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上圖育我三十春
沈津:上圖育我三十春
韋泱
時值上海圖書館(簡稱「上圖」)正在緊鑼密鼓地籌辦上圖老館長、著名目錄版本學家顧廷龍先生(1904-1998)一百二十週年誕辰紀念活動,作為顧老大弟子,沈津應上圖陳超館長之邀,回到「娘家」。在參觀館內陳列的古籍版本時,沈津如數家珍,動情地說:「這些珍本的積累,都與上圖幾代人的努力分不開。」
三十年的師緣
說起上圖,沈津滿懷感激之情,他在上圖工作了整整三十年,在這裡他遇到了恩師顧廷龍先生。一九五九年十月,還是初中生的沈津,被召進上圖做臨時工,雖然每天的工作是整理圖書,卻開啓了他與書籍打交道的嶄新人生。他的勤奮好學,引起了上圖領導的關注。第二年三月,為了培養青年專業人才,沈津幸運地成了上圖館長、目錄版本家顧廷龍先生的學生,開始了「一對一」的傳幫帶,學習古籍、碑帖、手札的整理、編目、鑒定、保管等。一邊工作,上圖領導一邊給他創造條件,安排他上夜校補習高中,語文就是原《上海戲劇》主編、著名編劇何慢講授,給沈津打好了文字功底。之後,他又考入武漢大學圖書館專業函授班,系統學習高等院校的圖書管理課程。
上世紀七十年代,顧老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讓他坐在對面的一張辦公桌前。這樣,他面對面在顧老身邊工作多年,耳提面命,親聆教益,何幸如此。每天,顧老會開一書單,讓沈津去書庫查找,找到後叫沈津先看看,說說此書的概要,然後顧老就該書的版本、內容等,做一些提示,告訴他可按什麼線索去查,找哪些工具書或參考書。如此年復一年,對各種工具書均能運用自如,更學會鑒別何謂抄本、校本和稿本了。
顧老有時會拿起一件清代學者的手札,告訴沈津這字寫得如何,這一點這一畫有破綻,不是本人所寫,是後人仿的。藏書家或學者在題跋時,常常打好腹稿,一氣呵成,筆墨連貫自然。由此,顧老要他每天練字一小時,興致來了,顧老還會拿起筆,臨幾行字給他作示範,他看顧老如何運筆,默記於心,之後遍臨《孟法師碑》《倪寬贊》等。顧老是書法家,曾參加中國和上海書法家代表團兩度訪問日本。耳聞目染,心追手摹,已成著名目錄版本學家的沈津先生,現在也常獲書法展覽方的邀請,求字者更是絡繹不絕。他曾寫過《顧廷龍先生書扇》《顧廷龍先生書法二三事》,還編著《顧廷龍書題留影》一書。
那時,顧老工作甚忙,有時顧不過來,就請他的兩位助手,上圖特藏組的潘景鄭先生,原著硯樓主人,另一位瞿鳳起先生,原鐵琴銅劍樓後人,兩位都是國內重要的目錄版本專家,來輔導沈津等年輕員工,有時單獨面授,有時上小班課,都對沈津起到重要的啓蒙作用。
2004年,為紀念顧廷龍先生誕辰一百週年,沈津先生花了兩年多時間,撰寫出版了七十多萬字的《顧廷龍年譜》。二十年後,為紀念恩師誕辰一百二十週年,他對原著進行大量增補,字數整整翻了一倍,一部一百四十五萬字的《顧廷龍年譜長編》將在今年出版。他說:「我和顧老相處三十年,做先生的學生是我的緣分。這本書是帶著我對先師的感情去寫的,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書。」
萬冊珍本的書緣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擔任上圖館長的顧廷龍先生,提出全面整理上圖家產。按顧老安排,沈津參與《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的編輯項目工作。每天,他會從特藏庫內,調取幾十部古籍,交請潘景鄭、瞿鳳起兩位先生審校,再根據他們審校修改後的卡片,仔細看哪些地方作了修改,修改的依據在哪裡等。那時沈津年輕單身,常常在館裡值夜班,利用這個機會,他就繼續白天的看書和卡片工作,做到當天查用的古籍當天歸庫。學習版本鑒定,大量接觸原件是最好的實踐,這比學校的教科書更直觀,更有實效。由此,沈津先生的版本鑒定功底有了「壓艙石」,業務能力實現了質的跨越。幾年下來,他已把上圖當時館藏的一萬餘部善本全部過目瀏覽。
七十年代中期,根據周恩來總理指示:「要盡快地把全國善本書總目編出來」。國家文物局給顧廷龍先生委以重任,主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顧老在北京開會期間,就給沈津和另一位學生吳織來信:「由北圖和我們作試點,這是周總理病中安排的工作,我們務必努力進行」。此後,圍繞這一項目,沈津先生跟隨顧老北上南下,開會、普查、調研、培訓、督辦、鑒定等,忙得不亦樂乎。一九七八年在南京召開第一次編委會,沈津先生擔任會務組組長,會內會外,他廣泛接觸各地古籍專家。之後編委會下又分設經、史、子、集、叢五個分編室,他又擔任經部副主編,得有更多機會看到各種古籍善本。按編委會安排,他去成都、重慶、昆明、貴陽四地,指導西南地區書目的編纂進度,協助鑒定一些疑難版本。短短一個月,就調閱了一千多部古籍,有一地區,看了三百多部書,不符合善本收錄要求的超過三分之二,可見他這一工作的仔細至極。許多善本是通過各地圖書館上報的卡片來甄別的,而卡片上著錄的是否真正善本,書名相同的書是否為同一版本等等,遇到不能從卡片上確認的版本,沈津先生就要到相關圖書館去看實物,進行鑒別,這樣,發現不少卡片上看不出的問題,如偽造的清代黃丕烈跋,偽造的清代翁方綱手跡等。包括初審、覆審和定稿過程中,都要通過調閱大量原件,來確定著錄篇目。如此,在書目整個編輯到出版的十多年中,沈津先生查閱、核對的古籍,當也不會少於萬冊的。
在八十年代中期,沈津先生成為打開國門後首位赴美進行圖書館專業考察的訪問學者。在近兩年時間中,他走遍美國重要大學的東亞圖書館,發現了一批國內沒有的古籍珍本,以及其他珍貴資料,如從沒見過的數十張新四軍老照片,有陳毅、譚震林等觀看戰士們操練、生活的照片等,當時海內外報刊作了大量報道。他在作《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和美國東亞圖書館藏書》的專題演講時,原定四十五分鐘講課後,有十五分鐘的解答時間,可聽眾熱情高漲,互動解答用了七十五分鐘還停不下來。沈津先生還詳細介紹了上圖的豐富館藏,令海外學者大感意外。回國後,沈津先生寫了專題考察報告,以存史料。一九八八年,他被順利評為中國圖書館學界最年輕的研究館員,並擔任上圖特藏部主任,統管古籍、文獻和徐家匯藏書樓,顧老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的責任就是要管好上圖這兩百萬冊藏書,這些都是前人留下的珍貴遺產。」
有了經手矚目兩個大項目各萬冊以上的古籍及相關工作研究,以及做訪問學者的經歷,九十年代初沈津先生應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吳文津館長邀請,再度赴美做訪問學者,看了無數古籍,選出一千四百多種,編寫成一百五十萬字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兩年後經哈佛大學哈佛圖書館的嚴格考評,他成為該館正式職員,並擔任善本室主任。想起顧廷龍恩師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工作時,還兼任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駐平辦事處」主任,為該館採購圖書、校目錄編卡片,打下了古籍館藏基礎,沈津先生是不勝感慨,這實在是一種千載難逢的書緣啊!
著述等身的文緣
沈津先生清晰地記得,他的第一部版本學專著《書城挹翠錄》,出版於一九九六年。他在扉頁上寫道:「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恩師顧廷龍先生暨吳文津先生。」因為顧廷龍先生的關愛,培養沈津立足我國目錄版本學的領域,是吳文津先生的慧眼,使沈津進入海外最重要的中文善本殿堂,以此著書立說,弘揚中國傳統文化。
顧老是新中國圖書館事業的開創者,在擔任上圖館長期間,儘管行政工作千頭萬緒,但他依然保持專家本色,不廢專業,不懈鑽研,筆耕不輟,皇皇十卷本《顧廷龍文集》就是最好的例證。沈津先生以恩師為楷模,追隨顧師三十年,勤於撰述,厚積薄發,著作等身。顧老早時關照沈津:「不要急於寫文章,要多讀書多收集資料,要大器晚成。」正是按照顧師的教誨,沈津先生直到八十年代進入中年後,才寫下第一篇古籍版本的研究文章,標題還是顧師給起的:《校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殘稿的新發現》。九十年代開始,他才真正發力動筆撰述,竟一髮而不可收,先後寫作出版了十多部重要專著,計有《伏櫪集》《書叢老蠹魚》《老蠹魚讀書隨筆》《沈津自選集》《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等,包括兩部年譜《翁方綱年譜》《顧廷龍年譜》,輯錄一百多萬字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主編或合編的有:四百萬字《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匯刊》(六冊),《日本漢籍圖錄》(九冊),如此等等。僅沈津先生一人撰述出版的書籍,其字數容量當在一千萬之多。
今年,繼一百五十多萬字的《沈津書話》(四卷)出版後,《沈津答客問》《沈津樂道—八十憶往錄》也將面世,在讀書界,又會掀起一股「沈旋風」啦!無論是他的版本目錄專著,還是懷人憶事的文章,都一如顧老的文風,平實而豐厚。雖然沈津先生讀古文,鑒古籍,寫起學術文章來,卻沒有「之乎者也」的學究氣,也沒有高深莫測、詰屈聱牙的弊病,即使專業論文,他寫來也是簡潔流暢,舉重若輕,論據說理絲絲入扣,用最平易的口語,來闡述頗為深奧的版本知識,真正是深入淺出,讀著便覺親切。更不用說那些讀書隨筆,關於書人書事的短章,猶如篇篇美文,水乳相融,娓娓道來,給人帶來閱讀的愉悅感和獲得感。這是傳承有序、一脈相連的優良寫作文風,更是師生間相知相融的一種文緣。
沈津先生曾先後受聘於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廣東中山大學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等,他說:「是上圖培養了我,飲水思源,我必然會將我所掌握的各種知識,利用各種機會來報效我的祖國。」
本文原刊新民晚報2024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