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和瓜圃 —天津藏書家之二十二
金梁和瓜圃
—天津藏書家之二十二
王振良
天津市重慶道民園體育場對面,有一排義大利風格別墅,其中52號是清朝遺老金梁舊居,也是他的藏書室瓜圃之所在。
金梁(1878-1962),號息侯,又作小肅,滿族瓜爾佳氏。清光緒四年(1878)金梁生於杭州新龍巷,父親鳳瑞為旗人駐防將軍。金梁幼受良好教育,雅嗜書畫,博通詩禮。光緒二十四年(1898),他以弱冠之年上萬言書,請慈禧太后「殺榮祿以謝天下」,一時「以忠直名海內」。光緒二十七年(1901)中舉人,三十年(1904)成末科進士。金梁之科甲同年,社會名流頗多,如譚延闓、蒲殿俊、沈鈞儒、汪士元、湯化龍、曲卓新、張其鍠、王揖唐、劉春霖、黃遠生、商衍鎏、關賡麟、王季烈、蘇輿、姚華、章梫、邢端等。金梁初入進士館學習,肄業後授內閣中書。因他早已名滿京師,而且能力超拔,故職官遷轉很快,先後任京師大學堂提調、北京外城巡警東廳知事和內城巡警左廳知事、民政部丞參、奉天旗務處總辦、新民知府等。1912年民國建元,出任哈爾濱《遠東報》主筆,未久回到瀋陽。1913年至 1914年,受張作霖之邀為張學良的家庭教師。其後又以張之舉薦,任北京政府農商部秘書、暫代奉天省清丈局局長、奉天省政務廳廳長和洮昌道尹等。
20世紀20年代,金梁有過兩次重要文化活動。一是1922年4月,協助學者羅振玉自北京同懋增南紙店搶救出14萬餘斤明清內閣大庫檔案。其《內閣大庫檔案訪求記敘》回憶說:「同懋增紙店實購自歷史博物館,八千袋費金四千,將運往定興縣紙坊重造紙料。聞之大驚,乃定期約雪堂、沈庵偕往同懋增,則謂車運造紙已過半矣,僅檢留數袋,立許五百金攜歸,並囑速追余件,當三倍其原值酬之。往返兼旬,居然陸續運還,堆置彰儀門貨棧卅余屋,連前後五院露積均滿,高與檐齊。」這批檔案經輾轉倒賣,有部分流失日本。二是參與《清史稿》編纂和刊刻。金梁利用刊書之便,增刪改動了部分內容,還以所積史料編印《清帝外紀》《清後外傳》《清宮史略》等,招致參與《清史稿》纂修者的非議。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詠金梁曰:「試從四庫溯淵源,續目校刊久對論。清史稿成清學錄,遼陽舊夢待重溫。」詩中批評的也是此事。無論是搶救內閣大庫檔案,還是刊刻《清史稿》,金梁均捲入輿論中心。現在回頭審視,其所作所為保存了大量史料,時人之批評未免苛刻。
金梁與天津關係密切,連續寓居二十個年頭。光緒二十九年(1903),他赴開封參加科考,試後乘船北上天津,再由天津返回杭州。翌年金梁以進士入仕後,雖長居北京和瀋陽,但頻繁往來天津。他與《大公報》創辦人英斂之友善,為該報撰有眾多稿件。其《光宣小記》述云:「時《北京日報》方新刊,銷行未廣。眾皆閱天津《大公報》,為吾友英斂之華創設,余亦曾參筆政,風行一時也。」1912年清帝遜位,金梁以遺老自居,積極奔走復辟,被溥儀召入內廷,授為內務府大臣,又以侍讀身份賜少保銜。1913年,金梁短暫寄寓津門,與袁大化、張人駿、張勳、鐵良等交遊。1921年,參加嚴修創辦的城南詩社。1922年,又網羅在津遺老組織儔社。1925年溥儀來津之後,他更是時往張園和靜園晉謁。同年,清室善後委員會清理文物,發現溥儀、金梁、康有為、莊士敦密謀復辟文件,金梁的奏折見諸報端,迫於輿論壓力暫時隱遁天津。1927年王國維投湖,撰《王忠愨公殉節記》和《王忠愨公哀輓錄》,由羅振玉設於法租界嘉樂里的貽安堂經籍鋪刊行。
1928年皇姑屯事件之後,金梁被張學良召赴瀋陽,任奉天通志館總纂、東三省博物館館長等。1931年9月19日,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天,金梁夫人李宜卿即與孫子關龍志、關龍喜、關龍吉避走津門。11月初,金梁亦將著述稿留於瀋陽,攜博物館內府印璽等也來到天津,賃居英租界愛丁堡道(今重慶道52號)。1931年 11月,金梁參與策動溥儀潛赴東北。金毓黻《靜晤室日記》記云:「先生本居瀋陽,九一八後離沈來津……素以清室遺臣自命,而未肯受偽命,亦至不易。聞其夫人勸阻之效,或雲其女公子阻之,未知其審。」因人事傾軋及家人反對,金梁拒任偽滿官職,在民族大義面前做出正確選擇。
金梁初寓津門時鬱鬱寡歡,在孫輩慫恿下,他檢出原存北京的日記等,摘錄整理成短文,擬名《光宣小記》。他在書敘中談此時境況云:「辛未秋,東事起,余孑身至津,閉戶養痾,不問世事,謠諑頗多,是是非非,皆置不辨。惟書畫舊藏,殘稿零札,未及攜帶,長日無聊,殊難遣悶,偶返故都,檢舊篋,得昔年日記數冊,皆光宣間所筆記,遂擇有關朝章國故者,撮錄成編,題曰《光宣小記》。」
此後,讀書著書成為金梁「日課」,也造就了他學術的巔峰。1933年,《光宣小記》《清宮史略》及《御璽譜》出版。1934年,《滿洲老檔秘錄》重印,《清帝外紀》《清後外傳》《光宣列傳》《近世人物志》出版。1935年,《瓜圃述異叢刊》第三版出版,又修訂吳慶坻《辛亥殉難記》,由成文出版社出版。1936年,《瓜圃述異》和《靈感志異》合刊出版,又撰《天人通》《四朝佚聞》等。金梁在東北和天津編撰的十餘種圖書,常年由天津大公報館以及北京、上海的書店代售。鄭逸梅《紙帳銅瓶》評述《近世人物志》云:「選取翁同龢、李慈銘、王闓運、葉鞠裳四家所記載的名彥……凡六百人。雖述而不作,在文史上是有相當貢獻的。」
金梁為表示疏離政治,頻繁參與城南詩社和儔社的吟詠及其他各類文事活動。1934年,曾任司法部次長的恩華,持《圖侯納涼圖卷》求金梁題跋,他為書絕句一首:「書里早作籌邊使,況是通侯文武才。回首橫戈窮塞主,淒涼烏里雅蘇台。」圖侯指的是圖桑阿,授封昭武侯,曾任烏里雅蘇台將軍。寄居天津的王季烈、陳曾壽、許寶蘅、邢端等,也題詠了這幅圖卷,洵為沽上文壇之佳話。1936年,金梁赴天津城南郊遊,與同為藏書家的盧靖、盧弼兄弟邂逅,不久他作《贈盧慎之序》雲:「 今春修禊城南,不期而遇,則皤然如老宿儒也。正吾意中之慎之,而向所為新學者實非。一見如故識,高談雄辯,不復顧四座之驚,惟互罄生平,以志快慰而已。」盧弼《單雲閣詩集序》也記錄了與金梁的交往:「余旅居天津,胡季樵宗楙、章一山梫、金息侯梁,同作流人,時時唱和。」1937年2月,金梁即將迎來60歲生日,他作《六十自述詩》廣徵唱和,張元濟、鄭孝胥、靳仲雲、江亢虎等都有所作,甚至還包括德國人福克斯。張元濟《和金息侯六十自述詩》云:「我自識公逾卅年,久聞忠孝兩堪傳。家聲未替終臣滿,母教難忘舊紙錢。老去情懷聊學圃,少時心事欲擎天。一腔熱血今猶昨,漫說南陽只苟全。」趙元禮《藏齋詩話》談及金梁的詩:「金希侯少保《春柳》警句云:『刺史植稱恐有蔭,先生歸去已無家。』蓋自傷身世漂泊也。又句云:『不才幸免明君棄,顧影翻憐識者稀。』亦頗肖金之為人。」
1937年天津淪陷後,金梁滿族瓜爾佳氏轉為漢姓,易名關介之。他時遭日特騷擾,迫其擔任偽職。金梁乃時邀名伶名票金幼琴、楊慕蘭、章遏雲等至家,以「玩票」搪塞土肥原等的糾纏。這一時期其學術成果無多,僅 1942年編撰出版《清史稿補》和《清詩補》,再就是為數不多的序跋文字:1941年為林修竹《澄懷閣詞》作序,1942年為鄭孝胥《海藏書法抉微》作序,1943年為陳一甫《李育仿古山水冊》和為石永茂《大學論語中庸三經正》作跋,1946年為陶百運《說文古孽乳考》作跋。
1947年12月,金梁因時局不靖,遷居上海西摩路,住在女婿關富權家,與書法家譚澤闓比鄰。為了降低開支,天津寓所居住權亦兌出。1949年秋,金梁回到天津,住今河北路潤興里14號。潤興里為兩幢相對的聯排別墅,建於1936年,是關富權的房產,現建築乃落地重修者。
1950年金梁遷居北京,任國家文物部門顧問。他集中精力整理北京地區史料,編撰油印小冊子多種,並寄各圖書館收藏。他1952年撰《三壇》《大北京》《雍和宮》,1953年撰《天壇志略》《雍和宮志略》,1955年編《台灣史料二編》,撰《北京宮殿志》。1962年12月27日,金梁在北京去世。
今重慶道52號金梁舊居,三層帶半地下室,建於20世紀20年代,現為天津市歷史風貌建築。金梁題書齋曰「瓜圃」,與其家世大有淵源。其《瓜圃叢刊敘錄》雲:「家父所刊叢書,以關於掌故者為多,原擬名《國故零刊》。瓜圃為龍湫故園名。先曾祖父別號瓜亭,著有《瓜亭雜錄》。先祖父偶亦自署瓜山。家父曾於盛京東陵辟地種瓜,用故園名自號瓜圃老人,遂以改題所刊叢書曰《瓜圃叢刊》,皆取義於瓜爾佳也。」金梁《光宣小記自敘》中,對這處居所有所描述:「今津樓臥室方不及丈,局促如囚,嘗自書小聯懸諸壁,集句曰:‘自作孽,不可活;身將隱,焉用文。’深夜幽思,耿耿不寐,乃復草此記事,與世相見,徒招笑罵,其終亦不免於自文歟!」
金梁出身滿族世胄,家中代有藏書。然杭州家中所存,辛亥間數次遇盜,圖籍及金石書畫損失殆盡。金梁終生嗜書。光緒三十年(1904),他在京參加殿試初游琉璃廠,購得汲古閣覆宋本《陶淵明集》、宋刻殘本《杜工部集》,還有傅青主父子批校之《漢書》等,結果傾囊而歸,被同年笑為「書痴」。金梁藏書「以地志為多,此外不論版本,見有名人批校,其佳者往往留之」。晚清民國之際,清宮天祿琳琅藏書流散,金梁得元刻《新入諸儒議論杜氏通典詳節》等多種,王國維跋之雲:「癸亥四月奉召入都,下榻息侯先生齋中,息侯出示所收天祿琳琅諸殘本,因書其後。」1943年,金梁得岳飛書司空曙詩真跡,題曰「武穆聖跡」,又作跋曰:「岳武穆草書真跡捲軸,同潤穆若漢,書法得晉唐人神趣,觀之愛不能釋……狂喜急起,亟恐勿失。」此外,金梁還有機會購入學者李慈銘藏書,結果一時猶豫失之交臂。1918年,李慈銘子李承侯去世,族人欲售所遺李氏藏書,擬有《越縵堂書目》待沽。金梁在書目上跋雲:「癸亥孟秋,陶心雲先生之公子殷勤作介,索直萬金,余以書在會稽,取讀非易,不能遽決去留。」金梁還嗜藏御璽、御容、御筆,其《御璽譜》為每方印撰有注釋。甚至經濟拮據時,他還出售鈐印本:「舊藏有清宮玉寶多方,意義(?)摹拓,甲乙題篆,御璽譜每冊廿元,御璽譜條每件十元。」
金梁藏書總量未見記載,僅知所居一樓瓜圃書齋,清一色是高大書架,二樓臥室有盛書之樟木箱數十隻。金梁藏書時有贈出者。1925年,將繆公恩《夢鶴軒楳澥詩鈔》稿本送給其曾孫繆潤紱。1933年,將張鎮芳殿試卷璧還給張氏本人。1951年,蘇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歸還中國《永樂大典》,周叔弢、張元濟、張季薌、徐伯郊、陳李藹如、趙萬里等隨之廣獻私藏,金梁亦捐《永樂大典》一冊給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
金梁藏書主要去向有三個:一是天津解放前夕由其子關東伯攜至我國台灣地區,後經新加坡運到美國,今哈佛大學圖書館所藏當即此;二是 1950年由金梁攜至北京,生前大都售給西單商場舊書肆;三是留在天津由其孫關龍喜保藏。關龍喜初在郵政儲金匯業局工作,書存於該局員工住宅多倫道儲匯村,後來移至河北路潤興里,「文革」中少數被燒,多數在木盆中浸爛埋入花池,其中包括金梁《大北京》《雍和宮》《三壇》等手稿。金梁藏書也有零散流入民間者。1956 年,學者李世瑜在天津書肆得金梁 1924 年和1925年日記抄本,整理後刊於《文史資料選輯》第 13輯,名曰《遇變日記》。天津圖書館歷史文獻部今存金梁資料四厚冊,據雲乃後人所捐,詳情已不得而知。
金梁書法「高古絕倫」,近年拍賣會上時有所見。其寓居天津期間,京津滬報紙常刊其潤格,除了書聯、書扇,也有撰制碑傳志序及題跋的收費標準。1932年《申報》所刊,還有「攜眷避津,鬻文為活,不問人事,既不賣國,亦不賣主」字樣。天津書法家吳玉如、齊白石女弟子劉淑度、回族書畫家馬西園等,都曾從金梁學書。
2021年4月19日於負晴軒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