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重威與默園 —天津藏書家之十八

張重威與默園

—天津藏書家之十八

王振良


藏書家張重威寓津凡四十年,在有關文獻家的工具書中,他的名字幾乎沒有。而就典藏實績和學術貢獻而言,他屬於被低估和忽略者之一。

張重威(1901-1975),揚州儀徵人,本名張垕昌,字重威。始祖相傳乃吳王張士誠,元末與朱元璋中原逐鹿,兵敗被擒死於獄中。張士誠有二子北逃蒙古,後重返江蘇繁衍生息。據《揚州府志》記載,張家有田七千頃,為揚州四大家之首。張重威曾祖張安保博識工書,與經學大師劉文淇同為道光《儀徵縣誌》總纂。張安保長子張丙炎嗣於同族張定保,為地官第張家。張丙炎為清咸豐九年(1859)進士,官至潮州、肇慶知府。他工詩善書,鎮江金山寺「慈壽寶塔」額即出其手。張安保次子張世鍾為東關街張家。張世鍾熱心慈善事業,1929年其子張允和出任揚州救濟院院長。今東關街張宅有「張允和故居」銘牌,稱他「工四體書,尤擅丹青,山水仿宋元,精細工秀,悉有規矩」,東關街藹園門額即其所書。張允和的胞弟張允臻(1878-1915)是張重威之父,他青年時留學東瀛,後在北京警官學校任職,醉心水墨丹青,年未四十逝去。

張重威生於揚州,隨父宦游北京,師從沈兆奎研習經史,又向國學大家劉師培問業。張劉兩家是世交,劉師培即劉文淇曾孫。1921年,張重威在揚州美漢中學、崇德女中任國文教員。1927年應岳父殷錚之召,進中南銀行北平分行當練習生。殷錚乃揚州東圈門殷如璋之後。殷如璋乃同治十年(1871)進士,與魯迅祖父周福清同科。光緒間出為浙江鄉試主考官,周遣人暗通關節,結果為殷當場揭發,此案轟動一時。

張家到張重威這一代,在銀行界影響很大,至有「張氏三雄」之譽—張重威的兩位堂兄,張納川任中央銀行秘書長、中央信託局局長,張興之任大陸銀行滬行經理,自己則任中南銀行津行經理、總行副總經理。

中南銀行1921年創辦於上海,黃奕住為董事長,胡筆江任總經理。1922年在天津設分行,兼管北平分行業務。津行位於英租界中街,行址為今解放北路88號。張重威幼讀私塾,一生未受過新式教育,所以能在金融界脫穎而出,得益於豐厚學識和超人膽略。據其子張家璩回憶,1929年胡筆江視察京津,有人向他推薦張重威,胡筆江召張重威赴上海,當場讓他起草書信。張詢明意圖揮筆立就,自此得到胡的賞識。1932年,張重威任天津分行襄理,1938年升任經理,成為金融和工商兩界聞人。

張重威在中南銀行津行任上盡職盡責。1938年設外匯部,1947年設信託部,其間又增辦事處等,業務不斷拓展。1939年天津大水,他每天從二樓乘船上班。1941年日軍接管英法租界,又遭憲兵逮捕威嚇。1949年張重威赴滬,出任總行副總經理,隨即兼任國際飯店、誠孚公司、新裕紗廠、誠孚鐵工廠總經理……上海解放之初,又兼華東採棉委員會委員,與申新紗廠榮毅仁、永安紗廠郭棣活等受到陳毅市長接見。新舊政權交替之際,張重威內外交困,苦撐中南銀行殘局,最後病體難支,選擇了急流勇退。1952年,張重威辭去一切滬職回津,應恆源紗廠董事長邊守靖之請出任常董,數月後即以病去職。同年12月,中南銀行天津分行參加公私合營。

張重威在津有多處住宅。20世紀30年代,他在今睦南道、昆明路交口以西建起一幢洋樓。40年代初遷今河北路疙瘩樓。後又購今雲南路、成都道交口洋樓。就在張重威全身而退,準備安心養痾之時,不幸接踵而來。1953年,中南銀行津行揭出陳年爛賬,因經手人包庇推諉,最終由時任經理擔責賠償。張重威拍賣家中物品,但仍未足抵債。他經此打擊病情日重,名醫楊濟時、金顯宅診為胃癌晚期,主張保守治療。然在張重威夫人殷秀陵苦求下,1953年9月15日,金顯宅主刀為張重威手術,切斷六根肋骨,割除五分之四的胃。三天之後,張重威將雲南路宅售與天津軍管會,填補歷史爛賬並支付手術費用。此後他又賣掉北京大茶葉衚衕19號住宅,經濟壓力才告解除。

1954年,張重威購得今睦南道112號住宅。房主原為木材商王世明,是歌唱家李光羲的岳父。1956年,政府對私營企業採取「贖買政策」,張重威開始吃「定息」,生活反倒穩定下來。他把家事盡皆交給夫人,只管讀書賞畫學問,身體竟奇跡般地康復。他不但去北京逛了書店,1965年還暢遊大江南北。1975年,張重威因白血病在天津去世。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為其撰寫了碑文。去世之前不久,張重威曾作詩詠懷:「終年無客常閉關,終日無事心自閒。萬卷圖書消永晝,結廬人境似深山。」「範家天一築高樓,世守能藏幾百秋?到底散亡終不免,台存鳳去跡空留!」

張重威以字行世,語出《論語》「君子不重則不威」。他早年自號潛園,取《周易》「潛龍勿用」之意。手術後又自號默園,寓緘默退隱之意。今睦南道 112號,就是他的默園藏書樓。

張氏家族受張丙炎影響,多有雅好收藏者。張重威14歲起在琉璃廠購買古籍,此後孜孜以求逾半世紀。他一生簡樸,然愛書如命,為之不惜重金。20世紀 60年代中期,默園藏書積至四萬余冊。

張重威治學承乾嘉余緒,講究訓詁和義理,方法上注重考據。他藏書首先是追求實用,然後才兼顧鑒賞,故所藏以四部常用古籍及工具書為主,皆是傳統治學孔需之籍,與佞宋膜元者不啻霄壤。張家璩總結默園藏書有三個特色:一是默園先生治清史,戮力搜求清人別集;二是為研究《水經注》,各種傳世版本蒐羅齊備;三是廣收珍稀影印叢書,如《古逸叢書》《南畫大成》等。此三者皆可看出其治學的藏書指歸。

默園藏書雖不汲汲於珍善,但因總量龐大,佳本亦復不少。如今藏南開大學圖書館的《孤樹裒談》,為明萬曆游樸所刻五卷本,有周星詒、吳重熹、張重威題跋,又經吳重熹、張重威、劉明陽遞藏,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張重威跋之雲:「乾隆間四庫館所採進者乃原刊本,未考證此本也。今原槧本固不可見,即此萬曆重刊本亦稀如星鳳。」又如默園所藏《對琴全稿》,乃乾嘉名儒汪棣手稿,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未著錄的孤本。默園藏書另有百餘部明代和清初精刻本及殿版,包括乾隆初印《西清古鑒》等,故常到默園賞書的周叔弢云:「開卷便有驚人之處!」所藏多鈐有「儀徵張重威藏書印」「張重威印」「晚讀書齋」等。


孤樹裒談五卷 (明)李默撰 明萬曆二十年(1592)游樸刻本 周星詒 吳重熹 張重威跋 南開大學圖書館

默園圖籍和文物,丙午之際均被抄沒。幸運的是它們不僅躲過劫火,最後竟得珠還合浦,如今尚存三萬余冊,藏於上海後人之處。1985年春,上海圖書館顧廷龍、潘景鄭,應張家璩之邀曾訪問默園特藏。

張重威藏書生前身後均有散出,其日記里有跡可循。如 1962 年 11 月 28 日雲:「鑄禹看余藏書,商選善本十餘種,為南大圖書館介紹,談至晚飯時去。」鑄禹為金石鑒定家朱鼎榮(號鑄禹),時在南開大學供職。因難見日記全貌,這次交易是否成功不得而知,但藏書已零星轉讓當是事實。又所藏《大清實錄》,本為清廷大內檔案,溥儀在偽滿洲國時,影印甲、乙兩種版本各百部。甲種本比乙種本開本略大,封面用皇室專用黃緞,裝幀極為考究。經琉璃廠書賈魏廣洲遊說,張重威購入一套甲種本,結果物稀為貴成為珍藏。張重威去世後,家人遵其遺言將其讓給天津歷史研究所。

關於默園藏書的編目,今存有《默園殘存書目》一冊,張重威丁酉(1957)孟春手編。此目不分卷類,僅記書名冊數,是備查的檢索目錄。外封有「重威自注」,可覘默園散書過程,故全文錄下:「余藏書無多。壬辰北返,以貧病交侵,在津以賤價售出《四庫珍本》一部、《六十種曲》一部、《南畫大成》一部。癸巳病篤,醫藥無資,又售出《四庫珍本》一部及《四部叢刊初二三編》、百衲《廿四史》各一部。旋復售出五局合刻《廿四史》、阮刻《皇清經解》、粵刻《通志》,皆論斤計價。是年大病初愈,又售出《四部叢刊初二編》一部。丙申夏季,二女赴滬運回寄存友人家中之書,竟為人盜去《影印宋本孟子》《石渠寶笈》《故宮書畫集》《(故宮)名扇集》各一部。其餘書籍多不記憶。書之聊以志余平生之書劫而已。多藏必厚亡,老子所誡。身外浮雲,無足珍惜。敬告後賢,此亦殷鑒!」

張重威先生不僅是古籍收藏家,更是書畫收藏家。他經手的書畫,質量遠超藏書。近二十年拍賣會上,默園珍藏略有顯露,如元代黃公望《溪山雨意圖》,明代仇英《赤壁圖》、莫是龍《仿趙大年江鄉小景》、李流芳《書畫合璧》,清代弘仁《山水冊》、王原祁《仿黃公望山水》、曹夔音《法諸家山水冊》、奚岡《山居靜遠圖》等,其中多有清代宮廷珍跡,經溥儀之手流出者。如仇英《赤壁圖》,2007年以7952萬元拍出,創當時中國繪畫藝術品成交紀錄。此卷400餘年遞藏清晰。最早歸屬晚明張修羽,距仇英的年代不遠。經張的後人張孝思續藏,轉到康熙三子允祉之手。1922年溥儀以賞賜溥傑為名攜出,輾轉流入間為張重威所得。周叔弢曾縱覽張重威藏畫,認為以倪驤、黃公望、仇英最佳。其他珍品尚有唐代楊昇《峒關蒲雪圖》、明代陸治《歸去來辭圖》等。默園藏畫多有「儀徵張重威鑒藏書畫印」「重威鑒賞」等章。

自1953年手術至1966年被抄家,張重威坐擁書城,默默開啓學術生涯。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版本目錄學、《大清實錄》和《水經注》三方面,這在《默園日記》中有充分體現。日記1954年1月1日起,1966年8月23日止,毛筆工楷33冊,總約180萬字,內容涵蓋經史子集、文字音韻、金石碑帖、文物字畫、版本目錄等方面,堪稱珍貴的學術史料。這部日記落實政策後發還31冊,最後2冊據說因張重威暢遊大江南北,記錄了新中國建設成就,被有關部門調閱,遂至下落不明。

張重威做學問一絲不苟。僅甲種本《大清實錄》他就細讀三遍,將有關「文字獄」的史料盡皆摘出,參證清人別集和筆記的記載,把研究心得寫入日記。酈道元《水經注》校勘,更是張重威的學術著力點。清代《水經注》研究,以全祖望(字紹衣)、趙一清(字誠夫)、戴震(字東原)最為有名,然戴氏校本世謂竊自趙一清,後又有謂戴皆襲全祖望者,遂成酈學史上最大公案。張重威匯集當時《水經注》全部版本,在日記和書眉寫下大量校記。他互校諸本之後認為:「魏默深、張石洲、楊惺吾諸家譏謫東原偽托《大典》之說,可以毅然論定其不誣矣。至於謂東原盜襲誠夫,然亦確有出於東原之自行考訂及根據歸有光之校本者,不能指為潤色也。又有校補之處確為全氏、趙氏及各家校本之所無者,王氏各校已經說明。」這裡謂王氏各校,指王國維《批校水經注箋》。張重威的校勘辨析,釐清了諸家之間的錯綜關係,中肯地總結了各自得失,使得「百數十年之癥結渙然冰釋」。

張重威的著述,印行者僅有《釋馬》一冊,時間在1949年之後。其《水經注》研究,張家璩寫過《默園〈水經注〉校勘記跋稿》予以介紹,刊於《學林漫錄》第八集。張重威對恩師著述倒是盡心,不但推動劉師培《劉申叔先生遺書》出版,1963年尚以「儀徵張氏默園」名義自費排印了沈兆奎《無夢庵遺稿》。

張重威一生交遊廣泛,除了工商金融界人士,餘大都是文化界名家。20世紀30年代,北京有個與林徽因客廳並稱的文化沙龍譚家魚翅會,首屆舉辦時,張重威即其成員之一,其他如楊蔭北、曹秉章、傅增湘、沈兆奎、張允亮、涂鳳書、周肇祥、袁勵准、趙鈁、陳垣和譚祖任,均是京城文化界翹楚。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云:「玉生儷體荔村詩,最後譚三擅小詞。家有籝金懶收拾,但傳食譜在京師。」詩中譚三即譚祖任,是譚家菜的創始人。玉生乃其祖譚瑩,荔村指其父親譚宗浚,祖孫三代皆藏書。從名單可以看出,所謂魚翅會並非為吃,文化交流才是根本。

晚年居津期間,張重威與藏書家和文獻家來往更多,與他同住五大道的就有盧弼、張叔誠、周叔弢、翁之憙、姒艮成等,此外與趙萬里、顧廷龍、陳乃乾、謝國楨、王欣夫也交流密切。

2020年3月31日於飽蠹齋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