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鳳苞和天春園
任鳳苞和天春園
王振良
天津市山西路186號,與赤峰道交口的地方,有處綠植環合的庭院,濃密的樹蔭背後,掩映著一幢西洋風格的洋樓,這幢二層庭院式建築,就是著名藏書家任鳳苞的天春園。
壹
任鳳苞(1876-1953),字振採。清光緒二年(1876)六月十五日生,江蘇荊溪(今宜興)人。作為近代聞人,他一生身份三次轉換—早年投身慈善事業卓有成效,中年躋身銀行事業呼風喚雨,晚年潛心方志文獻成為收藏巨擘。
任鳳苞鐘情藏書源於家學。祖父任溥霖,曾任江蘇省丹徒訓導,是個輔佐知縣抓教育的小官,著有《學壽主人偶稿》;父親任錫汾,官至四川省川東道,著有《拙叟詩存》。
清末禍亂頻仍,餓殍遍野。任錫汾同情災民,於光緒十三年(1887),與經元善等發起成立上海協賑公所,後來成為江南義賑中心。任鳳苞幼入私塾讀書,隨父親宦游南北,對慈善活動也很熱衷。他初為光祿寺署正候選郎中。光緒二十七年(1901),以江西候補道身份,參與陝晉蘇浙等省賑災。光緒三十年(1904),和父親任錫汾一起,積極籌建上海萬國紅十字會,成為中國紅十字事業創始人之一。其後,任鳳苞轉任直隸候補道、郵傳部路政司行走丞等。
民國肇建,任鳳苞隨父寓居北京。1915年,經由袁世凱總統府秘書長、交通銀行總理梁士詒舉薦,任鳳苞出任交通銀行協理,並為全國鐵路協會評議員,逐漸成為交通系重要人物。同年,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籌組的新華儲蓄銀行開業,任鳳苞任董事。1916年袁世凱垮台,梁士詒遭通緝逃往海外,任鳳苞兼代交通銀行總理。1917年1月,曹汝霖接任總理職,任鳳苞仍任協理。同年5月,他參與創辦金城銀行並任董事,又為鹽業銀行董事。1918年1月,參與創辦中華匯業銀行並任監事。1919年4月,參與發起中華銀公司。1921年11月,交通銀行發生擠兌風潮,曹汝霖以各方責難請辭,任鳳苞亦因之離職,出任新成立的中南銀行董事。
1928年,任鳳苞遷居天津法租界薩工程師路(今山西路),在金城、鹽業、中南等銀行任職的同時,把更多精力投向方志收藏事業。1937年天津淪陷,鹽業銀行總經理吳鼎昌出任貴州省主席,任鳳苞代理董事長兼總經理。因與華北政務委員會的頭腦很熟,幾家銀行凡有棘手之事,均請任鳳苞出面應付。1945年抗戰勝利,任鳳苞繼任鹽業銀行董事長,同時兼四行(鹽業、中南、金城、大陸)儲蓄會與四行信託部執行委員。
任
鳳苞(任嘉孚提供)
貳
任鳳苞很早就熱衷古代典籍。他自述藏書經歷云,「少小粗解文字,即好聚書」,但是疏於版本和學術,因此也走過彎路,「初亦博取無所擇,既而病其泛也,則約之於乙部,又約之於地理,又約之於地理中之方志」。晚清民國時期的慈善業、金融業經歷,使任鳳苞對民生和國計的瞭解遠超儕輩,其圖書收藏也逐漸改掉「泛」的毛病,由經史子集全面開花轉而專注史部,既而又縮小到史部地理類,最後僅僅鎖定在地理類的方志,廣求博聚,樂此不疲。任鳳苞對方志的認識十分深刻,他說:「方志一門為國史初基,典章制度之恢閎,風俗士宜之纖悉,於是備焉。」
方志作為記載某一地域之自然與社會的歷史與現狀的綜合著述,舉凡建制、沿革、疆域、山川、名勝、物產、災異、藝文、教育、風俗、語言、人物等,幾乎無所不包,因而被譽為「一方之全史」。中國歷代方志卷帙浩繁,作為中華文獻的特色組成部分,晚近以來日益受到研究者和政治家重視,並培育出任鳳苞這樣的藏志大家。
任鳳苞藏書的年代,列強入侵,軍閥混戰,各地的方志大量散入民間,為其購藏珍善之本提供了機遇。據版本目錄學家雷夢辰回憶:「任氏尤喜地方誌和明代閔刻本書籍,凡欲得而失之交臂者,必設法借原書抄錄。」任鳳苞在瞿宣穎《方志考稿》序言中也有夫子自道:「聞有異槧珍籍,雖在寫遠,必百方鈎致而後快……所藏諸志先為編目,所未見者,百計訪求。友朋馳訊,必以相屬。北極窮邊,南屆海澨,郵裹絡繹,寢以日多……分別部居,釐然不雜,且蓄志蒐集,久而不懈。」除了委託親友朋儕、銀行職員代為搜求,任鳳苞還常年出沒於京津的古舊書肆。由於肯出高價,書賈也慕名登門,這讓任鳳苞的方志收藏規模日增,而且得到不少珍貴的善本、孤本、鈔本甚至殘本。
民國時期,喜歡收藏的銀行家為數不少,任鳳苞自然也屬這「多金」藏家中的一員。
1941年,他以天價購得明景泰本《寰宇通志》全40冊,堪稱書林佳話。此書乃明代官修地理總志,永樂年間即開始編纂,至景泰年間才最後成書,版本極為珍罕。該書原藏定州府真定縣某地主家。這名土財主對典籍一竅不通,就把書拿到書肆求售。書賈一看確是好書,張嘴開價500元。當時買賣方志類圖書,經常用拐杖來度量,一拐杖高給銀若干,根本賣不上價錢。書賈的出價讓地主很意外,遂奇貨可居攜書而歸。盧溝橋事變之後,地主全家遷居北平,其後諸子析產,這書也被拆散,每人各得數冊。兒子們對書缺乏興趣,於是陸續售出,流散到北京琉璃廠的修綆堂、文殿閣,天津的文運堂等書肆。文運堂經理王鵬九,很快看到背後的商機,將流散各冊配成全帙,以兩根金條(二十兩)的價錢賣給任鳳苞。這事當時就引起轟動,因為方志還從未賣過如此的高價。
任鳳苞還買過三部殘本方志:原抄本《康熙大清一統志》、清殿本《方輿路程考略》和《皇輿全覽》。這三部書都是孤本,被任鳳苞慧眼識別購得,並刻「三殘書屋」朱文方印,鈐在這三部書上,成為天春園的特藏。張國淦在《天春園方志目序》中,道出了任鳳苞藏書的苦樂:「乃瘁心力以專致者三十年,聞有異槧珍籍,雖在窵遠,必百方購置之而後快。若明弘治《八閩通志》、嘉靖《南畿志》、隆慶《雲南通志》、萬曆《鎮江府志》《徐州志》,海內號為孤本者,天春皆囊而有之。」
任鳳苞與僚友合影(後排左起:曹汝霖、瞿宣穎、×××、徐世昌、朱啓鈐、任鳳苞、吳鼎昌、徐世章)
叄
天春園收藏的方志,在民間藏家中首屈一指。1935年,朱士嘉出版《中國地方誌綜錄》,記其此前所睹任鳳苞藏志1517種,數量居私家之首。1936年,任鳳苞自編《天春園方志目》,著錄藏志2536種;今藏天津圖書館的任鳳苞藏志則有2591種,約佔現存中國方志總量30%。任鳳苞藏志有三大特點:一是種類多,如一統志、省通志、府志、廳志、州志、縣誌、鎮志、鄉志等;二是地域廣,涵蓋清代22個省份,其中直、蘇、晉、魯、川、浙各省志書都超過200種,還有關於新疆、西藏等的志書;三是質量高,明代方志有40余種,其中天順《大明一統志》、景泰《寰宇通志》、弘治《八閩通志》、嘉靖《南畿志》、隆慶《雲南通志》、萬曆《鎮江府志》和《徐州志》皆是稀世之珍,清代刊刻的方志名著天春園都有收藏,乾隆以前稀見刻本和抄本也有一定數量。
任鳳苞藏志很為學者文人稱道。北洋政府國史編纂處處長瞿宣潁,編寫有《方志考稿(甲集)》一書,對600多種天春園藏志進行了考證。他對任鳳苞評價極高:「任公世富藏書……往往有環異,為北平圖書館所未有者。且側重近著,而不虛慕好古之稱;切於實用,尤非尋常藏書家所及。」張國淦在《天春園方志目序》中則認為,天春園藏志「於北,則北平圖書館差足伯仲;於南,則涵芬樓猶或不逮。至私家庋藏,若吳興劉,杭縣王氏,抑非其倫也」。北平圖書館即今國家圖書館前身,涵芬樓則是商務印書館附設的善本藏書樓,兩館一南一北均為當年地標,天春園能以私藏與之比肩,可見任鳳苞的收藏實績和巨大影響。王謇在《續補藏書紀事詩》詠任鳳苞雲:「南北第一天春園,山經地志不勝繁。貢諸中秘道山去,老僕猶識冰玉魂。」在小注中王謇還專門解釋說,任鳳苞「專收集方志,以數十年之精力,所積孤本甚多,為南北第一」。王謇還講了一件趣事,說任鳳苞有位老僕,專門為他管理圖書,頗能識別方志版本,至書肆每娓娓而談,聞者多目為學者。這也算是近朱者赤吧!
任鳳苞及其長子在北京天春園(任嘉孚提供)
肆
為學人所稱道的天春園藏書樓,據文獻記載始建於宣統三年(1911),1921年進行過改造。建築面積1131平方米,磚木結構,外檐水泥飾面,局部紅磚清水牆。紅瓦坡頂,錯落有致,上開天窗。入口為拱形門洞,立面中部前凸,上設三角形雨廈。二層右側夾角處,有水泥護欄陽台。關於「天春園」的命名,舊雲取自唐代詩人施肩吾的詩句,其《下第春遊》云:「羈情含櫱復含辛,淚眼看花只似塵。天遣春風領春色,不教分付與愁人。」任氏外孫陳文淵先生則稱,任鳳苞在京時居鐵獅子衚衕,其宅舊為明末田貴妃母家,號曰天春園,藏書處之名應源於此。任鳳苞因天春園而自號「天春園主人」。
在民國藏書家中,任鳳苞堪稱奇特。他酷嗜藏志,好之不倦,但卻很少閱讀。但天春園藏志,不為裝點門面,附庸風雅,而是要裨益研究,以求實用。任鳳苞從未將圖書視為私財秘藏,而是經常借給各地圖書館、省志局以及方志學家進行交流,而且還允許傳抄甚至翻印。前述著名方志學者瞿宣穎、張國淦、朱士嘉等,研究上都曾得益於天春園藏書。另據侯仁之《唯有書香傳後人》一文回憶,他抗戰期間寄居天津,完成《北平金水河考》和《天津聚落之起源》,在研究中「得到前輩學者、私人藏書家任振採先生和金梁(息侯)先生的支持,慷慨以珍貴藏書史料惠借,嘉惠後學。亂離之世,因緣有自」。由此可知天春園藏書,對尚無名氣的後輩學人也是開放的。又明代大理人李元陽(號中溪),著有《雲南通志》,其萬曆刻本20世紀30年代現身北平,被任鳳苞以2200元高價購歸。雲南省主席龍雲,特派文獻學家方樹梅聯絡,最後得到曬印藍本一部,交雲南通志館排印發行。1935年方樹梅北上訪書,專程到天津拜訪任鳳苞。據其《北游搜訪滇南文獻日記》記載,4月8日拜訪方藥雨、王人文之後,「折法租界訪任振採,因往上海不遇。振採藏明李中溪《雲南通志》,余代購雲南各府廳州縣誌,曾曬印藍本李修通志酬余。今來訪不遇,殊悵悵也」。對任鳳苞當年的饋贈,方樹梅念念不忘,為此次沒能見面感到失落。
任鳳苞雖然家資豐裕,但藏書保存亦自不易。據其後人回憶,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戰火不斷,社會動蕩,天春園之書受到日、美方面覬覦,幾次欲出重金收購,均被任鳳苞嚴詞拒絕。一次日本人制訂計劃,擬強行接收天春園藏志,任鳳苞提前得到消息,火速將志書轉移,秘藏在中南銀行樓上,以此逃過一劫。
任鳳苞藏志編有《天春園方志目》。藏書印有「任振採所收方志之一」「任氏振採」等。任鳳苞的晚年,經濟亦走向困頓。據雷夢辰《近代天津私人藏書述略》記載,他將所藏閔刻書籍,經陶湘介紹售給偽滿洲國銀行總裁榮厚;除方志以外的其他各書,則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售歸燕京大學圖書館。
除了慈善家、銀行家、藏書家這些桂冠,任鳳苞還堪稱美食家。他用魚和雞蛋,烹制出著名的天津公館菜「賽螃蟹」,時人認為可與潘復(曾任北洋政府總理)家的「潘魚」、沈昆三(上海英美煙公司董事)家的「賽魚翅」並美。
另據彭長海《北京飯店的譚家菜》記載,20世紀二三十年代,北京最有名的私房菜有三家——軍界的「段家菜」(段芝貴)、銀行界的「任家菜」(任鳳苞)、財政界的「王家菜」(王紹賢),而現今聲名鵲起的「譚家菜」,當時尚未引人矚目。
1949年天津解放。此時任鳳苞仍是名義上的鹽業銀行董事長,並當選為天津市人民代表。其人生的最後數年,是在今馬場道148號度過的。天春園藏志2500餘種2萬餘冊,1952年11月經周叔弢動員無償捐給國家,絕大部分歸入天津市人民圖書館(今天津圖書館),另有少量贈予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據天津圖書館資料顯示,該館藏有方志3686種,其中任鳳苞捐獻者2591種,佔總量的70%。今日天津圖書館以藏志聞名,任鳳苞自是功不可沒。為使天春園藏志早日與學者見面,國家圖書館文津書店與天津圖書館歷史文獻部共同開發,遴選出100種善本方志,定名《天春園藏善本方志選編》,2009年10月由學苑出版社出版。
藏書捐出未久,1953年1月21日,任氏即歸道山,享年77歲。一代藏志名家,生命最終在天津馬場道定格!
本文原刊2021年8月《今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