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重憙與石蓮庵—天津藏書家之十
吳重憙與石蓮庵
—天津藏書家之十
王振良
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天津,以九國租界和近代建築聞名中外。在現存數以千計的小洋樓中,煙台道56—58號似乎早已被人們遺忘。無論是綠樹婆娑的夏日,還是真容顯露的寒冬,匆匆的路人很少願意多看它一眼。然而,打開《中國文物地圖集•天津分冊》我們就會發現,很多年前,這裡就已被文物部門認定為「吳重憙舊宅」。原來它的昔日主人並非尋常之輩—1912年辛亥革命之後,清末曾任河南巡撫的吳重憙,一直寓居在這裡,藏書、校書、刻書直至終老,這所舊宅也由此有了一個更具文化意義的身份—吳重憙的藏書樓石蓮庵(闇)。
吳重憙(1838-1918),字仲懌、仲怡、仲飴,又字少文、敬美,號夢舸、蓼舸、石蓮,室名石蓮庵(闇)、石蓮軒,因別署石蓮老人。
吳重憙的祖籍,在今山東省濱州市無棣縣城裡村。無棣舊稱海豐,「海豐吳」乃當地著名文化世家。始遷祖叫作吳士安,明永樂二年(1404)從直隸省遷安縣移居山東省海豐縣。有清一朝二百多年間,海豐吳氏科第不絕,其中僅進士就有九人,其他科名仕履可考者逾百,因而被鄉民譽為「進士門第」。吳重憙六世祖吳紹詩,清雍正六年(1728)舉制科,仕至江西巡撫、吏部侍郎。高祖吳壇,乾隆二十六年(1761)恩科進士,仕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江蘇巡撫。曾祖吳之勷,乾隆二十年(1755)恩科舉人,仕至湖北安襄鄖荊兵備道。
吳氏家族與天津的緣分,就是自吳之勷時代開啓的。吳重憙的父親吳式芬,嘉慶元年(1796)生於京師。吳重憙的祖父吳衍曾天不假壽,在吳式芬出生當年即告病故,吳式芬遂由祖父吳之勷撫養。吳式芬出生那年,恰好吳之勷補得直隸省昌黎縣缺,故給孫子取小字「逢昌」。
嘉慶六年(1801),畿輔一帶大水成災,吳之勷調知清苑縣,旋即升任天津河防同知,吳式芬以此隨祖父宦居天津,並開始入塾學習。嘉慶九年(1804),吳之勷擢授湖北黃州知府,九歲的吳式芬隨侍祖父離開天津。其後,吳式芬道光二年(1822)中舉人,道光十五年(1835)中進士,任翰林院編修,仕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加三級,誥授光祿大夫。現在的無棣縣文管所辦公地,就是當年的吳式芬故居,主體建築至今保存完好。
吳重憙是吳式芬的次子。道光十八年(1838)二月初七日生於北京。廩生。同治元年(1862)壬戌恩科並補行辛酉正科舉人,授工部郎中。以政簡事治,光緒元年(1875)擢河南陳州知府。任內以振興文化教育為先務,修繕聖廟並建崇經義塾。光緒十三年(1887)鄭州一帶黃河決口,親臨現場督修堤壩,設粥廠以活災民。因為政績顯著,民聲甚佳,吳重憙遷為開封知府。又以審結全省重案有功,升任江南江安糧道。光緒二十六年(1900),擢福建按察使,遷江寧布政使。光緒二十七年(1901),調任直隸布政使。光緒二十八年(1902),出任駐滬會辦電政大臣。光緒二十九年(1903),在滬主持接辦各省電報商局。光緒三十一年(1905),調任倉場侍郎。光緒三十二年(1906),任江西巡撫,其間平定了湘贛邊界的萍瀏醴起義,同年底擢郵傳部右侍郎,次年轉左侍郎。光緒三十四年(1908),出任河南巡撫,賞戴花翎。宣統二年(1910)奉詔到北京,先後任陸軍部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宣統三年(1911)辛亥革命發生,次年皇帝遜位,吳重憙隨即解職並遷寓津門。
吳重憙與袁世凱關係密切。吳重憙光緒初出任陳州知府時,適逢袁世凱鄉居閒適,創辦了「麗澤山房」和「勿欺山房」兩個文社,二人約為「詩酒友」。其間吳重憙幫助袁世凱以蔭生進學讀書,遂成為袁世凱的受知師。袁世凱出掌北洋之後,調吳重憙任直隸布政使。袁世凱母喪期間,吳重憙還護理了四十天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吳重憙追隨袁世凱,可謂是官運亨通,但也挨了不少的罵。胡思敬在《國聞備乘》中說:「光緒末年,小人階之以取富貴者捷徑有二:一曰商部,載振主之;一曰北洋,袁世凱主之……吳重憙為世凱府試受知師,遂擢河南巡撫。」袁世凱的老對頭梁鼎芬,謾罵得就更加直接,徑直斷言吳重憙「卑下昏聵」。台灣作家高陽在小說《瀛台落日》中對吳重憙的描寫也極盡揶揄諷刺。光緒二十八年(1902),清廷委袁世凱兼任督辦電政大臣,袁世凱感念「吳太守」早年的識拔,總是想著能夠有所報答,便請吳重憙便衣相見,於是出現如下一幕:
「老師精力倒還健旺。」
「托福,托福!」吳重憙拱拱手說。
「老師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這個……」吳重憙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實答道,「只有廣東同鄉。」
「對了!在上海的廣東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凱問,「不知道老師願意不願意到上海去?」
這當然是有差使相委,吳重憙精神一振。「願意,願意!」他說,「宮保如有相委之處,理當效勞!」
「老師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師辛苦一輩子,也應該有個比較舒服的差缺,調劑調劑。眼前有個機會,不知老師肯不肯屈就?」
吳重憙大喜,急急答說:「肯!肯!肯!」
這段對話極為生動,很有《官場現形記》的味道,把吳重憙描摹得頗為不堪。不過高陽畢竟是在寫小說,肯定有藝術虛構和誇張成分在內。尤其是吳重憙的籍貫,都被高陽先生誤為廣東海豐,因此小說中吳重憙才說出「只有廣東同鄉」之語。
吳重憙在袁世凱的保薦之下,很快出任駐滬會辦電政大臣。在滬任職期間,吳重憙還真乾了件大事,就是與會辦商約大臣、工部尚書呂海寰,商約大臣、工部左侍郎盛宣懷一起,邀約上海官紳和駐滬機構代表協商,於光緒三十年(1904)正式成立上海萬國紅十字會,這也成為中國紅十字會事業之發端。
袁世凱一直未忘吳重憙的知遇之恩,就在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之後,他還多次派人請吳重憙出任官職,不過均被吳重憙委婉地拒絕。據史料記載,袁世凱的使者「復至始被延入」,就是說再次求見才被放進門。可是還沒等來人啓齒,已被先行封住嘴巴,吳重憙說:「吾年逾七十,旦夕且死,寧有心依戀利祿耶?」最後袁世凱只得以公府顧問名義,每月向吳重憙致饋八百元。從現存資料來看,兩人固然關係密切,但吳重憙對袁世凱的復辟活動從未明確支持,可見頭腦還是頗為清醒的。
吳重憙解職寓津時,住在英租界14號路(又稱博羅斯道),居所即今煙台道56-58號,這所宅邸的建築面積有兩千多平方米,為二層磚木結構,局部三層帶地下室。外檐為清水牆,兩側置前凸式塔樓。樓內設有專門的藏書室,也就是著名的石蓮庵。吳重憙的父親吳式芬、岳父陳介祺,都是著名的藏書家。吳重憙受父輩熏染,終生酷嗜圖書,在吳式芬舊藏基礎上,繼續大量搜求、鑒賞、整理。吳重憙也喜歡在書冊題識,縷述源流本末,一得之見頗多。
吳重憙與著名學者和藏書家章鈺、繆荃孫等在津交遊。他與章鈺常以金石目錄之學相互質證,所藏佳本秘籍章氏多曾寓目。章鈺在《海豐吳撫部墓誌銘》中談到吳重憙云:「自少至晚歲,未嘗頃刻廢書,於先古遺文,尤保護如頭目。」吳重憙對圖書、金石的鑒別極為精審,所藏從宋元珍籍到明清善本在所多有,其中包括眾多名家舊藏,見於著錄的善本就有42種(含抄本30種)。傅增湘跋吳重憙藏舊寫本《春秋傳注》云:「以藏印及題識考之,此書舊為潛採堂藏本,後歸周松靄,旋以贈吳槎客,由吳氏以後入於唐鷦庵家。唐居於嘉興,光緒中遺書散出,時吳仲懌侍郎適奉朝旨駐滬,得其抄校秘冊甚多。」石蓮庵藏有元刊本《圖繪寶鑒》,書上可見明代廬江王及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陳鱣、吳騫、唐翰題等人的藏書印,章鈺借讀之後題識雲:「錢塘丁氏有元刻本,為怡府故物,此本則為明廬江王所藏……較丁本尤為可珍。石蓮闇秘籍充棟,亦當推為甲觀。」石蓮庵所藏以唐人寫經《四分律》一卷最著。此卷本來是書法「清四家」之一王文治的舊藏,後來輾轉歸了吳重憙。他先後請何紹基、張之洞、嚴長明、王懿榮、石景芬等名家題跋。僅據以上數端,就可覘知石蓮庵藏書質量不低。
吳重憙藏書之外,還大量輯刻刊印文化典籍,其著者如《石蓮庵刻山左人詞十八種》,光緒十七年刻本;《石蓮庵匯刻九金人集》一百五十五卷,光緒年間刻本(光緒十二年至三十二年隨刻隨刊,光緒三十二年始彙印成叢書);《豫醫雙璧》,宣統元年排印本。石蓮庵所藏清初嚴啓隆著《春秋傳注》抄本,也經吳重憙刊刻傳世。在津期間,吳重憙系統整理了吳氏明清兩朝五百多年間的文章、詩詞、奏議等,輯刻為《海豐吳氏詩存》四卷、《海豐吳氏文存》四卷、《海豐吳氏世德錄》五卷、《海豐吳氏試藝》,被稱為海豐吳氏家族的「小四庫全書」。
吳重憙的個人著述,主要有《麻鞋草》一冊;《石蓮闇詩》六卷(附詞一卷、樂府一卷),1916年刻本;《石蓮雜著》十卷,稿本,藏北京大學圖書館。又有《晦明軒稿》《金石彙目》《吳氏族譜》等。吳重憙與友人義州李葆恂,合撰有《津步聯吟集》。關於吳重憙的詞作,李葆恂評其「激楚語必出之以和雅,衰颯語必出之以沈雄」,「迥非寒瘦詞人所能跂及」,可見頗具特色。
1918年 7月 29日,吳重憙卒於天津寓所。關於吳氏卒年素有不同說法,此據《那桐日記》所載。那桐住在今南京路友誼賓館址(現存新華路那桐舊居為附樓),與吳重憙家離得很近,而且兩人來往密切,其日記所述當可徵信。吳重憙去世後,棺槨運回海豐吳氏祖塋安葬。「文革」期間墳墓被掘,有限的隨葬品四散民間。
吳重憙的藏書,移藏天津石蓮庵之前已有散失。尤其是光緒十八年(1892)遭到火厄,損失頗為慘重。他在致繆荃孫的信中說:「弟自壬辰一炬後,痛先藏之不能保守,除書籍及場屋須用外,均無意蒐羅。」
吳氏晚年生活落魄,所藏逐漸散出。1923年,北京開明書局李象乾,收得石蓮庵藏日照許印林撰《攀古小廬手稿》《攀古小廬雜著》等二十餘種。但石蓮庵藏書的最後出手,還是在十年以後。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詠海豐吳氏藏書云:「清華家世海豐吳,此日真看竭澤漁。山澗口家翻半夕,棄余仍是雜精粗。」詩後倫明還解釋說:「海豐吳子苾觀察式芬,及其子仲飴侍郎重憙,累代積書,刊有《捃古錄金文》《九金人集》行世。住南城達智橋,去余寓不百步。侍郎歿於辛亥後,遺書漸散,至去歲(引者按,指 1934年)九十月間,出尤亟,日見打鼓販趨其門。最後,山澗口書販李子珍以千二百金全有之,載數十車。」達智橋似是吳家在京居所,藏書當為後人移去。在倫明所言的最後「數十車」藏書中,包括有吳式芬校本《平津讀碑記》、稿本《貞石待訪錄》等。後者十八巨冊,倫明曾與書賈商購未成。吳重憙石蓮庵藏書,其較精者為琉璃廠翰文齋韓滋源所獲。燕京大學圖書館則購得《唐余紀傳》《罔極錄》等。著名藏書家傅增湘也收到少量。不過石蓮庵藏書的主體,至今仍是不知所終。
石蓮庵藏書多鈐有吳重憙的印章。據鄭偉章《文獻家通考》所載,就有「重憙鑒賞」「 石蓮闇所藏書」「石蓮闇」「海豐吳重憙印」「吳仲懌秘籍印」「海豐吳氏藏書」「石蓮闇藏書印」「曾為吳仲懌所得」「仲懌」「海豐吳氏」「吳重憙藏印」「石蓮闇印」「重憙」「中嶧」「吳重憙」「石蓮」「石蓮經眼」「海豐吳氏石蓮庵」等近二十方。
孤樹裒談五卷 (明)李默撰 明萬曆二十年(1592)游樸刻本 周星詒 吳重熹 張重威跋 南開大學圖書館
石蓮庵藏書還編有目錄,於今知見者有三種:《海豐吳氏藏書目》《石蓮闇藏書目錄存》《石蓮闇藏書目》。《海豐吳氏藏書目》,抄本一冊,乃吳氏手編,光緒二十五年(1899)完成,著錄稀見圖書1500餘種。這冊書目不著錄版本,也沒有分類,僅依據時空轉換別為六個部分—「汴寓存書目」「己亥九月初八日由泊頭帶家書單」「己亥九月上海購江南機器製造局書目錄」「秣陵存書目」「京寓存書目」「閩存書目」。《石蓮闇藏書目錄存》一冊,為琉璃廠翰文齋購得吳氏所藏秘籍三十二種之後,為宣傳售賣印行的題跋及印記。《石蓮闇藏書目》,稿抄本十二冊,多為吳氏自書,藏於陝西師範大學圖書館善本室。
吳重憙有四子,吳嶔、吳崶、吳豳、吳峍,均是讀書之人,而且長、次、三子還任過不大不小的官職,可惜大都壽數不永,在吳重憙逝後兩三年內相繼離世,以致石蓮庵的藏書也星散難覓,成為天津文化史上的一樁憾事。
2017年 4月 3日於四平軒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