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文獻價值考論
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文獻價值考論
陳福盛
摘要:
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乃元刻明補本,為目前可見最早版本,據此本可糾正當下學界對《齊東野語》版本認知的偏失。同時,該本保存了錢謙益批注五百餘字,散布於各卷之中,內容豐富,多不見於錢氏傳世著作中。通過書中批注,我們能夠發現錢氏對考據之學的重視、對民歌俚曲的接納以及對特定歷史問題的思考,為全面瞭解錢氏學行提供重要的文獻資料。
關鍵詞:俄藏《齊東野語》,版本鑒定,錢謙益,學行
俄羅斯國立圖書館東方文獻中心所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二十卷(以下簡稱「俄藏本」),乃元刻明補本,為《齊東野語》目前傳世的最早版本,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一方面,能夠為我們重新審視《齊東野語》的版本源流,完善文本內容提供重要參考。另一方面,此本保存了錢謙益五百餘字的批注,多不見於錢氏現存著作,為我們瞭解錢氏的治學方法和學術、政治思想提供了新的材料。本文試圖從《齊東野語》的版本和錢謙益的學行兩個方面展開論述,旨在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界對俄藏本的重視,進而充分挖掘其價值,為深入研究《齊東野語》和錢謙益提供一定的參考。
一、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刊刻時間考證
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20卷,1函10冊,卷一至卷四,每半頁11行,行滿20字,各行起首空2格;卷五至卷十,每半頁11行,行滿17字,各行起首空1格;卷十一至卷二十,各行皆頂格,每半頁11行,行滿18字。白口,無魚尾,四周雙邊,金鑲玉裝,書末有正德十年(1515)胡文璧、盛杲序,文中多處朱墨圈點,天頭有批語,行間有朱墨注文。俄藏本各卷字體與紙張,多有不同,由此可知,應有補版。就整體版本形態而言,俄藏本的字體、紙張、版式大體呈現出元代版刻特徵,將補刻的部分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正德十年刻本(以下簡稱「正德本」)中對應的部分進行比較,字體、版式,基本一致,且俄藏本書末有胡、盛二人序,由此我們可以推知,補版所據底本應為正德本,且補刻時間不早於明正德十年。民國涵芬樓曾印《宋元人說部書》,其中收錄《齊東野語》乃清末夏敬觀據元刻明補本校對整理而成,借此我們可瞭解元刻本的部分信息,為明確俄藏本的具體刊刻年代提供了重要依據。夏氏對校元刻明補本、明代毛晉汲古閣重刻本和清代張海鵬《津逮秘書》本,在卷一「漢租最輕」條「文帝再行賜半租之令,二年、十二年」句下有校記:「原本二年誤作余,十二年三字偏右,毛本、張本均作二年、十二年,疑此五字是夾注。」夏氏所謂「原本」即元刻明補本,而其所言元刻明補本的特點正與俄藏本吻合,結合上文所言俄藏本的版式特徵,我們認為俄藏本為元刻明補本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根據書上鈐印,我們能發現此本流傳的一些線索。封面內側鈐「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圖書印」,目錄頁右下鈐「大連圖書館藏」,正文首頁右下鈐「錢謙益印」,據此可知曾被錢謙益收藏。筆者查閱《絳雲樓書目》未發現相關著錄,或為錢氏後期藏書。全書僅有三方鈐印,說明此書在國內流傳並不廣泛,後入滿鐵大連圖書館,現藏俄羅斯國立圖書館東方文獻中心。
二、當前學界對《齊東野語》版本認知的偏失
上文已經考證俄藏《齊東野語》為元刻明補本,能夠幫助我們糾正學界對《齊東野語》版本認知的諸多偏失。
目前,已出版多種《齊東野語》點校整理本,以中華書局張茂鵬點校本(以下簡稱「中華本」)最為優良,其他版本各有優長,但均以此為宗。該書前言處詳細梳理了《齊東野語》的版本源流,代表當下學界對《齊東野語》版本的基本認知。一般認為,《齊東野語》最早有元刻本,後有明正德十年耒陽胡文璧重刻本,此二本現已不得見。目前流傳較好的版本有:涵芬樓《宋元人說部書》中夏敬觀據元刻明補本校本、《稗海》重刻本、《津逮秘書》本、《學津討原》本,另外尚有一些選錄的一卷本。中華本第一版時間為1983年,以涵芬樓《宋元人說部書》中夏敬觀校本為底本,校以《稗海》重刻本、《津逮秘書》本、《學津討原》本等諸多版本,博採眾長,校對精良,堪稱善本。然而,對《齊東野語》版本之考察有失謹嚴,其最大的問題在於忽視了對正德本的參校。可能由於當時古籍普查工作沒有全面開展,獲取的資源和信息有限,故而整理者認為正德本已不存,然2004年中華本再版,也沒有彌補這一缺失。據《中國古籍總目》可知,《齊東野語》傳世版本眾多,僅正德十年刻本就有北京大學圖書館、重慶市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多家機構存藏。201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黃益元點校整理《齊東野語》依舊只字未提正德本,實屬不該。
目前學界對《齊東野語》的版本認知仍有偏失。《中國古籍總目》和《中國古籍善本總目》均將孫星衍跋本認定為正德本。然據筆者查考,孫氏跋本與正德本實為兩個不同的版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正德十年(1515)刻本,前有周密自序和戴表元序,書後有胡、盛二人序,卷一至卷四,每半頁11行,行20字,各行起首空2格;卷五至卷十,每半頁11行,行17字,各行起首空1格;卷十一至卷二十,各行皆頂格,半頁11行,行18字,黑口,多黑魚尾。清人孫星衍《平津館鑒藏記書籍》卷二明版下著錄:《齊東野語》20卷,題齊人周密公謹父,前有密自序,提行猶是宋本原款,後有正德十年胡文璧序,正德乙亥盛杲序,每頁22行,行18字,卷四以上,每頁空2格,卷十以上,每頁空1格,有「甘潤堂」朱文長印。
據《中國古籍總目》,孫氏跋本現存上海圖書館。經目驗知,孫氏跋本與正德本行款一致,然具體版式有明顯不同,國圖所藏正德本為黑口,多黑魚尾,而孫氏跋本為白口,無魚尾,部分文字亦有出入。其實,關於這個問題,傅增湘早已留意。傅氏《藏園群書經眼錄》中梳理了《齊東野語》的三個版本系統:較早刻本、正德刻本、清抄本。清抄本據正德本抄錄而成,茲不贅言。傅氏所見較早明刻本鈐「甘潤堂」「臣星衍印」,此本應該就是孫氏跋本,後又被曾國藩收藏,幾經輾轉,為傅氏經眼,現藏於上海圖書館,對此傅增湘亦有一段描述:「余曾見一舊本,十一行二十字,白口,與此本不同,為湘鄉曾氏舊藏,當是正德以前所鐫,第流傳絕少。」將孫星衍跋本與俄藏本比較,兩書的內容、字體、版式均基本一致,由此我們可以認為二本實為同版。孫星衍很可能是因為書後胡、盛二人序文,而主觀斷定其為正德十年刻本,後人又疏於核查,遂以訛傳訛。俄藏本的出現,為我們重新考察《齊東野語》的版本提供了重要依據,借此糾正學界固有的錯誤認知,這正是其文獻價值的體現。
三、錢謙益學行新探
作為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錢謙益歷來受到學界重視。200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錢仲聯標校《錢牧齋全集》收錄錢謙益傳世著述,書後附有年譜、序跋、別傳、祭文等資料,點校精良,網羅繁復,是研究錢謙益的主要資料。除此之外,錢謙益編著《列朝詩集》《錢注杜詩》《絳雲樓書目》和潘景鄭輯校《絳雲樓題跋》皆為研究錢氏學行的重要文獻,另有不少輯佚成果,亦可資參考。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保存了錢氏大量的批校跋語,據筆者統計,多達五百二十六字,多不見於錢氏現存著作之中,尤顯珍貴。這些題跋內容豐富,涉及面廣,除了文字校勘、名物考證、史實考索以外,還有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和文學掌故的評論,為我們研究錢謙益學行提供了新的資料。
清代考據之風盛行,早在由明入清的錢謙益身上已現端倪。錢氏批校尤其重視對文本的校勘,多處批語是對文本形態的描述。如「此頁在前」「此頁在後」「落頁」「錯入」等。有對文字的考訂和修改。如卷四「曝日」中提及:「樓攻魏嘗取白醉二字皆以名閣,陳進道為賦詩,攻魏次之雲:處世難獨醒,時作映檐醉。」錢氏批注:「魏字訛,是愧字。樓鑰所居名曰攻愧齋。」據查,樓鑰為南宋文人,字大防,號攻愧主人,有《攻愧集》傳世。卷十六「腹腴」處錢氏批注:「腹腴,腴音於,腹下肥肉也。腴非。腴今瘦。」有名物考證。如卷十「輕容方空」處錢氏批注:「輕容疑即今之水紗」。還有對史實的考證。如卷七「洪君疇」處:「翌日,果有御筆洪天錫除大理少卿,而公去國矣。」錢氏批注:「宋以御史除大理少卿為左遷,今為陞缺」。卷八「登聞鼓」處「《筆談》言洛京留台有舊案,言國初取索鹵簿法仗,報言:本京鹵簿,因清泰間末帝將帶逃走,不知所在。人傳以為笑。」錢氏批注:「清泰系後唐慶帝年號非後梁末帝也。」由此可見,錢氏治學之嚴謹,實開清代考據風氣之先。
錢謙益由明入清,親歷家國更迭,對朝代興替,存亡之道體悟尤深。然而,礙於清廷嚴密控制,只能借歷史興嘆來抒發家國情懷和一己之見,具體表現在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品評之中。卷二「張魏公三戰本末略」第一戰富平之戰主要寫張浚嫉賢妒能,用人不善,明知金兵屢被曲端打敗,卻因輕信小人讒言而棄之不用,導致宋軍失利。錢氏對此深惡痛絕,批注雲:「既知端為虜之所懼,奚以貶之,甚惡。」當讀到「既而張中孚、李彥琪、趙彬,相繼降虜,遂犯秦州,又犯熙河,又圍慶州,於是五路悉陷。浚以三人皆曲端心腹,疑端必知其情,王庶復譖端不已。時西人多上書為端訴冤者,浚亦忌其得眾心,乃殺之於秦州獄。」處,用「猶有是人」四字,來表達內心的憤怒和憎惡。卷七「洪君疇」下「六月(洪君疇)上封事,力陳公田、關會之弊」處,錢氏批注:「宋之亡國在此。」南宋末年,豪強兼並,膏腴土地集中於貴勢之家,農民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難以負擔。同時,政府財政入不敷出。公田法是南宋政府為增加賦稅收入而向民間強制徵購土地的措施。本意是為限制土地過度集中,將官戶田產超過標準的部分抽出三分之一,由國家回買作為官田,租賃給無地農民耕種,政府增加收入,農民有地可種,一舉兩得,解決財政危機。然而,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嚴重變形,名為回買,實為強奪,反而加深了社會危機。官吏舞弊,中飽私囊,激化了社會矛盾。官田收租,橫徵暴斂,激起階級衝突。官府為了買田,大量增印關子、會子,嚴重加劇了通貨膨脹,讓風雨飄搖的南宋王朝更加動蕩不安。錢氏一針見血地指出南宋王朝的弊政之所在,可謂真知灼見。
除了考證和史論以外,還有對文本內容和文學掌故的評論。如卷八「羅春伯政事」言:
羅點春伯為浙西倉攝平江府。忽有故主訟其逐僕欠錢者,究問雖得實,而僕黠甚,反欲污其主,乃自陳嘗與主饋之姬通,既而物色,則無有也。於是遂令僕自供奸狀,甚詳,因判雲:「僕既欠主人之錢,又且污染其婢。事之有無雖未可知,然其自供罪狀已明,合從奸罪定斷,徒配施行。所有女使,候主人有詞日根究。」聞者無不快之。
錢氏批注:「此斷殊快人意。」此處錢氏對文本內容的評價與周密一致,皆認為羅點斷案機智公允,合乎天理民心。錢氏另有一些批注,表達出與前人不同的看法。如卷十一「朱芮殺龍」:
吳興彰南朱教授,失其名,嘗江行,舟人急報小龍見,請禱之。朱出視之,小蛇也,以箸夾入沸湯中,蛇躍出,自投於江,卻行波面,盼朱再四乃沒。有頃,片雲霹靂,煙霧蔽舟。既而視之,舟上一竅如錢,朱已斃於舟中矣。
又王村芮祭酒燁,初任仁和尉。長河堰有龍王廟,每祭則有小蛇出,或止香爐,或飲於杯,往來者謹事之。堰歲數壞,人以為龍所為。芮疲於修築之役,一日,焚香設奠,蛇果出爐上。芮端笏數之曰:「有功於民者乃得祀。龍,廟食於此,未嘗有功,而歲數壞堰,勞民之力,為罪多矣。無功有罪,於國法當殺。」即舉笏擊之,應手碎。是夕,宿於近地,疾風甚雨,大木盡拔,土人大恐,而芮處之自若。後卒為名臣,其幸不幸也如此。
最後一句「其幸不幸也如此」,正德本、俄藏本均做「其幸也如此」。「朱芮殺龍」記載兩則故事,同為殺蛇,主人公結局迥異,其一主人公葬身舟中,客死他鄉;其二主人公拜將封侯,青史留名。周密將兩則故事放在一起,用意很明確,「其幸也如此」代表了周密的態度,他認為結果不同跟個人運氣有關。錢謙益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此乃芮公浩然之氣充塞宇宙,邪不勝正耳,周公謹以為幸免,議論乖張,不可為訓。」錢氏認為後者秉持公道,正道而行,自然無所畏懼,與運勢無關。顯然,錢氏的說法更有見地。錢氏批注中還涉及對詩詞的評點,如卷十一「蜀娼詞」中娼妓作小詞答客: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
又述送行詞雲:
欲寄意,渾無所有,折盡市橋官柳。看君著上徵衫,又相將放船楚江口。後會不知何日又,是男兒,休要鎮長相守。苟富貴無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對於此二首小詞,錢氏注云:「淡而多旨。」娼妓在中國古代社會里是較為特殊的女性群體,雖然地位卑微,但是往往敢愛敢恨,直爽潑辣,且多有才情。兩首小詞,與傳統文學式樣不同,然而讀起來朗朗上口,感情真摯熱烈,誠可謂語淡而情深,言簡而意長。由此亦可看出,錢氏對民間通俗文學的重視。
結語
限於篇幅,俄藏錢謙益批注《齊東野語》的諸多價值未能一一展示,他日另撰文討論。然就上文所述,已見其端。錢氏批校文字,他處不可見,能夠為我們更加全面地瞭解錢氏的學行及思想提供更多直觀材料。同時,作為目前可見最早的版本,俄藏《齊東野語》與正德本、中華書局點校整理本均有不少出入,拙文僅從宏觀角度進行了一些探索,尚需更加深入細緻地比對,方可彌補當下通行本之不足。希望拙文能夠引起學界更多的關注,拋磚引玉,以期更為可靠、完善的《齊東野語》點校整理本出現。
本文原刊於《漢學研究》(總第三十四集 2023年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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