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進與《文祿堂訪書記》
王文進與《文祿堂訪書記》
沈津
北京的琉璃廠,清初以來一直是文物、字畫、圖書流通的聚散地,是文化人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據1931年成立的北平市書業同業公會統計,琉璃廠古舊書店將近40戶,行家聚集,歷史悠久,資本雄厚者甚多。據1949年下半年的統計,北京共有古舊書店151家。由於購買者是較高層次的文人學者、專家教授以及圖書館,因此,我們可以說,在文化傳統的繼承和傳播上,舊書店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近代以來,在琉璃廠設肆的重要書商有幾十位,但是,我以為不僅在生意場上獲得成功,而且又能在文化傳承上留下點文字者卻不多。我很佩服孫殿起先生,他把經手的舊書都認真做了記錄,編成《販書偶記》《販書偶記續編》,這兩本書對於使用者可提供不少幫助。還有一位是王文進,他也是很了不得的成功者。我最初注意到他,是因為1961年時讀他寫的《毛氏寫本書目》,該文刊在《周叔弢六十生日紀念論文集》裡,當時的印象是,毛氏汲古閣抄本傳世甚稀,此人能以此為題,定非一般學者。
王文進,字晉卿,號搢青,別號夢莊居士,河北任丘人。家世農業,八歲失怙,又值義和團事,農田荒蕪,惟恃其母十指以存活。11歲入鄉,得略識字,以貧輟學。其長兄子龢設德友堂書肆於北京文昌會館,招其來學,時光緒三十二年(1906)九月。日司炊事,躬執賤役,以其餘閒學古書裝訂,習修補。辛亥以後,始委司交易,乃漸解分別版本。1925年,設文祿堂於東南園。1933年春,又遷至琉璃廠。1942年,再徙廠甸東首路南239號。
《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云:「書目誰云出郘亭,書坊老輩自編成。後來屈指勝藍者,孫耀卿同王晉卿。」「故都書肆雖多,識版本者無幾人,非博覽強記,未足語此。余所識通學齋孫耀卿、文祿堂王晉卿二人,庶幾近之。孫著有《販書偶記》《叢書目錄拾遺》,王著有《古本過目記》,皆具通人之識,又非譚篤生、何厚甫輩所能及矣。」
20世紀40年代初的北平,古舊圖書市場甚旺,書價飛漲,各肆也重訂價目,或照舊碼無折扣,過去向不買書者,皆大收之,且各有類屬,或購詞曲,或購小說,或購初印本。中南銀行經理趙元方更是力購無限,不畏價昂,且托王文進代辦,抄校稿本均要。又董康亦大收之,但偏於稿本。1943年,謝興堯在他的《書林逸話》中寫道:「文祿堂之王某,專收冷僻版本,不走大路,以其能合時代,獲利最豐。」
文祿堂不僅買賣古籍圖書,還曾排印出版《繆荃孫自訂年譜》,又將難得之宋本《周禮》,以及《南峰樂府》《韓文公文集》等影印出版。並重印福山王氏《天壤閣叢書》、歸安沈氏《枕碧樓叢書》《沈寄簃遺書》、海豐吳氏《金石匯目分編》等。
和其他不少書肆一樣,為招徠顧客,推銷圖書,王文進也編有《文祿堂書籍目》,我所見到的是1935年2月編印的,署「王搢青編」,列有4652種書。凡撰人姓名、刊刻時代等,一一標注詳明。略略翻閱,價格最貴的一種是明正德刻本《匏翁家藏集》,要260元;而明成化刻本《趙清獻公文集》,卻要50元,落差甚大。最令人叫奇的是宋刻大字本的《韋蘇州集》,標價150元。當然,時代遠近、冊數多寡、流傳多少、紙張鈐印、物價指數等都是標價的依據,這裡自有學問,並非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但可別小看這樣一本舊書目,這在今天來說,還真不多見呢!即使是近年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的《中國近代古籍出版發行史料從刊》28大冊107種中也沒有收錄「文祿堂」這個名目。
王文進是書林中的有心人,他還曾將其歷年積存宋元精本,遴選50種,輯印而成《文祿堂書影》一冊,計經部8種、史部13種、子部6種、集部23種。為流傳的宋元本留一面目,並以此存證。過去藏書家將家藏古籍善本自撰或請專家撰寫書志,但在書林中,用筆將所經手的重要古籍寫成善本書志的,我僅知道羅振常的《善本書所見錄》、嚴寶善的《販書經眼錄》,還有就是王文進的《文祿堂訪書記》。
《訪書記》,計五卷,譚澤闓題簽。粗粗一翻目錄,真是琳琅滿目,細讀之下,有一種雖見不到原本,但已有如入五都市,如登上方廚,山肴海錯,靡所不有;奇饈異饌,靡所不具之感。是記著錄北宋本1種、南宋本258種、金本13種、元刻本99種、明刻本83種、明銅活字本16種、校汲古閣本15種、清刻本15種、宋抄本2種、元抄本2種、明抄本69種、毛抄本13種、明人手抄本28種、清黃丕烈校本35種、各家校抄本109種、唐人寫經3卷,共750余種。這本《訪書記》用王氏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荏苒三十年,間關五千里,專心致力,夙夜於茲,敝帚自珍,不賢識小,緬懷往跡,可略陳焉」。
董康的序文將王文進經營文祿堂事寫得非常清楚,有云:「任丘王晉卿,今之錢聽默、陶五柳也,隱居閒廛三十年不易肆。訪求書籍,窮極區宇,履綦所逮,北至幽並,東至魯豫,南至江淮、吳越。故家世族精槧秘籍,經其目睹而手購者,無慮數萬種,蜚聲當世。余識晉卿有年,恂恂爾雅,不類圜闠中人,進而叩其流略派別、版本得失,口講指畫,若燭照而龜卜,雖積學方聞之士,有所弗逮也。服習謙約,動中繩檢,不以窮通易其度,數十年如一日,余以是益賢之。近撮錄其平生經眼珍本,輯為《文祿堂訪書記》,丏余弁言。綜其所列四部書,都七百五十餘種,去取精慎,考核翔實,一書之官私刻本、雕造區域,及名人抄校,流傳源委,皆記其跋語與收藏圖記,細如行格、字數、刊工姓氏,靡弗備記,其用力可謂勤矣。」「晉卿此書,雖為販鬻之偶得,而發潛闡幽,斟訂同異,津逮學林,當與莫郘亭《知見傳本書目》、邵位西《四庫簡明書目標注》同其功用。」
《訪書記》的特點是:所載各書均屬罕見秘籍,且詳細著錄、搜討宏博、考證精確。凡宋金元刻本,必詳考別其出,係刻於官司,或出於書坊,及刻時刻地,其行格數目、刊工姓名附列備考。宋元明清抄本、名家手寫手校本,皆記其行格室名,並錄跋語。清代集部,以習見不錄,記中所列清刻本,皆有收藏家跋語。
王氏所得宋本中,最為難得的是《南華真經》,這是一部宋代蜀刻大字本,我看到著錄中有「半哭半笑樓」藏印,那應該是民國元老于右任的舊藏了。傅增湘對此書也是情有所鍾,他有《題蜀本南華真經》詩一首,云:「瞥影驚飛三十年,追尋無跡記丹鉛。誰知龍漢邅迥後,寶笈來歸證古緣。」「壬子春,此書出滬市追尋蹤跡,不可得,只見藝風影摹首頁。旋借得涵芬樓沈寶硯校本,移錄首卷,略得梗概。迄於昨臘,書估王晉卿自滬上攜來,始得寓目,回思往事,正三十年矣。」傅先生得書似在1941年12月,因為次年2月20日致張元濟函云:「歲暮文祿王賈持趙諫議本《莊子》十冊來,此三十年前所求一見而不可得者。此事公當憶及之。及發函展視,乃知為蜀刻,藝風當日未曾辨出,侍以蜀本罕見。此《莊子》尤為海內孤本,竟以極高之價收之,公聞之當為我喜。其價大駭物聽,計當割一莊矣。」王文進的別號叫夢莊居士,大約是該書後來售去,時有想念之故吧!
據我所知,《訪書記》之所以能夠出版,和顧廷龍先生有很大的關係。王氏在書業的經營和版本鑒定上都有獨到的眼光,但是在版本的著錄以及刻意描繪上則因文化水平的關係而顯得遜色。所以《訪書記》在初稿完成後,曾請多位專家閱看,但都不了了之,蓋因書稿錯誤多多,無從改起。後來,他認識了顧廷龍先生,這才解決了問題。那時顧先生已應張元濟、葉景葵之邀,辭去了北京燕京大學圖書館採訪部主任的職位,於1939年7月由北京至上海創辦合眾圖書館。
我曾讀過顧先生當年的日記,顧、王兩位相識,是在1940年。葉景葵是年4月9日有致顧廷龍短箋,云:「老友王晉卿奉訪,乞招待。渠與兄見過兩次,書友中之博聞者也。」顧先生也於是日日記寫下「王於版本所見較廣,經驗頗豐。勸其一一記出」之語。1941年的5月下旬,王文進持《文祿堂訪書記》,正式請顧先生審閱校正。先生允之,並以為:「書賈能有記錄,尚屬有心人。至其行跡專在貿利,不能計也。」日記中還記有王攜到《訪書記》七冊,晚又來,欲請先生料理排印《訪書記》事,但為顧先生婉拒。我以為婉拒的原因,大約是其時合眾圖書館成立不久,顧先生每天忙於事務,晚上還要為他和潘景鄭先生合編的《明代版本圖錄》操勞之故。據5月31日的日記,王的《訪書記》:「分類多誤,為之查改,史部粗竣,子部以下懶於翻動矣。王文進嘗請人校閱已數年,經數人俱未改易一字,今乃知人之無從下筆也。」至8月初,《訪書記》的經部審看完畢。8月中,方才全竣,並交還王文進審閱完的《訪書記》。先生的意見是:「此記舛誤觸目,凌亂無序,幸潘景鄭閱去四冊,然已費時不少。」
在《訪書記》中有王氏的跋文,云:「承其參校指正者,劉先生雲平、顧先生起潛、趙先生元方。」也就是說《訪書記》曾得到過上述三位先生的幫助。然而淡淡掠過的一筆,卻費去了兩位版本學家兩個多月的時光。當我翻閱這部《訪書記》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兩位先師審閱書稿的情景,那時顧師38歲,潘師34歲。遺憾的是,當年二師審閱的書稿卻是早已湮沒不存了。我相信,書稿上定是極意推敲,朱筆燦然,丹黃殆遍。《訪書記》是1942年出版的,在顧先生10月21日的日記裡,有「王文進來,贈《文祿堂訪書記》」的記載。
有意思的是,在北京經營舊書店者大多是河北人,王文進也是其中之一。我過去在上海圖書館的幾位搞普通古籍採購或整理的老同事在1949年以前,也是在北京、上海舊書店裡做過夥計的。這是什麼原因呢?據說這是因為過去舊書店主持者多為江西人,但是清末廢除科舉制度後,其故鄉子弟因路途遙遠交通不便,來京討生活者寥寥無幾。而故書店老闆所收學徒以河北人為多,以後彼此引薦子侄,多為由鄉間入京。民國以來,河北冀縣、深縣、棗強、任丘、衡水人在北京開設大小書肆的,已達七八十家之多。這幾處地方來的人多能吃苦耐勞,勤奮好學,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大多是小學畢業,但自學成才者不少,像深縣人王雨、冀縣人孫殿起等皆是。
趙萬里曾稱書店中能鑒別宋元本者有王文進、王雨、孫助廉、裴子英屬於一把手,其他皆屬二三流。王文進的生意做得不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不少當代宿儒、文化界名流都和他有交往,互相探討學問,諸如繆荃孫、董康、傅增湘、李盛鐸、曾剛父、陶湘、蔣穀孫、葉景葵、袁伯夔、徐森玉、周叔弢、鄭振鐸、張珩、趙萬里等,他們不僅是一般的鋪主和顧客的關係,而且「往來日久,王氏也時聆緒論,俾有所知」。可惜的是,這些王氏都沒有任何記錄,就像清嘉道間,錢聽默與藏書大家黃丕烈往來數十年,卻一無記述,而令今之研中國書史者引為憾事。
由此而想到的是,前幾年所讀陳重遠寫的《骨董說奇珍》《文物話春秋》《珍聞與雅玩》等,生動地記錄了那個時代的琉璃廠文物字畫鑒賞、流通、買賣之掌故,雖為歷史的一瞬,卻為後人留下了可貴的見證。而琉璃廠書肆自從李文藻的《琉璃廠書肆記》、繆荃孫的《琉璃廠書肆後記》以後,就是孫殿起的《三記》及《琉璃廠小志》,孫先生也是在為書林歷史存證。如果說,在十幾二十年前,有心人能在孫先生的基礎上,將琉璃廠書肆的部分經營者的來龍去脈,經營古舊書歲月中的悲歡喜樂,那些重要圖書流傳的掌故軼事,包括和文化人之交往等有系統地整理成書,那一定是有裨於圖書流通史的研究的。而現在呢?琉璃廠的老人凋零殆盡,再找人去聊,怕是困難的了。我覺得可惜的是,自《小志》後,雖然雷夢水寫過幾篇「瑣記」,但卻遠遠不能滿足研究者的需要。也說不定或許不久的將來,會有書林中人執筆寫出有意思的新琉璃廠書肆志來呢!
王文進沒有子嗣,自然也就沒有人承繼他的事業,他自己的藏書,後來由考古學家陳夢家教授介紹,全部售於北京大學圖書館。1959年,王文進不幸患食道癌,於次年7月7日去世,年67歲。王氏還有《明代刊書總目》,但未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