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哥倫比亞大學之家譜收藏(下)

序哥倫比亞大學之家譜收藏(下)

唐德剛

中原與邊陲及海外譜牒之異同
然筆者所議之譜牒遺規,自以中原世族爲準,蓋我華族四向播遷,方士徐福究泊舟何處,無從考,而箕子趙陀之流,則信而可徵。王化外移,邊疆逐有異于中州。有淸異族統治近三百年,海禁茲嚴,革命志士,海外流民,均被爲「天朝棄民」,朝廷不待不加保護,且時時助紂爲虐,鼓勵洋人,以誅滅同族,以致海外華僑結社自保之習俗,似有盛于大陸。金蘭之同盟,異姓之聯宗,蔚成風氣。僑團宗社,初無血緣可循,而彼此稱兄道弟者,幾至多不勝數。(註十七) 蓋僑民流落海外,類多隻身漂流,隨處成家,無祖國政府之保護,寄人籬下,門衰祚薄,逐不得不相結合以自保,以互助。初則聯合同志「反清復明」,繼則相互提攜,以抵制異邦之歧視。 
利用祖國相延之舊制,以組互助合作之社團,劉關張趙之結義,其他同姓或異姓之聯宗,家族之團結,固均有互保之利,而無分禍之灾。專制時代,一人犯「大逆」則禍連九族。故中州大族,有冒籍之禁。然則中國帝王之專橫,固無以施之于海外也。寄居邊疆,流落海外,異性相結以互助,固有百利而無一害,是亦海外特殊情況所促成,非僑民欲自異于宗邦也。
筆者懶拙,未嘗專訪臺省農村,然自信臺灣之宗社制度,亦必有異於中州。蓋寶島孤懸海外,漢民遷移雖早在隋唐,然延平王之後,始直隸于閩浙地方之政治系統,于大清版籍,仍屬邊陲,漢族與土著雜處。筆者先曾祖考亦嘗於日治之前于役臺灣。(註十八)故幼年時亦每聞家中老年工友談臺灣漢蕃往事,加以五十年異族之統治,華民聚族自衛,宗結社,其制亦難免有異於中原也。近時海外同輩學人,與異邦博士弟子,留學臺灣者,返美之後,每好以臺灣宗社習俗,作傳統中國之範例。筆者不學,於民俗學、社會學均無所窺,然衡之常理,每疑友生以偏概全,而期期有所不敢茍仝者也。
譜牒之貯存與流傳
竊以現代西洋社會科學之法則,以鑽研中國傳統社會之結構與功能,漢族之播遷與流變,與夫今日居世界人口四分之一之中華民族之混合與形成,中國之宗譜實爲最主要之第一手資料,其價值似尙在地方志之上。中國地方志,散處世界各地圖書館中之有紀錄可查者,猶存七千餘種。(註十九)而家譜之印藏,卽大陸一處,其存量何止十百倍于地方志哉!惜乎往者,家譜之收藏,遍散民間。歷代著錄家均無由詳考,蓋各族私藏其譜牒,族外人欲加稽查,既不能也,亦不爲也。五十年前祖國各地之圖書館,對于名公巨卿之家乘,間有購貯者,而于民間一般族譜,則鮮有收藏。故譜牒之屬,從不見于書肆,一族之中,縱有不肖子孫,欲偷售譜牒,亦難尋顧主。書賈固亦以其爲無利可圖之廢書也。而偷售譜牒之子孫,挨罰至嚴。
江淮一帶之匪徒,綁票勒贖之中,且有「綁譜票」之擧者。蓋譜牒爲一族之聖書,一家之譜被擄,閣族引以爲恥,就筆者幼年所知,鄉人有爲「讀譜」而致破產者。故家譜之不見于書肆非無因也。
故方志有全國性之收藏,而族譜則爲一族之祕籍,外人無由稽考。乾隆四庫之修,以紀文達之博雅,而譜牒之屬,匪特未詳加著錄,亦鮮見于存目,後人補輯提要,亦未嘗及于譜牒,盖亦不得已也。(註二十)
當今大陸與海外收藏著錄與損失之估計
「五四」爾後,西風東漸,研社會史、民俗史者始漸知譜牒之不可忽。費孝通氏實開其先河。費氏執教清華時,始爲該校稍稍蒐羅,積存至百餘。不幸抗日戰起,清華圖書之善本,半燬于敵機對北碚臨時書庫之轟炸。其未及遷出者,則爲敵軍所攜燬,至堪痛心。而抗戰之初,國人破家蕩產,流離失所者,以千萬計,家藏瓌寶,悉出售以療飢。族譜亦隨處散失。西方學者乃乘機收購。哥倫比亞一校,于蘆溝戰起後,曾以重金托滯留平津之收藏家顧子剛君代爲廉價覓購此項祕藏。至珍珠港變起,四年之間,竟蒐得九百餘種。是皆往日世族所珍藏之祕籍,以極之代價,轉售于海外者也。若非異族入侵,士民流亡,盍堪至此?然起銅駝於荆棘之中,存祕籍於重洋之外,雖非我有,究能藏之名山,異日終能傳之其人也。
一九六〇年間,日籍漢學家多賀秋五郎君,會對世界各處中國族譜之收藏作一較有系統之統計。(註二十)大陸北京圖書館所藏,不過三百五十有三部;廣東圖書館僅六十部。中共「土改」二十年,地主私蓄,與宗族祠產,悉被沒收,搜刮規模之大,曠古所未有也。如悉以地主所藏之族譜,改爲公有,數十萬部可立至也。而馬克思史學派,以生產方式與生產關係爲社會進步動力之偏見,否認社會學爲社會研究之一宗。對舊有社會史料,蓄意燬滅。加以地方幹部之無知,地主家庭,書香門第,累世之珍藏,悉被目爲封建剝削之遺物,橫加焚燬。(註二十一)千年所積,百萬部民族史之第一手資料,一時俱盡。秦燔而後,民族文化之損失所未有也。
憶昔讀瞿秋白氏臨刑前之自白,對一部孤本瑞金縣志之散失,猶念念不忘於懷,(註二十二)固知草莽之中,亦不乏好學之士。惜乎,自古帝王多屬無賴,豎子成名,村夫得志,略識之無,稍按平仄,曾不自慚淺陋,每以詩文自炫,然對固有文化之常識與現代社會科學之進展,竟毫無所知。以一己匹夫之愚,操萬萬人生殺之權,區區族譜之存燬,固不足道。然吾儕書生,百無一用,目睹暴君酷吏,對無可補償文化遺產之橫加摧毀,痛心之外,無能爲力,思之則不免愴然耳。
今日海外中國族譜之僅存者。日本東洋文庫所藏者凡八百一十有六部;日本國會圖書館所收,亦一百七十有三;東洋大學約五百部。集東瀛之藏,去其重複者,蓋一千二百二十有八種。(註二十三)北美之藏,哈佛燕京圖書館及國會圖書館所收,各不足二十部。而哥倫比亞大學一校之藏,幾及千種,尤爲世界各館之冠。筆者于一九六二年,由校方調司漢籍。亦不惜重資擬于海外續蒐中國之族譜。然絡以位卑言輕,書出「冷門」,醵資不易,力與願違,每感心疚耳。
當今海外漢學研究之趨向與譜學
漢學之在北美,二次大戰前,學者比諸埃及學,爲一極冷僻之學科。校方漢籍收藏雖富,而當時對圖書設備與保管,與夫經費之支配,純以學生註冊人數爲準繩。漢學一科之生徒,不過「小貓三隻四隻」。中國留學生之治博士學位者,僑生之外,鮮有以研究東方史爲主修科目者。筆者一九四八年注册哥大史系時,中國同學如何炳棣兄等竟多至二十餘人,所修全屬歐美史,無以漢學爲主科。筆者隨同窗之後,枉抛心力于西洋史籍者,亦十有一年。口試及格後,遂爲衣食之謀,受聘爲漢史研究員,始再涉獵漢籍,重作馮婦。然校方以治中國史者人數過少,故其圖書經費亦少至不堪想像。憶在一九五六年時,適之先生詢問筆者哥大中文書籍每年經費幾何,筆者以美金二百元爲對,當時先生驚訝之面孔,每一憶及,音容宛在。嗣由胡師謀之於哥大中國校友之有世界碩望者,如顧維鈞、蔣廷黻、孫哲生、宋子文先生,始集資凡二千元,爲「無名氏」之贈,分爲十年之用,其意蓋以哥大每年經費一倍爲準也。
嗣大陸之亂,日爲性好衝動之此邦人士所注目,中國文史之研究,漸成「熱門」。政府之鼓勵與「基金會」之補助,數年之間,竟成最時髦之學科,全校各科系生徒主修中國科目者竟多至數百十人,實爲十餘年前所不能想像者也。哥大近年東亞圖書館經常費已近三十萬,而各種額外補助,猶不與焉。中文圖書之購置,去歲一年之内,凡耗兩萬二千餘金。東亞研究所爲中共研究而另購之祕籍與膠捲費,數萬元猶不在其中也。回憶十餘年前適之先生電召夜談,爲二千元之補助費,籌思熟慮,及于深宵。如今十年之期已過,先生久己作古,筆者承乏現職,亦已七年,而對此區區二千元之捐款,緬懷先哲,每不忍撥用,故迄今猶餘數百元也。
惟此邦近年新興所謂「中國之研究」者,仍多以中共爲對象。全國歷年所耗何止千萬。而對大陸政治文籍之搜求尤不惜鉅金,片紙隻字,動輒百金;斷爛朝報,幾至價值連城。以至港澳書販之黠者,竟偽造中共法令,製工之喬之偽琴,以娛難辨律呂之海外知音。近日更有偽造「紅衛兵報」以淆亂聽聞者。毛周之言行,江林之舉止,到鄧之下落,每爲若輩所虛構。(註二十四)美俄專家,或竟據此爲件,作有關該兩國對華政策之專論。我國背有「雅賊」偽鐘鼎,謬鐫甲骨,雖貽害士林,然難逃有識者之鑑別,,爲禍不大。而港澳時下之爲作,則事關國際政治之文件。因此導致彈橫飛,地球破裂,苟非避難月球,孰能禍?以故歐美今日之研究「當代中國」者,雖基金雄厚,專材如林,然爲爲福,實難指測也。
反觀我漢家舊籍,經史之藏,固毋庸議,縱哥大一校所貯之族譜,便爲不世之珍,而數十年來,閱者寥若晨星。年前王惠珍 (劉子健夫人)、胡先晉(何玆銓夫人)兩女士,曾利用哥大所藏之族譜,析其族規,分著專研傳統家族之專書, (註二十五)唯筆者兼職七年,除校中三數師友偶加查閱之外,枉顧之專家,僅羅香林先生一人而已。香林先生治客家史,兼及中華民族史中少數民族之流變。且欲繼李士厚未竟之功,對明代三保太監之家世續加考訂。
明太祖系出回裔試考
由于香林先生之導夫先路,使筆者憶及昔時皖中回族長老對朱明之爭議。蓋筆者祖籍淮南,郭子興起義之舊地也。
鄉人對元璋之以牧童而爲天子,奇聞異說,歷六百年而未衰。淮南一帶伊斯蘭教門中嫻于史乘之長老,輒疑元璋系出同裔,以親亡家貧,年幼無依,不獲已托底沙門,淪爲丐僧者。蓋以鄉里傳聞,證之以史籍及明初時人筆記,均以元璋之日常生活習慣,極似回民。筆者前哥大回裔同學鄉人仝道章君,便頗能道其詳。而元璋之近友功臣,固亦頗多回民也。筆者因據哥大所藏,盱眙朱氏八支家譜續加搜求。(註二十六)該譜自序爲江西朱氏八支合譜,原爲元璋第十六子寧王權之後裔,宸濠亂後,散居各地者。帝王宗室,譜牒彌詳。唯滿人入主後,朱氏變易姓名,避禍山野。鳳陽一近支,卽于甲申之後,易姓靳氏,流入大別山,筆者曾親於靳氏宗祠内,見其由朱易靳之木主也。據此八支之譜所載,江西朱氏亦避禍四散,至雍正間,始奉詔復姓。既經滿廷特許,朱氏始將暗藏之譜牒,私相傳錄,然仍不敢聲張,以免自貽伊戚。辛亥之後,清社既屋,江西朱氏族人,始將六百年,八支族譜之舊藏,積資于民國十八年重行付梓,距「宸濠之亂」亦已四百一十年矣。而八支源流,系統分明,斷無偽造。唯自宸濠上溯「始祖」則僅止于元璋。蓋明初儒臣宗室,欲炫耀帝室祖德,乞太祖略書家世,據傳元璋曾謂「大丈夫何妨自我作主」,乃自稱朱氏「始祖」,末及先人。以故太祖以前,僅世德一碑而已。宗族源流,無從細考。元璋固「大丈夫」也。七修類稿中所收皇陵碑太祖自書之原稿,對其家貧乞食,初無隱慝。(註二十七)讀者有爲其眞情流露而掬其同情之淚者。而元璋對其先世,則又何若是之諱莫如深,而竟自作其族之「始祖」耶?
筆者因欲再于馬氏族中探其隱秘,蓋郭子興妻以所撫「馬公之女」時,元璋已長方面,江南佳麗,所在多有,何獨鍾情于一「大脚」村姑?而其寵不衰,後竟母儀天下。馬后頗通文理,爲一有教育之女子,顯非出自寒門,以一秀,而竟不纏足,于事亦不可解,則此「馬公」究何人歟?
筆者幼時,中小學中之同窗,馬姓每係回裔。因亦就哥大現藏之各種馬氏家譜,上溯淮南馬氏之源流。遍讀諸馬譜牒,始悉馬氏之族,源出數宗。一般馬氏均自炫出于扶風,爲伏波之後。然亦有自稱源出司馬。懼晉宋革命之禍,而易爲馬氏者。近日臺灣馬惟一君來訪,自言原爲旗人,姓馬佳氏,而自簡爲馬氏者,以係獨子,故名「惟一」。哥大適亦藏有滿洲馬佳氏宗譜。(註二十八)偶一翻閱,馬君尊人之諱,豁然在焉。系下言有一子,蓋該譜纂修時,馬君方生,尚無譜名也。而皖城諸馬,更不諱言其祖先爲異族。始祖名馬依澤,原爲「西域人」,于宋建隆二年(公元九六一年)于「魯穆來中」爲欽天監。譜中始祖之名則仍存阿拉伯文(見附圖及(註二十九)。筆者以之就教于哥大近東研究所之哈拉斯康教授 (Professor Tibor Halasi-Kun)。哈君以羅馬字母,音譯原阿拉伯文爲 Ma-yi-z則宋時卽譯爲「馬依澤」固甚允當也。然「魯穆」究係何地?哈君受筆者之累,仍在時刻鑽研而猶不知其詳。而筆者本人亦因忙亂,而未暇細考也。
馬依澤之十八世孫曰馬哈直者,宦于皖,逐寄籍焉。而明初三保太監鄭和之乃父若祖,固均名馬哈直。蓋哈直非人名,而爲伊斯蘭教徒會「朝正房」者所特有之宗教榮銜。盖回民以親赴麥加禮拜穆罕莫德之墓,謂之「朝正房」也。馬依澤之後裔,遷于淮南者,據懷寧馬氏家譜所載實多不勝數。其族譜之前版卽「請」之于寄居合肥之族人也。則元璋之「大脚馬后」迨亦馬依澤之後,與元璋同敢爲婚者歟?
抑有進者,回裔馬三保,自雲南千里北上,事于燕邸爲「中官」,賜姓鄭氏,易名爲和,爲永樂靖難功臣,子孫衍,有譜可稽。鄭和原非宦。其父其祖均嘗「朝正房」。明初中東回族之勢極盛。和父蓋亦如馬依澤之自「西城來中」,道歿滇境,遺孤逐滯留于雲南,故明史有「鄭和雲南人也」之紀。然和之體貌岸偉,通西城語,皆不類中原之民。而萬里東來,北上貴顯,雖非人而領「中官」。靖難之後,竟率巨艦六十餘艘,健卒三萬,三十年中,七度西航,遠及東非。早于迦馬東來,哥侖布西去凡數十年。(註三十)然成祖命其西航,耗資億萬,究爲何事,則史無明文,終成世界史上之一大疑案。
筆者竊疑元璋或竟係同裔,貧入沙門,迨繼子興之業,統一東南,以「殺韃子」爲號召,爲獲「漢人」「南人」之擁戴,而自祕其囘裔之身世!然父子之間或有默契。加以燕王爲高后之子,當更自知其所從出。及其叔侄相殘,篡竊大位,難免內心負疚,其暗蓄之宗教思想,或促其作「朝正房」之舉,爲良心之懺悔,亦如佛家之朝山超度,與那教之自訴贖罪也。遠朝麥加,天子之所不能,乃以同教之功臣,熟諳斯道者以自代。斯時中廷之秘或不無外傳,故諱其外家馬氏之姓,易馬三保之姓名爲鄭和,以減民間疑竇。故三保太監之七度西航,焉知非東方朱明回裔王朝大擧「朝正房」之盛事耶?此雖筆者之「大膽假設」,他日漢學家與治中東回族史者相結合,或可作進一步之「小心求證」也。
結語
一言以貫之,我國千年來所纂之家譜何止千百萬部。代循前修,累世不絕。哥大所存有多至十餘修者,前版諸序均經複印,諒非偽托。紀錄之詳盡,更非其他史乘方志所可及也。蓋國史方志之所不及載,或不願載之渺小人物,往往爲其族中之無上英雄,其傳記行述,著作紀錄,但能于其族譜中求之。三保太監,世界史上之巨人也,而明史本傳,僅書一句。其所統幪艟巨艘之各級官員,竟至隻字不提,若非李士厚探得鄭和家譜,則此有世界性之歷史大事,將永爲謎團。此尙言其彰明皎著者也。若論其他史蹟之要點,則非片紙所能盡列。是故若以百萬部之譜牒,以現代社會科學之法矣。則助以新式電腦機,重加考訂整理,統計分析,則一部中華民族史之各種難題,俱可迎刃而解。此世界其他任何民族所不能爲,而我民族受制于苛政,至自毁文物,雖能爲,而終不爲也。可歎孰甚!
今日哥倫比亞大學滄海一粟之藏,竟成全球之冠。筆者爲保此孤本,每向當軸進言,攝製膠捲,傳諸後世。蓋近年學潮洶湧,慮其旦夕有水火之不測也。然中國之族譜,足以與港澳爲製之「紅衛兵報」媲美?數萬元膠捲之攝製,談何容易?前日本京都大學漢學前輩吉川幸次郎先生,萬里辱詩,筆者續貂之作,會有「扣扃偏多時論客,臨軒但見未田」之句。亦見賢思齊,發憤之所作也。
戊申初夏,國立中央圖書館執事來函索稿,爲前館長慰堂將復璁先生七秩之祝。時適筆者因病遵醫囑靜養。故于日常公務之外,爲妻兒之念,不敢不略事節勞,因函呈沙坪學長昌彼得先生辭謝附驥之榮。迨自加拿大養息歸來,蒙昌兄不棄,重辱瑤章。同事前輩富先生(C. Carrington Goodrich)、仲雅將林先生暨兆楹房公伉儷亦均先後堅囑,以慰公華誕,哥大中文圖書館受長者護持數十年,豈可因病自辭。然秋季開學以來,生徒圍剿,訪客盈庭,電鈴之聲,終日不斷,何暇撰述?因于每日晚餐之後,蝸居斗室之内,于兒女繞膝,電視雷鳴之際,草草爲文,以爲長者壽。
竊念慰公長中央圖書館數十年,,于大陸變色之際,隻身南渡,以古稀之年,校理中府祕籍於秦之後,劬勞不息,任壯年人之所不能,卒致規模重整,加惠後學,譽播列洲。前漢劉氏父子之後,歷朝守藏,幾見斯人?德剛漂流海外,二十餘年,任春牧豕,鄙事多能,然漢學廢棄已久,握管維艱,綴字成篇,未暇檢擇,魯魚亥豕,訛誤滅多,而經史尤疏,偶有徵引,竟至無暇查對。但憑垂髫所習,難避仲翁之誤,唯限期已屆,更不暇重校,落筆卿卿,亦聊盡爲長者折枝之微意,敢自比學人,隨諸賢之後,爲高賢撰文祝嘏哉?海内外師友能想其不學,不厚責于訛謬,,則幸甚。
民國五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于紐約之晨邊寓所


註腳
註十七 美東有華僑約四萬餘人,即「紐約中華公所」所直屬之宗社僑團卽多至六十餘單位。海外千餘萬華僑,其社團之多,則不勝數矣。
註十八 清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臺灣土著滋事,日人藉口擾臺,筆者叔高祖唐定奎率淮軍十三營,六千五百人援臺,抗日平反。與臺南番民激戰年餘。定奎上書言兵事有「我進彼隱,我退彼見」之語,蓋番民亦以當今共黨游擊戰術抗清軍也。亂平班師,淮軍渡海,餘卒已不足三千。先練組亦以參將隨軍赴臺,幸得生還。見清史稿列傳二百十八,「唐定奎傳」,及郭先生編近代中國史事日誌第一冊,頁五八八—六〇八。
註十九 見朱士嘉編中國方志綜錄,「增訂本序言」。
註二十 多賀秋五郎著宗譜研究(資料編),一九六五年,東京東洋文庫刋。各項統計之外,著者並將日藏中國家譜中之「家規」、「宗約」複印,彙為專集篇。頁六七六——七八三。
註二十一 中國昔日甚少有規模之公立圖書館,更無博物院。故圖書、金石、書畫之藏,宮廷之外,悉散收于民間所謂「書香之家」。爲有識者或多金而好事者所珍藏。其子孫之賢者,如建浙江天一閣之范氏,則視爲傳家之璧,子孫雖貧,亦不願出讓。其不肖者,亦視爲先人遺產,待善價而沽,非有兵燹,絕少遺棄。而近年中共土改,以前所謂「書香之家」多係地主,爲「地、富、反、壞」「四惡」之首,受禍最烈。共幹無知,于世家之藏,玉石不分,悉加殼棄。卽就筆者出國前所知,至親近鄰,累世珍藏之宋元善本,乃至金石晝畫,卽多至數十百種,據聞土改期間,僅變氏所藏之虢季子白盤,爲中共博物館所收。因該件于抗戰初期,日軍佔領時,曾派專人搜查未獲,致爲後日高級共幹所注目也。其他珍品,則棄燬不願矣。一鄉之損失如此,一國之損失可知,如今大陸民間之藏已盡,而公所之闕無幾。歷代文物滅之劇,始皇而後,所未有也。
註二十二 見李克長一瞿秋白訪問記」,載國聞週報第十二卷,第二十六期,民國二十四年七月八日,百一十七。
註二十三 本文所載世界宗譜收藏之數字,多據多賀氏之統計。
註二十四 見袁長流著「香港第七十三行新興行業,買賣紅衞兵報紙的傳奇故事」。載香港知識份子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頁七十九。
註二十五 Hsien Chin Hu, The Common Descent Group in China and its Functions. New York: Viking Fund Publicatons in Anthropology,1948.204pp.; and Hui-chen Wang Liu,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lan Rules. New York: J. J. Augustin Incorporated Publisher, 1959.264pp.
註二十六 盱眙朱氏八支宗譜。民國十八年務本堂印。
註二十七 郎瑛著七修類稿卷七,「皇陵碑」及「朱氏世德碑」。臺灣中華書局複印本上冊,頁一一四十一二。
註二十八 滿洲馬佳氏族譜,民國十六年修纂。
註二十九 懷寧馬氏宗譜,光緒丙子年(公元一八七六)重鐫。李鴻章、吳長慶均爲之作序,略謂淮軍初起時,馬海初以「同敎」賓于鄭鰲峯之幕。洪楊亂後「馬氏謀修宗譜,舊牒鮮存,有同宗嘯泉者,久家淝上,出其所藏舊譜稿本,呈之宗祠,以爲稿本」云云。
註三十 李士厚著鄭和家譜考釋,民國二十六年昆明正中書局印行。考釋載和之父、祖及其後裔,凡十五世,名字頗詳。其西航時之一切紀錄,亦均爲正史及地方志所未及載者。按和西航于公元一四〇五至一四三三之間。哥侖布西航爲一四九九二;迦馬遠好望角東來則爲一四九八年。


本文原刊於慶祝蔣蔚堂先生七十榮慶論文集(國立中央圖書館館刊特刊),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1968年11月,第253-270頁