷的文字寫作者。大凡書畫鑒定或重要書跡,除了目驗,更需查證有關文獻資料或著錄,這也是要有一些學識的。可惜的是,劉先生忽略了對當時書經背景的考察,如若劉先生能夠見到翁氏晚年的眾多書法作品,或是見到如今收藏在台北「中央圖書館」的翁氏手稿本《復初齋集》三十二冊(自四十歲至八十一歲時所寫題跋、序文、楹聯、手札的部分草稿及筆記)的話,那他一定也會認為原先所云翁氏寫字要翁樹崑代筆之說,實是無稽之談。
臺灣師大藏復初齋文集

臺灣師大藏翁批注詩

除《金剛經》外,翁方綱還寫有其他佛經。如嘉慶十三年(1808),翁氏寫了一本《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三百二十三,計四十一頁,後署:「大清嘉慶十三年,歲在戊辰秋九月之吉,賜加三品卿銜大興翁方綱依南唐壽春永慶寺本,盥手敬書《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三百二十三。」此經及為宋葆惇所寫的《金剛經》,原都存放在杭州靈隱禪寺,後在太平天國戰事中毀去,此事可見《雲林寺續志》卷五(該書光緒戊子、丁丙又重刻於《武林掌故叢編》中)。此外,他還寫有《佛說無量壽經》二卷,今存卷六,藏諸東北師範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