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與書髓樓—天津藏書家之十二
徐世昌與書髓樓
—天津藏書家之十二
王振良
民國時期天津藏書家中,官位最高者當屬徐世昌。他出身清代翰林,後來成為民國總統,以「文治」著稱於世。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號菊人,又號東海、弢齋等,天津人。徐氏傳為明初中山王徐達之後,遠祖明中期由浙遷津,到徐世昌已是第十三代。他清咸豐五年(1855)九月十三日生於天津東門裡二道街(一作河南衛輝府城曹營街)。光緒十二年(1886)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兼充國史館協修、武英殿協修等。徐世昌光緒四年(1878)即與袁世凱拜盟,漸成為其主要策士。隨著袁的發跡,徐亦官至軍機大臣、東三省總督、郵傳部尚書等。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退居河南輝縣水竹村,未久即出任國務卿。1918年10月,被選為大總統,倡導和平施政方略。這種文治思想雖順應民意,但在武夫掌權背景下,亦難有大的作為。1922年6月,徐世昌辭總統職務,由心腹王懷慶護送歸隱天津。
徐世昌在北京時,賃居過八角琉璃井路北、北門內四牌樓東衚衕、宣武門內兵部窪等處。宣統元年(1909)以「積老患病」開缺,旋回京任郵傳部尚書,住進鐵營衚衕,因南北通東四牌樓五條和六條,故徐世昌《韜養齋日記》稱之為「東四牌樓五條衚衕新居」。鐵營衚衕3號和10號,皆為唐紹儀所贈,徐氏遷居3號後改稱弢齋,其書髓樓、退耕堂、歸雲樓、海西草堂及衝和齋等書樓或書房,都在這兩處宅院裡。
徐世昌回到天津,暫住十弟徐世章意租界宅。此前一年,他以徐弢齋名義在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購下漢森洋行9畝宅地。這裡原有樓房一所,又增建書髓樓以藏圖籍。1922年9月10日,徐世昌遷入新居。院內除了花園,有隙地開畦種菜,遂成名副其實的退耕堂。徐氏常身著短衣、手執農具立於田間。此景被拍成照片刊諸報端,題名《退耕圖》。1927年,徐世昌又以「寶墨堂徐」名義,購得英租界牛津道(今新華路)15畝地,建起獨立住宅九所,安頓遠近族親。最大一處佔地逾6畝,有局部三層西式樓房一幢,亦稱作弢齋,由徐氏長孫徐延東居住,現門牌為新華路255號。
藏書、讀書、編書、刻書,還有吟詩、作畫、寫字、會友,這是徐世昌的日課,他為此寫下「半日讀書半日靜坐之齋」匾額以自況。徐氏的《藏書詩》,可大體反映其在津生活:「藏書十萬帙,所讀能幾何?黃農上古世,存古已無多。唐虞開治化,經籍始訪羅。……我堂名退耕,我樓名書髓。校書蓬萊歸,插架分圖史。宋刊與元槧,古墨殊可喜。……校讎聚群彥,陳列勤十指。可以教孫曾,可以惠鄉里。耄年不廢學,僻居獨樂此。」
徐世昌科舉起家,畢竟是知書之人,故仕宦余暇藏讀未廢。關於書髓樓藏弆總量,文獻記載頗為懸殊,有八萬卷、十萬卷及數十萬卷之別。即以八萬卷而論,數字也不算小。書髓樓宋元古本無多,不為當時藏家所重。其實徐氏長期官居高位,宦囊尚稱豐裕,聚書亦自方便,藏書質量並不低。據鄧之誠《五石齋文史札記》載,他1951年瀏覽《書髓樓藏書目》,蹤跡徐氏所藏清初人詩集,認為「順康人詩集約四百種,佳者十餘種」。照此比例推算,徐氏書目著錄的佳善本當近二百種,即使當時藏家如林,這個成績也是不錯的。而且,此目僅收普通古籍,並不包括徐氏日記所雲「京寓所存宋元板書二箱」等。
國家圖書館今存《永樂大典》「智」「制」「易」三冊,都鈐有「弢齋藏書記」。三書1919年由葉恭綽購自倫敦,1932年後歸於徐世昌,後被天祥市場永和書局無意中收得,售給北平圖書館顧子剛,1950年捐北京圖書館。故宮博物院今存李日華藏本《十七帖》,學者張伯英許為法帖「第一」。此本題跋滿卷,印章更多達71方,首末頁分別鈐「弢齋鑒藏」「鞠人心賞」之印。徐氏藏餘「文革」時遭查抄,被故宮博物院收得部分,此本或在其中。又1916年藏書家徐坊去世,留贈宋版《尚書》給徐作為紀念。此外,徐氏所收名家稿本不少,如葉時晰《越雪初集》《越雪次集》清稿本,朱彝尊《明詩綜》手稿本,陳三立《七竹居雜記》殘稿本等,都堪稱書中之白眉。
徐世昌幕賓賀葆真,常年為其打理內務,購藏整理典籍,編輯刊刻圖書等。賀葆真字性存,直隸武強人,也是藏書家,徐氏日記留其行跡甚夥,如「(高翰生)書二箱已運來,托性存代為檢查」之類。徐氏有《簡賀性存》詩,對他的文獻功底稱譽有加:「萬軸牙簽費校讎,百花深處隱書樓。文章宗派承先業,目錄名家接勝流。獨慨荊駝存逸史,續將風土記深州。儒門世德清芬遠,小阮才華邁應劉。」
1930年,徐世昌委託賀葆真、許海帆等編成《書髓樓藏書目》八卷,1935年鉛印出版。這是書髓樓所藏普通古籍書目,按四部分類,著錄書名、卷數、撰者、版本等,收經部400種、史部1000種、子部800種、集部5000種,總計超過7200種,數量頗為可觀,間有稿抄本及明刊本,主體則是清人詩文集。郭則沄序此目雲:「聚瑤簽於顧海,四庫失收;序珍籍於徐樓,千文代紀。……廣搜藝囿,遍挹文江。集金題錦躞之華,極紫字丹書之賞。」全篇出以四六,描述雖多誇飾,但也可略覘徐氏藏書之盛。編目竣事之際,徐世昌賦詩以謝賀氏:「淡泊終懷無與儔,煩君為我典書樓。眼中白黑分知守,案上丹黃費校讎。簽帙縱橫十萬卷,古今鎔鑄幾千秋。裒然編目成書後,海上虹光射鬥牛。」徐氏另輯有《晚晴簃所藏清人別集目錄》4冊,著錄清人別集2700餘種。
天津藏書家中,盧靖、盧弼、陶湘、金鉞、胡宗楙等,均以刻書有名於時,其中還應加上徐世昌。不過與諸家細校精刊不同,徐氏所為頗受詬病。
徐世昌力倡顏李實學,故藏書偏於實用,刻書則是其思想之延伸和實踐。徐氏任總統時,設有承辦公府刻書處,專門刊印徐氏之書。這個刻書處後來更名,就是著名的文楷齋。1919年,徐氏動議影印《四庫全書》,可惜計劃最後擱淺。退隱天津後,徐世昌又召集一眾文人,在北京班大人衚衕(今育芳衚衕)設徐東海編書處,由周肇祥、陳筱山負責。1924年起,徐氏組織編纂刊行有《清儒學案》《晚晴簃詩匯》《大清畿輔先哲傳》《大清畿輔書徵》《新元史》《顏李叢書》《恕谷語錄》等典籍,影印出版白雲觀藏明正統本《道藏》。他還捐資編成《中州文獻叢書》,為保存河南文獻做出實績。徐氏所刻之書,《書髓樓藏書目》附錄有 24種,以部頭大、品類多為特色。
徐世昌刻書歷來評價有限。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云:「文學彬彬大小徐,選詩當代石倉具。別裁初刻同前轍,猶勝壬秋一字無。」這裡是說徐世昌、徐世章兄弟編書,多襲蹈前人之軌跡,效明代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而作《晚晴簃詩匯》,與清代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有合轍之處。但即便如此,其以文存史的功績還應肯定,故雲「猶勝壬秋一字無」,勝過空洞傳續學術的王闓運(字壬秋)。高凌雯《志余隨筆》的批評更為激烈:「徐公聘修《畿輔書徵》,蒐集天津人著作幾達三百種,不為不多。但成書迫促,紕繆叢出,遂有百孔千瘡之憾。」高氏甚至警告說:「至改竄前人書序,隨意刪潤,有如塾師為學僮評文,則更近於輕率。鄉人讀其書,當參校原本,毋為所誤也。」當代學者則認為:「徐氏所刻之書雖不足稱道,但當彼之時,能刊刻如此巨製,對我國古代文化的傳播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亦為士林之善德。」這應該是持平之論。徐氏刊書問題出在貪多求快。其實在編纂過程中,其所付心血頗多。如1931年始編的《清儒學案》,每篇都由徐氏審讀定稿,直至1939年告竣。徐氏日記中,相關審稿記錄就有千餘處。所以此書印行之時,徐氏雖病入膏肓,但仍欣悅不已。
徐氏刊書內容雖遭物議,但書品大都上乘,這與督刻者賀葆真有關。徐氏有擬刻之書,多會找賀氏商議,而賀也十分盡責。刊刻《大清畿輔先哲傳》時,學者王樹枏推舉匠人分刻,但字體不太美觀,賀氏命毀版另刻,由此開罪於王樹枏。王遂在徐處說賀之長短,幸好賀確實真心任事,並未失信於徐。此後徐刻《晚晴簃詩匯》《明清八家文抄》《古余薌閣詩集》等,仍由賀氏操辦,確保了質量。
典籍圖書之外,徐世昌藏畫亦多精品,如沈周《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八大山人《河上花圖》等。徐氏還嗜藏端硯,曾墨拓各硯花紋題識,彙成《百硯譜》刊行。
林文龍藏退耕堂詩集賈廷琳批註本
徐世昌個人著述,《書髓樓藏書目》附有31種,即使除卻雇人編寫者,徐氏自著仍近20種,如《水竹邨人集》《退耕堂詩集》《歸雲樓詩集》《海西草堂詩集》《歸雲樓題畫詩》《退園題畫詩》《竹窗楹語》《藤墅儷言》《弢齋述學》等。徐氏今存詩約5000首,其間亦有可誦者。如《新秋即事》云:「夜涼初聽蟀,午燥尚鳴蟬。窗靜數聲雨,畦分一脈泉。煙雲弄柔翰,風露得清眠。九曲屏風外,青山臥榻前。」寫景如畫,意境綿遠,堪稱佳什。徐氏所作楹聯,據載有上萬副。1934年八十誕辰,他在英租界舉行慶典,撰寫數百楹聯、條幅以贈來賓。
徐世昌托身租界期間,生活簡樸無奢,每餐僅葷素各一,來客人也很少加菜。作息更是規律,年過八旬仍很強健,故喜談養生之道,還吟有「八十老翁頑似鐵,三更風雨採菱歸」之句。
1933年以後,華北局勢日益阽危,日方兩次通過曹汝霖,想請徐世昌出面組織傀儡政權,都被他嚴正拒絕。1938年,徐氏以腎病尿血,醫生建議到協和醫院手術,因擔心蹈吳佩孚後轍,他未敢貿然赴京。1939年6月5日,徐世昌在天津退耕堂寓所去世。北京《新民報》翌日刊出治喪日程:6月6日辰時大殮,7日接三;7月2日成主,3日受吊,4日辰時移靈「英租界牛津道南頭弢園別墅」。徐世昌浮厝牛津道三四年之後,葬於馬場道英國墓地。1950年移天津北倉公墓,刻石曰「水竹邨人之墓」。
徐世昌為官日久,處世穩健圓融,張伯駒《續洪憲紀事詩補注》詠云:「利國無能但利身,虛名開濟兩朝臣。笑他藥性如甘草,卻負黃花號菊人。」雖說語含諷喻,但徐氏畢竟全了晚節。
徐世昌藏書是陸續散佚的。光緒三十三年(1907)直隸圖書館籌建,時任東三省總督的徐氏在嚴修帶動下捐出大量書籍。1922年徐氏下野來津,北京書髓樓所藏一分為三:普通本賣到隆福寺修綆堂,各種清人詩文集留存原處,古籍和書畫精品則移至天津,置於書樓以供賞玩。
徐世昌離京時,嗣子徐緒直夫婦留守舊宅。徐緒直長子徐延東,到天津隨侍徐世昌;次子徐延同,則留北京照顧父母。20世紀50年代初,徐緒直、徐延同均已去世,徐延東迎母親丁氏到天津。京邸藏書急於清理,徐家再次找到修綆堂,店主孫誠儉深恐文獻散失,遂找中國科學院范文瀾先生商量。經孫、范居間聯繫奔走,這批清人著述捐至中國科學院圖書館。
天津書髓樓藏書則境遇蹇仄。1939年徐氏去世未久,沽上遭受罕見水災,所庋損失甚巨。1941年和1947年,泰安道宅拆售給他人,劫餘藏書遷至新華路弢園。20世紀50年代,徐延東子徐保釐、徐保慈等又賣掉弢園,遷居洛陽道積善里(今洛陽道23號),此時藏書尚有十餘樟木櫃,包括徐氏日記及手稿等。除卻書髓樓收藏的珍籍,這批書里也有少量後人所購讀本,如商務印書館的翻譯小說,寶文堂的各種唱本,還有花花綠綠的畫報等。1966年「破四舊」,徐家擔心引火燒身,乃將洋裝書撕掉硬殼,賣給南海路廢品收購站;徐氏日記及線裝書籍,則由徐保釐夫人出面,找到附近的第三十四中學,請紅衛兵拉走交公,部分轉入天津圖書館和天津社會科學院圖書館。20世紀80年代落實政策,徐氏日記幸運地回到後人手中,現已公開影印並整理出版。
徐世昌藏書也有散入民間的。2011年,陳三立《七竹居雜記》手稿,現身天津國際拍賣公司今古齋春季古籍拍賣會,殘存三、四兩卷,鈐有「弢齋藏書記」。同年,有人在天津瀋陽道古玩市場淘得道光丁酉(1837)白紙精印本何傳瑤《寶硯堂硯辨》,鈐有「索綽絡氏家塾之章」「共讀樓珍藏」「退耕堂藏書記」「霜華室藏」等印,知此書先屬藏書家國英的共讀樓,再轉徐世昌的退耕堂,又歸天津藏墨名家黃大維的霜華室,後來才流入瀋陽道古玩市場。
2021年3月22日於負晴軒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