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鉞和屏廬 —天津藏書家之一
金鉞和屏廬
—天津藏書家之一
王振良
近代天津的藏書家燦若辰星,金鉞的名字並不耀眼。可「藏」的成就雖然一般,但「刻」的業績卻極突出。
金鉞(1892-1972),字浚宣,號屏生、屏廬、屏廬學人、屏廬居士等。著名藏書家和刻書家,也是詩人和畫家。金鉞祖籍浙江會稽。金氏相傳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新莽時期徙於浙江,五代十國為避吳越王錢鏐之諱,這才易姓為金。清康熙年間,金鉞的八世祖金平(字子升)北遷天津,在衛城西北角城隍廟東購地建宅,號為峰澤堂金氏。天津地接長蘆,金平以業鹽發家,亦商亦儒,金氏漸成大族。其後二百餘年,「牆屋依然,族姓未改」。
金鉞的生平行事十分簡略。其父金汝琪,字潤圃,為津門著名士紳。金鉞出身監生,清宣統元年(1909)十七歲時,出任民政部員外郎。民國建立後,金鉞賦閒家居,從事經營及慈善、文化、教育等活動。據李世瑜的《儔社始末》記載,金家開有新泰興洋行,又在金城銀行有不菲投資,家境相對優裕。但由於金鉞身系庶出,小時侯生父即去世,剛成年生母又病故,接二連三的打擊,致使其精神鬱悶,很少與人接觸,唯以讀書、吟詠、繪畫自娛。雖然性格有些孤僻,可對於社會文化和公益慈善事業,他總是欣欣然樂助其成。
1922年,金梁等清朝遺老在天津改組儔社,這是一個舊體詩歌團體,金鉞以「遺少」身份參與其事。
1927年,嚴修、華世奎、林墨青等為闡揚國故,發起組織崇化學會,金鉞收到捐啓後很快就送來了錢,此後長期擔任學會董事。嚴修在當年的日記扉頁按捐款順序列有名單,金鉞排在第十三位。後來金鉞偶然得到嚴修、華世奎出的崇化學會考試題紙,當即題跋以作紀念:「崇化學會之創設迄今已逾十稔,其中高才俊彥學成而轉相師授者已不乏人。夫通天地人之謂儒,尚冀好學諸君子黽勉弗已。此會成立之初,予於斯舉亦獲追隨。爰書數語,以示來茲。」
1939年天津大水,金鉞與章梫、金梁、陳一甫等創辦天津保嬰會,專門收養棄嬰。參與各類社會公益活動的同時,金鉞以極大的精力和財力,投入到蒐集、整理、刊刻鄉邦文獻之中。民國學者王謇在《續補藏書紀事詩》中詠之云:「輸金刊書毋昭裔,析津方志供商摧。惟君為富亦為仁,不與世接何傷哉。」詩後附有小注,稱金鉞「家富有,不與世接,惟收津市文獻更傳刻之。往歲重修津志,浚宣供資材、助刻費為最多」。洋行的經營利潤和銀行的股份收入,支撐起金鉞藏書、刻書的巨大投入。確實如王謇所詠,刊刻圖書尤其是對天津鄉邦文獻的整理,可以說是金鉞一生的心血和貢獻之所在。然而目前,我們尚找不到一份相對完整的金鉞刊刻圖書目錄。20世紀40年代的崇化學會學員李炳德先生,藏有一份《天津金氏屏廬刊印各種書籍價目》,為辛巳(1941)冬月「金氏屏廬訂」。通過這份價目表,可以大體看出金鉞刻書之業績。
這個目錄總共列有19種圖書,其中《許學四種》《屏廬叢刻》《天津詩人小集》《金氏家集》等叢書均算作一種。這裡面除了朱彝尊的《曝書亭詞拾遺》之外,都可以算作天津鄉邦文獻。從金鉞自訂的這份價目表可以看出,同一部書會使用不同的紙張來印刷,由此可知金鉞刻書是從讀者角度考慮問題的,並根據其不同需求和購買力,確定所刻重要典籍的用紙品種、印刷工藝,最後定出高低各異的價格。學者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亦有詩作吟詠金鉞:「鄉賢著作網羅勤,鉛槧連年自策勳。韻事鮑金今再見,共驚空谷足音聞。」詩中把金鉞刻書比作「空谷足音」,並將其與著名藏書家、刻書家鮑廷博並稱,至少從傳播天津鄉邦文獻角度來說,此評堪稱中肯。天津人高凌雯在《志餘隨筆》卷五中的記述,也可給倫明的評語當作注腳:「天津有藏書之家,無刻書之人。近惟浚宣喜為此,網羅舊籍,日事鉛槧,十餘年未嘗有間,由其先人撰述,推及鄉人著作,已刊行二十餘種,大率零星小部,擴而充之,不難為定州王氏之繼也。」
金鉞所刻的「先人撰述」,主要是《金氏家集四種》十四卷,包括金平《致遠堂集》三卷(含《金氏家訓》)、金銓《善吾廬詩存》一卷、附錄一卷,金玉岡《黃竹山房詩鈔》六卷、補一卷,又附《田盤紀游》一卷,金至元《芸書閣剩稿》一卷。
金鉞所刻的「鄉人著作」主要是其自輯的《屏廬叢刻》和高凌雯輯《天津詩人小集》。《屏廬叢刻》刊於1924年,凡十五種二十四卷,包括王又樸《詩禮堂雜纂》二卷、《介山自訂年譜》一卷,查為仁《蓮坡詩話》三卷,查禮《銅鼓書堂詞話》一卷、《畫梅題記》一卷,陳玠《書法偶集》一卷,華琳《南宗抉秘》一卷,金玉岡《天台雁蕩紀游》一卷,欒立本《愨思錄》一卷,沈峻《灶嫗解》一卷,沈兆沄《篷窗隨錄》二卷,梅成棟《吟齋筆存》三卷,楊光儀《耄學齋晬語》一卷,徐士鑾《古泉叢考》四卷,金頤增原輯、金鉞重編《金剛愍公表忠錄》一卷。《天津詩人小集》刊於1935年,凡十二種二十一卷,包括張霔《欸乃書屋乙亥詩集》一卷,張坦《履閣詩集》一卷,張塤《秦游詩》一卷,胡捷《讀書舫詩鈔》一卷,周焯《卜硯山房詩鈔》一卷、續集一卷,胡睿烈《炅齋詩鈔》一卷,丁時顯《青蜺居士集》一卷,查昌業《林於館詩集》二卷,康堯衢《蕉石山房詩草》一卷,梅成棟《欲起竹間樓存稿》六卷,劉錫《韻湖偶吟》一卷、後集一卷,李慶辰《醉茶吟草》二卷。
金鉞之所以能夠刊刻如此數量眾多的天津文獻,也是有背景和機緣的。1919年,徐世昌委託嚴修創建天津修志局,組織學者編纂《天津縣新志》。嚴修聘請高凌雯和王守恂為正副主纂,金鉞則為顧問。修志局向社會徵集鄉賢著作,短時間就彙集了舊稿本、舊刻本、舊抄本數百種。1929年嚴修去世,高凌雯纂修的《天津縣新志》第十七卷至第二十七卷「人物」和「藝文」已完成雕版。此時修志局已沒有經費,金鉞於是找到高凌雯和華世奎,商量自費刊印成書。三人於是反覆勘校版片,於1931年在北京文楷齋刻書鋪印出《天津縣新志》半部本。高凌雯在修志過程中,撰有四百餘條札記未能入志。金鉞知其考訂能糾天津舊籍之訛,乃於1936年將其雕版印行,定名為《志餘隨筆》。
金鉞與修志局副主纂王守恂亦師亦友,為王守恂刊刻過《王仁安集》《王仁安續集》《王仁安三集》等。王守恂負責纂修《天津縣新志》第一卷至第十六卷。王守恂的學生趙芾,古文和詩詞均有造詣,修志的前期工作就由他承擔。可是志稿完成尚未及謄寫,趙芾就於1933年病故,修志工作一度停滯。1935年,王守恂為避亂借住於金鉞家的心遠樓,金鉞允諾王守恂完成後續工作。兩人於是找來草稿,邊校對邊雇人抄寫,經過三個多月完工。這時王守恂發現了問題,抄竣的稿子與原定的章節有不少偏差,與高凌雯的後半書稿銜接不上,無奈之下另行定名《天津政俗沿革記》並交金鉞處理。1937年初王守恂因病離世,金鉞趕在七七事變之前,匆忙為其刻印了《王仁安四集》。1938年,《天津政俗沿革記》亦在金鉞操持下刊刻出版。《天津縣新志》雖然未能合璧,但志稿終於完整地留存於世間。
金鉞早年居於天津老城的金氏舊宅。20世紀40年代中期遷到特一區,住在今台北路2號。1952年,又遷至蘇州道玉川居衚衕5號。金鉞的這些舊居,原建築均已無存。而隨金鉞不斷播遷的書齋屏廬,也早已經煙消雲散。今常德道57號天津市冶金總公司,1949年前為金家大院,據說金鉞在這裡曾短暫居住。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金鉞將自己的珍藏化私為公。1951年10月,他把碑拓、書籍、板片等贈給天津市第二圖書館。著名學者王襄應金鉞之請,代撰《記金浚宣贈圖書館書版事》。不過有意思的是,金鉞認為有些內容「不可入記」,於是自己另撰一文,由王襄代錄後交給圖書館。1952年9月1日,天津市人民政府文化局為金鉞頒發褒獎狀云:「金浚宣先生以其珍藏魏皇甫驎碑一塊,齊乞伏君墓誌二塊,木刻書板四十八箱,天津人士著作八十五冊,捐獻政府,化私為公,殊堪嘉尚,特予褒獎。此狀。」褒獎狀的落款為局長方紀,副局長李霽野、孟波。這次捐贈的皇甫驎碑極其珍貴,此前被羅振玉輯入《六朝墓誌菁華》,故褒獎狀中特別提出。該碑清咸豐間現於陝西鄂縣,曾由著名金石學家端方收藏,後來才輾轉歸於金鉞。
此後,金鉞的生活漸入窘境,時常被迫拿珍藏易米。如明代夏昶墨竹手卷,僅以500元低價讓出,最後入藏故宮博物院。「文革」中大破「四舊」,金鉞亦遭抄家之劫,所餘珍善圖籍被毀掠一空。數年之後退賠,僅得叢殘而已。1972年6月,金鉞在貧病交加中溘然辭世。
晚年的金鉞,與龔望交往甚密。龔望嘗言:「金十五爺(金鉞)結束津門‘有藏書家無刻書家’之說。其刻書不計成本,且勤於校讎。崇化學會辦了那麼多年,他功不可沒。」龔望亦曾自費刻印天津鄉賢著作《剛訓齋集》《欲起竹間樓文集》《梅樹君先生年譜》等,他說道:「我有些許能力,印了點書,是受金十五爺的影響,與人家比,實不足道哉。」
金鉞刻書之名遐邇聞名,以至掩蓋了其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金鉞存有文集《屏廬文稿》(1941年)、《屏廬文續編》(1951年)。《屏廬文稿》四卷,所收多序跋題識之文,從中可覘知其刻書之大略。金鉞在《屏廬文稿》自序中云:「予屏居卻掃,孤寂是甘,日惟坐對書叢……依以為生,不復知有他嗜也。而從事撰述,黽勉弗輟者,溯自戊午,迄今辛巳,計歷寒暑逾二十周。忽忽焉年屆五十矣……乃取己未以來刊印各書之序跋,及諸贈答題識之文,輯而錄之,次為四卷……亦借見半生之所結習,聊以自娛已耳。」《屏廬文續編》收有《希鄭軒所藏書盡贈崇化學會記》《金君致淇所藏書盡贈崇化學會記》《夢選樓所藏書盡贈崇化學會記》,均是天津藏書史上的珍貴資料。
金鉞的詩集有《戊午吟草》(1920年)、《屏廬題畫》(1936年)行世。前者收早年詩作,每題皆有小引,憑此可瞭解其早年生活。後者為庚午(1930年)至甲戌(1934年)題畫之作,均為金鉞自繪。晚年金鉞仍吟哦不輟,常書於各種紙頭之上,以遺龔望等師友。他還撰有《辛酉雜纂》(1921年),包括《漫簡》《屏廬臆說》和《偶語百聯》,屬於雜著性質。《漫簡》和《屏廬臆說》主要是人生雜感,金鉞在《漫簡跋》中說:「或藉人言以見己意,或觀物理以寫我心,或因此而悟彼,或由小而推大,語短而情或長,筆拙而理或切。」《偶語百聯》屬於楹帖,乃集子部經典之言而成,以發人心而正風俗。章鈺在《金浚宣偶語百聯題詞》中評雲:「吾友天津金君浚宣,生長華腴,超然塵表。自辛亥以後,究心六書之學及表章鄉先正文字,刊行多種。比又瀏覽丙部家言,擇其有益身心者,集成《偶語百聯》。鈺得而讀之,喜其於今日風會所趨,有對證發藥之妙,義典則宏,文約為美,謂此得柱銘之遺旨,作楹聯之正宗可也。操觚之士,有為人心風俗計者,其必有取於斯。」
金鉞善畫竹石。他曾向寓津的海上畫家彭鈍夫問道,還繪墨竹相贈並題跋:「鈍夫我師,工畫人物,間作山水花卉,亦各臻精妙,近日予從學畫石之法,頗漸開悟,茲作墨竹小幀博哂,初學塗抹,何敢唐突大雅,惟冀俯賜教益,藉獲遵循耳。」金鉞本來年長於彭鈍夫,於此可見其為人之謙遜。金鉞藏有明代夏昶墨竹作品多幅,所繪因此深受影響,故後人評其墨竹云:「濃淡相間,層次分明,亭亭玉立,氣味不俗。雖宗法明代夏昶,但有自家新意。」畫家余明善師從金鉞學畫墨竹,亦認為老師筆下的墨竹是「學者畫,極富清雅之氣」。
金鉞所捐的諸書板片,其後被運到北京展覽,竟因此長期未得歸還。2003年夏,經過天津圖書館多方協調,殘存的板片又從北京運回天津收藏。這對終生以傳播鄉邦文獻為職志的金鉞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告慰。
本文原刊汲古求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