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弢與自莊嚴堪—天津藏書家之六
周叔弢與自莊嚴堪
-天津藏書家之六
王振良
天津市睦南道129號洋樓,在萬國建築萃集的五大道,顯得普通而又低調。其曾經的主人藏書家周叔弢,在此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三十年。文獻學家顧廷龍《自莊嚴堪勘書圖跋》評價說:「周叔弢先生藏書之富,夙與李氏木犀軒、傅氏雙鑒樓鼎峙海內,而凌駕二氏,無愧後勁。」
周叔弢(1891—1984),本名周暹,以字行。他祖居江西婺源,唐時徙至建德(今安徽東至)。祖父周馥,清末官於直隸,後任兩江總督。父親周學海,清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周學海光緒十七年(1891)遷寓揚州,登第後授內閣中書,俸滿以同知分發河南。周馥囿於「家事艱難,生齒日繁」,不欲其遠仕或宦京,命以候補道身份回揚州「經理生業」。由於體弱多病,周學海潛心岐黃之術,有《周學海醫學全書》行世。
揚州市大樹巷小盤谷,為周學海、周叔弢舊居,周叔弢在此度過少年時光。宣統三年(1911)辛亥革命,周叔弢隨侍祖父移寓青島,1914年遷居天津。1919年起,追隨叔父周學熙經營實業,在青島、唐山、天津華新紗廠任經理等,在灤州礦務公司、啓新洋灰公司、耀華玻璃公司亦兼有職務。1949年後,任天津市副市長及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工商聯副主席等。
周叔弢5歲入塾讀書,16歲起購藏古籍,常往揚州轅門橋的書店。他回憶說:「那時候只不過是胡亂買書,胡亂讀書,桐城派、陽湖派的古文家集也讀,《天演論》《黑奴吁天錄》也讀……大有樂而忘卻一切的勢頭。」後來他讀到張之洞《書目答問》、莫友芝《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對善本書和版本學發生濃郁興趣。
周叔弢藏書有黃丕烈和顧廣圻遺風,雅嗜宋元舊刻。傅增湘《自莊嚴堪勘書圖序》認為:「其藏書不侈閎富之名,而特以精嚴自勵。」1927年起,海內外矚目的海源閣藏書,陸續流轉至天津出售,周氏收得58種,數量雖遜於存海學社,質量則多有過之。海源閣楊氏與鐵琴銅劍樓瞿氏,在藏書界並稱「南瞿北楊」,而天津之周叔弢與上海之陳清華,均保有兩家珍藏的善本,故時人譽曰「南陳北周」。
周叔弢鑒藏古籍有「五好」標準:一是版刻字體好,等於一個人先天體格強健;二是紙墨印刷好,等於一個人後天營養得宜;三是題識好,如同一個人富有才華;四是收藏印記好,宛如美人薄施脂粉;五是裝潢好,像一個人衣冠整齊。周氏藏書雖懸格極高,但並不囿於文物和文獻價值,也重視紙墨、刻工、裝潢等科學和藝術價值。1944年,藏書家李典臣斥賣古籍,請周氏幫忙估價,因以海源閣藏《注心賦》為謝。周在該書識語中云:「近年頗見楊氏藏書,皆善保舊裝,不輕改易,此書則因輾轉流傳,遂橫遭割裂,而裝池更污損,非復舊觀。既命工略加補綴,爰記數語以寄慨云。」可見他對舊裝的推重。
周叔弢所藏抄校本極夥,稀見者約有四端:一是未刊手稿本,包括原稿本和清稿本,如明朱存理《珊瑚木難》;二是刻本失傳僅存抄本者,如明抄《貞白先生陶居文集》;三是名家抄本,如明吳寬抄《山海經》;四是宋元舊刻影抄本,如汲古閣影宋抄本《酒邊集》等。除了極珍罕的宋元抄本,他存有吳寬、姚咨、錢谷、謝肇淛、錢謙益、錢曾、葉樹廉、毛晉、吳騫、陳鱣、鮑廷博、黃丕烈、顧廣圻、勞格等明清藏書家的抄本,其中「毛抄本」有十餘種,「黃跋本」則有五十餘種。
周叔弢傾心宋元舊刊,但並不廢後世之精刻本,尤其是手書上版的軟體字刻本。他認為刻工運刀如筆,不失寫者原意,傳達出書法精髓。周氏所藏康熙顧嗣立刊《溫飛卿詩集》、雍正顧氏刊《笠澤叢書》、乾隆張奕樞刊《白石道人歌曲》等,都是雕版印刷中的上品。清末民初的影刻佳本,周氏也非常推重,藏有黎庶昌影刻《古逸叢書》、徐乃昌影刻《玉台新詠》、吳昌綬影刻《宋金元明詞四十種》等。1974年,上海書畫社覆刻元本《稼軒長短句》,他覽後亦驚喜不已,寫信給長子周一良云:「昨見木刻《稼軒詞》,名為仿元,實是自成一格,寫刻殊佳。我眼饞,竟費二十八元買了一部。惜紙不佳,如得佳紙佳墨,不在董刻之下也。」他為此還致信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詢問刻工姓名寫入題記。
周叔弢購書不惜重金。1933年,日本文求堂售賣宋版《通典》和《東觀餘論》,兩書均為海內孤本。他以1000元贖得《東觀餘論》,《通典》則因價昂被迫放棄。《東觀餘論》回歸之日,周叔弢題跋感慨道:「獨念今者邊氛益亟,日蹙地奚止百里,當國者且漠然視之而無動於衷,余乃告此故紙,不使淪於異域,書生之見亦淺矣!恐人將笑我痴絕無以自解也!噫!」又海源閣「陶陶室」所庋《陶淵明集》和《陶靖節先生詩注》,均為藏家追捧的白眉。周氏得到《陶淵明集》後,又擬買入《陶靖節先生詩注》。可是覓得書蹤時,已歸北京某賈。此人知道周氏久慕此書,於是漫天索價,僵持一年之後,周氏終以4000元收下。又所存元本《左傳》唯缺卷一,藏於嘉定徐氏之處。周氏多次欲收此卷,均以徐氏隨時提價未果。1946年,他托人輾轉相商,才以一兩黃金代價購得。周氏在該書題跋中難掩喜悅:「珠還劍合,缺而復完,實此書之厚幸,豈僅予十餘年好古之願,一旦得償為可喜哉!」
周叔弢藏書當時即播譽眾口,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云:「宋刊宋校蒙莊注,蕭選陶詩一樣精。可笑潛園徒識數,豈聞一璧抵連城。」倫明認為皕宋樓主人陸心源之潛園都不在話下,可見對周氏藏書的推崇。
雖然有實業作後盾,但周叔弢購藏圖書、文玩所費至巨,經濟捉襟見肘時或有之,故曾售書貼補家用。1942年,所藏109種明版賣給陳一甫。適書估王富晉攜來宋版《禮記注》,結果「所易之資購藏此本」。周叔弢在《壬午鬻書記》中,對所售之書有詳細記錄,並作按語云:「賣書買書,其情可憫。幸《禮記》為我所得,差堪自慰,衣食不足非所計及矣。」為了買書竟致不顧衣食。周氏的去書之痛,一年後也未散盡,其《齊乘》題跋云:「壬午春三月,余為衣食計,以明本書百餘種售之陳丈一甫。去書之日,心中依依,不勝揮淚宮娥之感。邇日為檢一故實,擬得《齊乘》以供繙 ,乃乞於陳丈,以三百元贖回此本。比之去年,其值約高一倍有半。」為了研讀之需,售出之書又高價贖歸。周氏又寫道:「江都方無隅先生常戲稱:買書一樂,有新獲也;賣書一樂,得錢可以濟急也;賣書不售一樂,書仍為我有也。余今續之曰:贖書一樂,故友重逢,其情彌親也。」愛書之情和痴書之態,真是躍然紙上。
周叔弢藏書之外,影印刊刻古籍亦多,牌記均有「建德周氏」字樣。如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寒山子詩集》《宣和宮詞》《戴注屈原賦》《十經齋遺集》及元本《孝經》等。所為皆紙墨精良,能傳舊本神韻。
近代以來藏書大家所存典籍,以自莊嚴堪的歸宿最為理想。周叔弢藏書觀念極為通達。1942年元旦,他在手訂《自莊嚴堪善本書目》卷首,留有近似遺囑的話:「數十年精力所聚,實天下公物,不欲吾子孫私守之。四海澄清,宇內無事,應舉贈國立圖書館,公之世人,是為善繼吾志。倘困於衣食,不得不用以易米,則取平值也可。勿售之私家,致作雲煙之散,庶不負此書耳。」他很早就踐行圖書公藏理念。所存宋刻《春秋經傳集解》和《群經音辨》殘卷,雖屬斷圭殘璧卻極珍貴。1947年4月,他得知兩者可與故宮博物院所藏配成完帙後,主動給趙萬里寫信提出獻書,使之「劍合珠還」。去書之際雖意緒惘然,但他在《春秋經傳集解》題跋中仍表示:「然故宮所佚,得此即為完書,余豈忍私自珍秘,與書為仇耶!」1949年6月,他將海內孤本宋版《經典釋文》第七卷捐給國家,使此書成為全璧。1951年8月,他又捐《永樂大典》一冊給北京圖書館。此後,周叔弢分數次盡獻私藏,為古籍保護傳承作出巨大貢獻。
1952年8月,周叔弢捐古籍善本給文化部,撥藏北京圖書館。1954年2月,文化部部長沈雁冰為其頒褒獎狀,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致謝函。這批古籍計715種2672冊,其中宋刻本68種(包括蒙古刻本1種、金刻本2種),元刻本43種,明刻本140餘種,明活字本8種,宋元抄本各1種,明抄本83種,汲古閣抄本11種,士禮居校跋本49種,其他批校本百餘種。深諳周氏藏書的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看到贈目後嘉許不已,對周叔弢說:「您把最心愛的『兩陶集』都獻出來了,真是毫無保留,難得!難得!」
1954年7月,向天津市人民圖書館捐獻中外文圖書和期刊110箱,其中圖書3167種22626冊,主要是清代刻本;8月,向南開大學圖書館捐贈中外文圖書、小冊子3521冊;9月,向北京大學歷史系捐贈金石拓片和書畫162種,向北京圖書館捐贈元明清抄本和刻本32種120冊;10月,向天津醫學院捐贈周學海手批醫書13種134冊。
1972年,周叔弢又擬捐贈查抄退賠的圖書文物。天津市革委會政治部專門批覆:「周叔弢將個人收藏的文物上繳國家,是一種愛國的表現,應給以支持和鼓勵。」同時責成接收單位妥善保存,「不經批准不許分散或隨便處理」。所捐圖書撥交天津人民圖書館,1973年6月清理完成,印有《周叔弢先生捐贈藏書目錄》,計收古籍1827種9196冊,其中活字本400餘種;所捐文物撥交天津藝術博物館,總計1262件,其中敦煌寫本200卷。1981年3月,天津市政府召開授獎大會,市長胡啓立為周叔弢頒發獎狀。甲骨文專家陳邦懷贈詩云:「愛國同人周叔弢,鑒藏明察到秋毫。不甘獨樂歸公有,眾譽弢翁風格高。」
1984年2月14日,周叔弢在天津逝世。
周叔弢的書齋有寒在堂、雙南華館、自莊嚴堪等名目。1917年,周氏購得宋本《寒山子詩集》,這是他入藏的首部宋版書,因以名齋曰拾寒堂,後改為寒在堂。此書已知傳世僅兩部,目驗兩書的傅增湘認為,周氏所藏內容更全,刊刻時間也略早。20世紀30年代,周氏購得兩部宋本《莊子》——海源閣藏《南華真經》和孔廣陶藏《分章標題南華真經注》,遂以雙南華館命名書齋。王謇《續藏書紀事詩》詠云:「雙南華館久名齋,又一南華宋木牌。莎士比亞恣搜弆,西人輸爾架床排。」周氏古籍之外,所藏西籍亦盈架聯床,中有莎翁劇作,故詩中有「莎士比亞」之語。周叔弢最有名的書齋是自莊嚴堪(龕),取自《楞嚴經》的「佛莊嚴,我自莊嚴」。周氏偏好佛典,不但廣泛收藏,而且多次雕印。畫家余紹宋和張恂,分別繪有《自莊嚴堪檢書圖》和《自莊嚴堪勘書圖》,後者附於冀淑英編《自莊嚴堪善本書目》之中。
周叔弢藏書的用印極為考究,所鈐多名手所治,如吳昌碩、齊白石、陳衡恪、許保之、童大年、王福庵、劉希淹、唐源鄴、周錦等。印文常見者有:寒在堂、雙南華館、東稼草堂、自莊嚴堪、圖南池館、昨夜軒、建德周氏藏書、孝經一卷人家、周暹之信、周暹之印、周暹眼福、周叔弢校讀本、曾在周叔弢處、叔弢手校、叔弢長壽、弢翁珍秘、弢翁珍玩、天長地久、舊時月色、夢里不知身是客等。周氏所藏普通本常蓋較大章,而珍秘本僅鈐「周暹」小印。印泥多源自西泠印社,唯恐劣品滲油或變色傷及圖書。
周叔弢晚歲無聊,因以寫字讀帖為樂。他對此頗有心得:「學書以勤練為主,重在臨摹,但看帖亦不可輕視。平時多看,閱之既久,面目熟習,下筆自能運用也。」寫給周一良的家書中,甚至大談毛筆和墨汁的性能。他說:「鹿狼毫尚順手,宣州紫毫,善璉紫狼毫、披羊狼毫皆用過兩支,性能不一致。求健易,求圓難,蓋毫之粗細強弱選擇不精了,不知能機械化否?」而對「中國」「北京」「天津」等不同品牌墨汁的優劣,他也區別得極為精細。
周叔弢在津居所已知有三處。1928年前後,住英租界泰華里6號,毗鄰今芷江路。這是廣東水師提督李准的房產,其弟李濤娶了周的七妹周沅君。1935年6月,他以詩禮堂名義在英租界66號路(今桂林路)購地2.7畝,1938年由工程師譚真設計、鴻記建造廠承造,建起一幢三層洋樓。1954年售與中央音樂學院,供蘇聯專家居住。這兩處建築均已無存。1954年起直至去世,周叔弢一直住在今睦南道129號,此樓雖然簡約樸素,但對「只愛讀書」的周氏來說,也足娛桑榆晚景了。
2021年4月14日於負晴軒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