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人家族與藏經閣—天津藏書家之十一

李善人家族與藏經閣

—天津藏書家之十一

王振良

天津市河西區徽州道29號,人民公園的東南隅,有一個約二百平方米的小院,徑荒階綠,鐵門長扃。在小院的正中,有一座飛檐翹角的傳統建築—藏經閣。這裡就是天津著名的延古堂李氏藏書樓。在近代的天津,雖然並不缺乏具有全國影響的藏書大家和名家,但他們大多是寓居津門而籍貫別屬,如江安傅氏(增湘)、德化李氏(盛鐸)、沔陽盧氏(弼)、長洲章氏(鈺)、金華胡氏(宗楙)、至德周氏(叔弢)、武進陶氏(湘)等。當時,真正著籍天津的藏書家屈指可數,因此延古堂李氏在天津藏書史上也就有了特殊意義。

延古堂李氏是「天津八大家」之一。據清宣統元年(1909)纂成的《延古堂李氏族譜》(1935年鉛印出版)記載,李氏原籍江蘇崑山(今江蘇省崑山市)禮賢村,始遷祖名叫李大綸。他康熙年間來到天津訪友,遂在城裡置產落戶,家族逐漸繁衍興盛。李氏一族樂善好施,事跡在天津邑志中多有記載,但使李家獲得「善人」之稱的,則是李大綸的六世孫李春城。

李春城(1826-1872),字築香,清咸豐元年(1851)舉孝廉方正。他早年居官十餘載,然後歸里專營鹽業,乃成津門巨富。李春城熱心公益,參與創設寄生所、禦寒社、義塾等慈善機構,又對廟宇大事佈施,每年冬季均施衣捨粥,接濟貧寒之家和來津難民,由此贏得了「李善人」之稱號。李家在津的最早居所,在老城北門裡戶部街,李春城一支則住東門裡冰窖衚衕,清末創編的《天津地理買賣雜字》中因而有「高台階,華家門,冰窖衚衕李善人」的說法。

李氏家族的堂號稱作延古堂,遷津以來書香繼世,代有雅士。李大綸之父李京琦,著有《延古齋詩存》,被梅成棟錄入《津門詩鈔》。李氏的延古堂堂號,就是從延古齋衍化而來。李大綸寓居津門時,其家已有延古堂藏書樓。其後,李氏藏書累世均有增益,最終建起藏經閣以貯之。藏( zàng)經閣,本是寺觀貯藏宗教典籍之所,李氏則略仿其意,將藏(zàng)經閣變成藏(cáng)經閣,成為家族的藏書樓。

藏經閣所在的人民公園本名榮園。據民國年間宋蘊璞纂輯的《天津志略》載,榮園始建於清同治二年(1863),是李氏的私家園林,民間俗稱李善人花園,文人墨客則習慣叫它李園。據《藏經閣修繕記》載,此閣建成於光緒十二年(1886),佔地面積150.51平方米,建築面積191.65平方米,全高14.2米。閣分 3 層,中層為藏書之地,四周環以外廊,可以盡覽園中風光。《榮慶日記》丙辰年(1916)三月十一日記「李園之游」曰:「桃花爛漫,柳色青蔥,始在西邊園亭,繼在東邊書樓久賞。」這裡說的書樓,就是藏經閣。榮慶還賦詩記游云:「滿目桃花客倚樓,青松如幕柳絲柔。今年春晚春常在,次第尋芳直到秋。」

李春城有四個兒子:李士銘、李士鉁、李士鈺、李士錡。其中李士銘、李士鉁以科舉出仕,長期在外游宦,家族產業主要由李士鈺打理。清末民初之時,李氏家族適時投資於保險、銀行、礦山、機器、紡織等業,加上李士鈺、李贊臣(李士錡之子)叔侄長期擔任長蘆鹽綱公所綱總,李氏家族的資財文運盛極一時。

光緒三十四年(1908),李士鈺與孫多森創立北洋水火保險股份公司並任總理,李氏家族開始涉足近代企業。宣統二年(1910),李士鈺與馬振憲籌股創立津浦殖業銀行,由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的李士鉁出面,稟報度支部和農工商部註冊。其後,李氏家族又投資於齋堂煤礦、華新紡織公司等處。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李氏家族的實業和財勢也達到鼎盛。

李家的宅院,坐落在天津東門裡,大門外懸有「太史第」匾額,門洞里又有「孝廉方正」匾額。共有八個大四合院,每院均為北正房五大間,南倒座五大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雕梁畫棟,裝飾富麗。另有門房、賬房、轎房、馬號等,還有後花園一所。李善人家的大門口,平時有兩名紳商保衛局的士兵荷槍守衛,門禁極嚴。

李家不但經營鹽務創辦實業,還在天津廣置房地產。據不完全統計,李家盛時在河北大經路、天緯路、地緯路有房 470多間;在河東華安大街、地藏庵及南開區草廠庵、丁公祠小馬路有房100多間;在老城廂北馬路、東馬路及英租界香港路(今睦南道)、達文波路(今建設路)、董事道(今曲阜道)有房400多間;在南樓五村有房200多間。總計李家在津房產在1200間以上。

不過,李氏家族的這種風光只維持了大約十年,就迅速地走向下坡。1916年袁世凱死後軍閥混戰,奉系軍閥垂涎李氏資財,多次敲詐勒索未遂。1924年,李氏家族為了躲避禍端,舉家遷往英法租界散居。而李家的經濟窘境,並未因為遷居而有所好轉——鹽利日見枯竭,實業無可施展,家業只能勉強維持。

1926年,李春城之孫「寶」字輩兄弟十人,經過商議,正式析產分家。至1928年,又發生了「五綱總事件」,此時李氏家族的代表人物—長蘆鹽綱公所綱總李贊臣等五人,被天津市公安局突然逮捕,雖經多方營救,李贊臣最終被釋,但仍使李氏家族元氣大傷。1937年天津淪陷後,長蘆鹽務停辦,殖業銀行被封,齋堂煤礦不僅折本,還欠下許多外債,此時李氏家族只能靠賣地售房應對。1945年抗戰勝利後,通貨膨脹,物資匱乏,李氏家族的輝煌也歸於風流雲散。

李氏家族的文運之昌和藏書之盛,是由李士銘和李士鉁兄弟締造的。

李士銘(1849-1925),字子香,一字伯新,李春城長子。光緒二年(1876)中舉人,援例為戶部候補郎中,雲南司行走。清宣統改元,他在天津籌備立憲,創設憲政協議會並出任會長,又為順直咨議局議員。李士銘精於醫學,集藏醫書一千餘種,編有《歷代名醫列傳》,又著《國朝名儒學案》等。1925年11月16日辭世。國家圖書館藏有《李士銘墓誌》,柯劭忞撰文,華世奎正書,夏壽田篆蓋。

李士鉁(1851-1926),字嗣香,一字仲儒,別署沽上逸民,李春城次子。他與兄長李士銘同為光緒二年(1876)舉人,光緒三年(1877)連捷中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士,授職編修,又轉翰林院侍讀學士,歷充文淵閣校理、武英殿提調、國史館纂修等。曾任湖南鄉試正考官。

民國建立之後,李士鉁絕意仕進,專心研究《周易》和佛經,相關著作傳世頗多,主要有《周易注》二卷、《關帝事實考信錄》四卷、《三昧錄》八卷、《慈航普度內編》四卷、《慈航普度外編》四卷、《金剛經解義》一卷、《楞嚴經解義》十卷、《維摩詁經解義》四卷。另有《字訓》 四卷、《張公建祠志》一冊、《御覽集》四卷、《課藝集》四卷。

李士銘、李士鉁兄弟性耽讀書。他們憑借雄厚的家資,大力搜求古籍善本,最終奠定了延古堂在天津藏書史上的特殊地位。他們購書不惜高價,因此書賈趨之若鶩。著名學者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說:「濱海居鹽李士珍(引者按,當為鉁),搜書吳越運京津。雙江二馬傳文苑,豈若閭閻頌善人。」「雙江」是指寓居淮揚的徽州鹽商江春、江昉兄弟,二人均有詩集行世;「二馬」是指寓居揚州的徽州鹽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二人的小玲瓏山館以藏書之富、刻書之精著稱於世。倫明將李士銘、李士鉁與文壇馳名的雙江、二馬並提,足見李氏延古堂藏書之巨大影響。

倫明在詩後小注中說:「天津鹽商李世珍(引者按,當為李士鉁),人皆稱以善人,未稔其實也。喜積書,京津書客爭趨之。嘗收得上海徐氏積學齋、四明盧氏抱經樓書之一部。士珍歿,其子以所有歸北平圖書館,得值六萬金。中多明鈔、明刻本及其他精刻本,宋本項安世《周易玩辭》最佳。」除了盧址抱經樓、徐乃昌積學樓的藏書,李士銘、李士鉁兄弟還購得部分聊城楊氏海源閣散佚之書,加上「京津書客爭趨之」,終至捲軸充棟,琳琅滿架。

天津學者高凌雯在《志餘隨筆》中記李氏藏書云:「其所著錄有宋元版百餘種,明抄本二百餘種,收藏之富,為北省之冠。」高凌雯所說的著錄,指的應該是《延古堂李氏藏書目》,此目著錄古籍四千餘部,其中以明清刻本為主,也有少量明抄本。

延古堂李氏之書多貯存在榮園之藏經閣。1926年,隨著李士銘、李士鉁相繼故去以及闔族析產,這些藏書也分存各處並逐漸散出。1930年,由李士鉁之子李寶訓(字典臣)經手,延古堂部分藏書被以六萬元的價格售給北平圖書館。也是在1930年,李寶訓又向南開大學木齋圖書館捐贈書籍、碑帖350箱,由范九峰編寫了《天津延古堂李氏舊藏書目》(油印本二冊),收書近五千種,計六萬餘冊。

著名天津學者閻道生,在1927年8月2日的日記中,記錄了延古堂藏書大規模散出前的最後遺影:「同郭鑄三、石毓芝訪李子揚於李氏榮園……園廣有三四頃,樹木參天。內有葦塘,廣五十畝,曰西湖,源出海河。有湖心亭、天妃廟、藏經閣藏書樓(聞李氏近亦不言及書),內儲圖書甚富。劉渭臣云:商館欲以二十萬元購之。園主人贈《集良方》一本。」

今存國家圖書館的延古堂藏書,以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記載最為集中,正集 62種、補編 29種,總計91種。其中最善者,就是倫明所言宋刻本《周易玩辭》。王重民先生評云:「是書今惟有通志堂刻本,通志堂本翻元大德本。余持校通志堂本數頁,見其差誤甚多,益知此本之善。」此外,王重民著錄的延古堂藏書佳本還有:明萬曆刻本《毛詩古音考》、明萬曆刻本《晏子春秋》、明萬曆刻本《秘冊匯函》、明嘉靖刻本《楚史檮杌》等。延古堂藏書中,還有清代著名藏書家吳翌鳳抄本方志數種,包括宋凌萬頃、邊實撰《玉峰志》三卷、《續志》一卷,元楊譓撰《崑山郡志》六卷,明王賓撰《虎丘山志》一卷等。吳氏之抄本有董其昌書風,量大質精,被藏家珍若拱璧。

延古堂藏書,還有少量存於台灣,散見在《「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等目錄之中,包括宋刻本《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讀書記》、明初刻本《說苑》、明成化覆宋本《朱子語類》等。當代著名藏書家韋力,也在各地拍賣會和天津舊書店看到過延古堂舊藏。延古堂的藏書印鑒,最常見的是「延古堂李氏珍藏」,其他還有「延古齋」「身行萬里半天下」等。(重刊按,國家圖書館藏計廿八種,臺灣師大一種)

延古堂捐給南開大學木齋圖書館的書籍和碑帖,在1937年7月29日侵華日軍轟炸南開大學時化為灰燼。據《天津延古堂李氏舊藏書目》著錄,這批藏書包括經部546種、史部964種、子部847種、集部1882種、叢部487種,另附未編殘本14種、碑帖 88種,總計4828種。這批藏書刊印時代自明代至民國,除了少量明刻本,以清刻本為大宗,另有活字本、石印本、鉛印本和抄本等。

關於延古堂藏書的目錄,除前面述及的《延古堂李氏藏書目》《天津延古堂李氏舊藏書目》,天津圖書館還藏有《延古堂藏書目》,凡一冊九葉,藍格紙抄寫,半葉十二行,四部混雜編排,著錄書籍216種,其中宋本32種、元本36種、明本92種。這個目錄十分簡單,只包括書名、版本、冊數和價格,因此有學者推測其為購書目錄或售書目錄。另據《延古堂李氏族譜》記載,李士鉁編有《延古堂藏書提要稿》,謂藏於家塾待刊,估計今已無存。

貯存李氏延古堂藏書的藏經閣,1949年以後進行過四次修繕(1950年、1982年、1997年、2009年),基本保持了建築原有風貌。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座天津現存的唯一傳統藏書樓,近年來一直處於閒置狀態。就連逛公園的遊人,也都很少注意到這裡。

藏經閣的荒草庭院,隱藏著一代豪門的藏書故事。駐足其間,讓人恍生隔世之感。

2017年6月26日於四平軒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