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湘和涉園—天津藏書家之十六
陶湘和涉園—天津藏書家之十六
王振良
在天津市和平區黃家花園,有一片著名的三角地,由成都道、西安道、山西路合圍而成。老天津人耳熟能詳的禎源里和小貓飯店,就都矗立在這片三角地上。2007年,三角地的舊樓房多被拆除,改為綠地,多年後建起新洋房,原來成片的歷史建築,如今幸存下來的只有藏書家陶湘的藏書樓——涉園。
一
陶湘(1870-1940),字蘭泉,號涉園,江蘇武進人、著名金融家和藏書家。他1922年至1934年寓居天津,從事藏書、校書、刻書活動,在天津文化史上寫下精彩的篇章。
武進陶氏先祖名陶人群,官福建邵武府知府,明朝萬曆年間與常州名儒劉養心聯姻,乃由江蘇溧陽縣義笪村遷至常州(武進),世居著名的青果巷。六傳至陶湘高祖陶夢麟,清太學生。曾祖陶登瀛,嘉慶舉人,安徽天長縣知縣。祖父陶世贊,字小洲,候選州同。大伯父陶錫蕃,字菊存,浙江瑞安縣知縣。二伯父陶錫祺,字銓生,歷任山東萊蕪等地知縣、臨清直隸州知州,以治河功保升府道。父陶恩澤,字晉甫,浙江淳安縣知縣,兼襲雲騎尉。陶恩澤有六子:陶珙、陶湘、陶瑢、陶珩、陶鎔、陶洙。
陶湘生於清同治九年七月十七日(1870年8月13日)。他幼年隨父宦游,在浙江德清讀書,穎悟過人,涉目成誦。後來過繼給二伯父陶錫祺為嗣。光緒五年(1879),陶湘隨養父來到山東恩縣,跟從寄食的族兄陶鈞考覽六經,探綜群緯,剖謬判疑,打下了扎實的文獻學功底。
光緒十五年(1889),陶湘得以補大興籍博士弟子員生,次年保送鴻臚寺序班。光緒十八年(1892),改官同知並捐五品職銜,投效山東黃河河工,因績效卓著得到山東巡撫福潤的保奏,諭准分發浙江候補知府,薦升道員並加三品銜,在浙江、直隸兩省候補。其後,陶湘歷任京漢鐵路北路養路處、機器處總辦,京漢鐵路行車副監督,查辦江西、安徽鐵路委員等。光緒三十一年(1905),京漢鐵路全線告成,盛宣懷、袁世凱、張之洞聯合奏保陶湘獎勵二品銜。光緒三十二年(1906)郵傳部成立,陶湘調至該部出任京漢鐵路全路副監督。宣統元年(1909)誥封資政大夫。鑒於國事窳敗,陶湘欲退出官場,旋經盛宣懷轉圜,委以上海三新紗廠總辦,自此由政界轉入商界。
1912年民國肇基,實業和金融漸為世重,陶湘以「精覆廉能」,先後被公推為上海輪船招商局董事兼天津分局經理,漢冶萍煤鐵廠礦公司董事,財政部薦任上海中國銀行監理官,山東中興煤礦公司董事,天津華新、裕元、北洋紗廠經理,山東魯豐紗廠常務董事等。接著他又投身金融界,兼任上海中國銀行監理官,天津、重慶中國銀行經理,北京、上海交通銀行經理,在交通銀行總管理處負責清理舊賬事宜等。
二
清帝遜位之後,陶湘先在北京安頓,1922年全家遷津,寓居河南路(今奉化道)等處。1932年,受陶湘之子陶祖椿委託,天津樂利工程公司荷蘭籍建築師樂倫森,為陶湘設計了倫敦道住宅(即今成都道14號),此即聞名遐邇的涉園。
1933年陶湘遷入新居。這是天津少見的立體主義風格建築,也是當時為數不多的鋼混結構住宅,原佔地面積421平方米,建築面積497平方米(現存390.737平方米)。建築依據用地範圍和功能分為三個院落,一個主院和兩個附院。起居室和客廳為兩層躍層式,二層設有內挑平台,可俯視客廳並通後面餐廳。起居室設有落地窗和橫向長窗。二樓書房設有轉角窗,三層和四層為臥室。樓梯間為半圓形,頂部突出於三層以上。2013年,成都道的陶湘舊居作為天津五大道近代建築群組成部分,被國務院公佈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陶湘平生逐利於實業和金融,然養家糊口之余,所入都花到圖書收藏和校刻方面,被推譽為商界之雅人。陶湘藏書之嗜,發蒙於其兄陶珙。珙積書數萬卷,湘受其熏陶,對書亦發生興趣。清光緒、宣統間,陶湘即開始廣泛蒐羅圖籍,初以明人集部及清代野史為主,其後旁及抄本、校本、稿本,上溢至宋槧元刊,遇有孤本秘籍,往往不計其值。他先入繆荃孫門下,後又結交傅增湘等,這些藏書大家的指導和熏陶,使他藏書的品位更加精進。陶湘嗜書非徒附風雅,而是少數得其三昧之人。
1929年,陶湘居津期間,應故宮圖書館館長傅增湘之聘,出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專門委員,同時應聘者尚有陳垣、張允亮、朱希祖、盧弼、余嘉錫、洪有豐、趙萬里、劉國鈞、朱師轍等,十人中唯陶湘是來自商界的雅人。1932年,陶湘辭去工商各職,專事圖書校讎刊刻。1934年在上海購宅長住,但仍不時北上津京探親訪友。1939年適居上海,其時抗日戰事正殷,他得知兒輩擬為其慶古稀誕辰,乃以國難未紓為由極力勸止,並將壽筵之資捐與上海災童教養所。1940年2月7日,陶湘因病辭世。
據傅增湘《故宮殿本書庫現存目題詞》記,陶湘涉園藏書盛時達30萬卷,躋身於近代藏書大家之列。台灣學者蘇精在《近代藏書三十家》中,論及陶湘藏書的特色:「他為人樂道的書癖:第一不重宋元古本,而以明本及清初精刊本為搜求大宗;第二嗜好毛氏汲古閣刊本、閔氏套印本、武英殿本、開花紙本等,所藏都是海內之冠;第三藏書講究完美無缺,尤其重視裝潢的美觀。」
明毛晉汲古閣所刻書約600余種,陶氏百計搜求,收得500餘種。閔刻、凌刻之書,其藏目有137種,其中帶圖之戲曲《紅梨記》《西廂記》《琵琶記》《繡襦記》《幽閨記》等,均為傳世稀品。所藏明萬曆程君房刻本《程氏墨苑》八卷本(另有十四卷本),係初次刷印,五色套版,精美絕倫。清代武英殿刻書多用開化紙,這種紙產自浙江省開化縣,用楮皮、桑皮、三椏皮混合製成,色白如玉,質地細膩,沒有紋絡,又被諧音作「開花紙」。陶湘酷嗜「開花紙」殿版書,搜藏多達500余種,超過內府所儲的同類書,一時遂有「陶開花」之稱。陶湘嗜藏的版本,很多當時不為世重,而今已無一例外進入善本行列,讓人不能不佩服他的超前眼光。為了廣搜圖書,陶湘甚至與傅增湘、董康等,在北京開過蟠青書室。
三
陶氏不但精於鑒藏,而且在刻書方面貢獻甚巨。他在清朝宣統年間,即致力刻書印書,但大舉從事則是在遷居天津之後,無論是校勘質量還是刻書數量,均遠邁同時校家和刻家。
陶湘校勘、刻印的著名典籍有:1922年刻印《續刻雙照樓宋元本詞》,與吳昌綬刻印之《雙照樓宋元本詞》一並行世;1922年刊印繆荃孫藏明抄本《儒學警悟》,其書光緒十八年(1892)由賈人從山西搜得,後為繆重金購藏;1924年至1928年影刻《托跋廛叢刻》10種;1926年至1927年影印《涉園影印六種傳奇》;1926年至1931年影刻《喜詠軒叢書》;1927年影刻宋咸淳本《百川學海》,缺卷後據明弘治華氏覆宋本摹補;1929年刊印《涉園墨萃》12種;1930年至1931年影印《百川書屋叢書》;1931年影刻汲古閣寫刻本《松陵集》等。因為刻書工藝講究,故此常有人委託陶湘代刻圖書,如代張宗昌刻印的《唐開成石壁十二經》,代潘復刻印的許鴻磐遺著《方輿考證》等,均為民國印本中之佳槧。
整理和傳刻北宋李明仲著《營造法式》,堪稱陶湘的一項文化壯舉。該書初刻於北宋,對研究中國古建築極為重要,然行世者均據南宋刻本傳抄,錯誤百出且各有殘缺。1919年,朱啓鈐到江南圖書館訪書,獲見嘉惠堂丁氏影宋全本,乃縮付石印以廣其傳,可是研究者很快發現,這部抄本也是魯魚亥豕,因而朱啓鈐冀望恢復北宋崇寧本原貌。此事最後由陶湘接手,傅增湘、羅振玉、祝書元、郭世五、闞鐸、吳昌綬、呂鑄、章鈺、陶珙、陶洙、陶祖毅等名家,都應邀參與了該書整理,以諸多抄本和類書對「丁本」反復校勘,補得脫誤數十條。陶湘為了呈現北宋本原貌,在內閣大庫散出的廢紙中,覓到崇寧本殘頁,遂按其版式字體,請高手摹寫鏤版;圖樣則請著名匠師賀新賡等繪成界畫,據圖製作模型,以考專門名詞演變;原書有兩卷彩畫圖樣(抄本皆墨色),特邀色印大家郭世五以古法監印,多者試印至十餘版方滿意。1925年「陶本」《營造法式》刊行,學界以為校勘完備,印制精良,彩色套印尤為創舉。日本建築家關野貞博士和英國漢學家葉慈博士,都很快發表了關於《營造法式》的研究成果。
陶湘購書、藏書、刻書不計成本,以致除卻「陶開花」雅號,他還為中國藏書史貢獻了三個名詞。
一是「陶刻」(亦作「陶本」)。據統計,陶湘一生刊刻書籍約250種,其中絕大部分完成於寓津期間。陶湘刊刻的圖書紙幅闊大疏朗,紙張潔白如玉,用墨猶如點漆,字體清秀悅目,裝訂整齊端方,見之則愛不釋手,閱之則氣爽神清,被藏書史家推譽為「陶刻」。陶湘身後半個多世紀,所刻之書已被視為「新善本」。
二是「陶裝」。陶湘藏書講究裝幀,每有嘉冊到手,都要重付裝潢,藏書界乃稱其過手之書籍為「陶裝」。藏書家傅增湘在《涉園藏書第一編序》中述之曰:「被以磁青之箋,襲以靛布之函,包角用宣州之綾,釘冊用雙絲之線,務為整齊華煥,新若未觸。有時裝訂之錢,或過於購求之費而毫不知吝,故持書入市,一望而識為陶裝者。」
三是「陶氏書套」。陶湘對書愛護備至,稍有破損即覓良工修補,還親自設計了月牙式四合書套。這種書套選工極嚴,縫稜不苟,書林譽之為「陶氏書套」。據陶湘之孫陶宗謙回憶,凡是祖父新購來的圖書,都集中在奉化道宅院裝潢和修補。聘請的工匠有位楊永維,人稱「小楊子」,是天津文廟的裱糊行家,陶湘的書套大都出自此人之手。
陶湘個人的著述也甚多,主要是《陶氏書目叢刊》15種,包括《陶氏書目叢刊》《涉園所見宋板書影》《清代殿板書目》《武英殿聚珍板書目》《武英殿袖珍板書目》《明吳興閔板書目》《明毛氏汲古閣刻書目錄》《明代內府經廠本書目》《昭仁殿天祿琳琅書目前編》《昭仁殿天祿琳琅書目續編》《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目錄》等,大都是他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任職時的成果。
四
除了涉園之外,陶湘藏書處尚有百川書屋之名,以其藏有宋版《百川學海》而得名。陶湘的藏書印,主要有「陽湖陶氏涉園所存書籍之記」「陽湖陶氏涉園藏書」「百川書屋」「涉園珍秘」「蘭泉」等。
陶氏購書藏書刻書,花去大量錢財。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詠之雲:「以類求書書不同,巧於棄取紹陶公。藏書豈若傳書久,欲散家資養刻工。」在實業界和金融界,陶湘任職時間不算短,收入自然非常可觀,但仍舊難以維持其購書、裝書、刻書的龐大開支。
居津期間,陶湘的生計即出現問題。最遲在1931年,涉園藏書已被迫散出。據雷夢辰《近代天津私人藏書述略》記載,其大宗藏書售出有:殿版開花紙本100余種,1933年以四萬元售與北京文友堂書店;又殿本開花紙本一批,售與北京文來、直隸兩書店;叢書574種27000冊,以十萬元售歸日本京都文化研究所,其中包括宋刊《百川學海》與明抄《儒學警悟》,該所《漢籍書目》之叢書部分即陶氏舊藏;殿版書中的平定各省方略20種,售與廣東中山大學圖書館等;又100餘種殿版開花紙書,售歸北京魏麗生,魏又以三萬元轉給溥儀;汲古閣和閔刻、凌刻之書,售歸偽滿洲國銀行總裁榮厚,榮氏特辟「萃閔室」儲藏,後又以萬元轉給溥儀。溥儀所藏現多歸遼寧省圖書館。
陶湘遷居滬上之後,繼續售書解困。鄭振鐸購得明萬曆彩印本《程氏墨苑》、明萬曆刊本李卓吾評傳奇五種。所藏藝術珍籍如《方氏墨譜》《墨海》《十竹齊齋箋譜》等,抗戰初期亦轉手他人。抵押於鹽業銀行的明刊本明人文集80種,後轉歸南京中央圖書館,現藏台灣中央圖書館。新中國成立後,陶湘之子陶祖椿,將家藏售余圖書通過陳叔通捐給北京圖書館,原本存於交通銀行的書版也化私為公。
陶湘的藏書樓涉園,1949年後成為大雜院。周邊歷史建築拆遷時,這裡的居民也隨之遷出,至今仍處於閒置狀態。現在,兩側的現代建築已拔地而起,舊時涉園的窄窄正立面,似乎已淹沒在都市的喧囂聲里,如果不是有熟人指引,匆匆走過時甚至很難發現成都道14號的存在。
本文原刊今晚報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